“站住。”他再次闷声低喊,声音里已没有了命令的意味。
“你到底要怎样?”
就那么保持着跨在门槛上的姿势,顾惜朝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反问。声音多少有些异与平日,似乎在拼命压制住某种情绪,无法保持一贯的冷静。
戚少商也愣了。
是啊,他倒底要怎样?
就两人隔着一盏灯火无声对峙的时候,从宁福帝姬的房间里传来两声尖叫。
(8)——似乎越贴越慢……
“小福。”
“帝姬。”
顾惜朝与戚少商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随即一前一后飞奔至宁福所住的房间。铁手与刘校尉他们随后也闻声赶来
门敞开着,屋里没有灯光。藉着禁军兵士举着的灯,能看到宁福正站在床侧,似乎安然无恙,只是目光呆滞地看向脚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洛阳府送来的丫鬟胸口被砍中一刀,躺在一地血泊中。
顾惜朝抢过一名兵士手中的灯,快步上前。
而甫见顾惜朝进来,宁福便“哇”地一声哭了。
“先生,都是因为我……才……”她抽抽噎噎说个不住,全没了公主风度。
顾惜朝示意她禁声,俯身先探了地上那人脉息,然后迅速封了伤口周围||||穴道,将其抱起放在宁福的床上,又从身上取出一只青瓷瓶,倒出药丸来给那人服下,接着再测了一下脉息。见其呼吸渐渐恢复,性命已然无碍了,这才轻吁口气,回头向呆立的军士厉声道,“还不快去找些绷带和伤药来!”
那位刘校连尉边忙说:“我带了上好创药,这就送来。”一面派手下士兵去取,又叫驿馆的人准备热水之类。而此时铁手则已与几名士兵分去围捕刺客。那名刺客显然是从驿舍的窗户逃出去的,他们便分了几路去截。
戚少商见顾惜朝专心救人,一时也帮不上忙,便问瑟瑟立于床边的宁福:“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宁福啜泣道,“我们按先生安排换了床睡,一醒过来时就听见打斗的声音,然后一个人影从窗户跳出去,怜幽已经倒在地上了,满身都是血……”
戚少商大惊:“怜幽?你说他是姚怜幽?”
“要不是……要不是为救我,他也不会被人砍伤。”宁福小小一张脸已满是泪水,眼睛鼻子红成一片。再怎么被教育要处事冷静沉稳,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焦急惊慌的小女孩,看着珍重的友人为自己受伤,内疚与担忧一下子沉重得无法承受。
戚少商无暇安慰哭泣的帝姬,而是径直走到床边,越过顾惜朝的肩,仔细打量躺着的伤者。
“别看了,他是怜幽。”顾惜朝也不回头,淡淡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戚少商多少有些恼怒地问。
床上的那个“丫鬟”,虽然化了妆,其实细看之下仍能发现乃是姚怜幽乔装,甚至不是什么高明的易容术,根本就算准没人会猜想这挽了发髻穿上褶裙的女孩竟是少年装扮的。也是姚怜幽原本就生得纤细,居然体态上都无破绽。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说:“是我和小福商量,叫怜幽扮成丫鬟贴身保护她。”
“为什么连我们都要瞒着?”
“小幽毕竟是个男孩,太多人知道不利帝姬名节。”
但戚少商显然不信。“就为这个?”他皱紧了眉头问道。
“那你以为是什么?” 顾惜朝沉默片刻后冷冷反问。
戚少商一下答不出话来。
姚怜幽幽幽醒转。
目光初时有些涣散,逐渐看清了身旁的人后,他奋力挣扎地低声道:“先生,我……”
“不许说话。”顾惜朝冷冷打断。
见姚怜幽醒了,宁福立刻跑过来,握住他一只手,也不说话,却是哭得更伤心。姚怜幽极想安慰几句,又不敢开口,只得挣出笑容来,温柔地看着她。
那姓刘的校尉将创药送了来。顾惜朝将药盒打开,闻了闻味道,便叫宁福到另一边去,又向戚少商道:“剑拿来。”虽然有些不解,但戚少商还是递过手中的逆水寒。
顾惜朝小心翼翼地挑开姚怜幽身上衣服。
在少年原本光洁无瑕的肌肤上,那惊人的刀伤格外显得狰狞。顾惜朝不由微蹙着眉,凝神静气为他上药包扎。
铁手他们空着手而还。
出去之后别说抓了,连刺客的影子也没看到。他们空跑了几条街巷,一点痕迹也没发现。那家伙武功可以想见决不会差,毕竟姚怜幽也不是等闲的少年。
“小幽怎么样?”
“没事了。”
戚少商向铁手道:“你知道那是怜幽?”
铁手点点头,没有多说。
待将伤口包扎好,顾惜朝嘱咐了姚怜幽几句,好好休息不许乱动之类,便起身叫铁手与戚少商去他房间,说是有些事情与他们商量。
“你问过值夜的人没有?”关上屋门后,顾惜朝即刻问铁手。
“问了。奇怪的是当时没人值夜。上一班的人说有人来替他,他就去睡了。下一班的却说时间没到,所以还在睡着。”
“那可看清接班的人长相了?”
“门口不大亮,只看见穿着军服,就没怀疑。”铁手道,“这些人原不是一个指挥的,临时抽出来,所以彼此并不非常熟。”
顾惜朝低头沉吟,半晌不作声。
“难道是有内应?”戚少商问。
铁手却说:“我们送帝姬回京之事理应没什么人知道,就连禁军和洛阳府,也不知道护送的是帝姬。恐怕应该不会。”
“那会不会是从书馆跟踪来的?”
“也不可能。虽然我们人多,但出发前我在书馆周围搜查过,应该没人监视。”
顾惜朝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最好分两路。既然被人摸清行程,可以用禁军作幌子,让他们继续走官道,我们走带上小福小路,或许能避人耳目。”
铁手与戚少商都表示赞同,经过商量,他们决定连夜出发,姚怜幽则由禁军保护在驿馆多住两天养伤,待好些再请他们送至汴京。
铁手出去将这决定告诉刘校尉。
屋里只剩下戚少商与顾惜朝。
气氛围无由地就有些尴尬。戚少商犹豫很久,终于向前走了两步,对顾惜朝说:“刚才的事情,我——我很抱歉。”
顾惜朝没有答话。
戚少商显得有些焦急,似是为自己辩解:“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一时情急之下,不知不觉就……”
“我倒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对。”顾惜朝面无表情地淡然说道,“见着仇人拔剑也是应当的,何必又说这些?”
“可是不论如何,我们是在为同一件事合作。”
“合作?”顾惜朝笑笑,“碰巧罢了,我不敢侈谈与戚大侠合作。”
“你干嘛说这种话?”
“不是你心里一直这样想的吗?我不配啊!”
“我几时这么想过?”
“戚少商,你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在旗亭……”惊觉自己失言,顾惜朝神色陡然一变,猛地截住话头,掩饰着转过身去。
戚少商也愣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面,关于旗亭酒肆的一夜畅饮总是些零散片断。“九现神龙”从来是千杯不醉的,可那一次他似乎真的醉了。
酒醉中他说过什么?
沿着记忆一句句细数下去,总有蓦然截断的地方。至于缺失了什么,不记得了。
铁手回来见屋中气氛诡异,不禁问道:“怎么了?”
顾惜朝仍是背着身,也不答。
戚少商只得换了话题,问:“怎么样?几时可以上路?”
“等帝姬略镇定些,我们可以马上就走。”铁手道,“只是将小幽留下不怕有危险?”
“那些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可目标只有小福一个。所以我们带小福走了怜幽反而更安全。”顾惜冷静地说,不过略一沉吟之后,他又笑道,“说着倒忘了,我该要好好叮嘱那刘校尉几句才行。”
“叮嘱?”
“对啊,告诉他们,怜幽若有半点闪失,我就烧他们全营,杀光他们全家。”顾惜朝转身出门,笑容甜美。
(9)
顾惜朝从皇宫里出来时,正赶上汴京夜市。
纵使边境辽金战事在即,汴梁城里却仍是熏风醉暖。街上桥头香车挤挤行人挨挨,就连汴河中也是舟船络绎,灯火通明。
千灯入碧云,百楼出红袖。
各色店铺茶楼优场酒肆中尽是熙来攘往的人,但听嘌唱之声起伏,丝竹之调不绝。
在满是欢声笑语的人群中踽踽独行,顾惜朝恍然如同来自另一世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疾不徐地走着,周遭的一切似都与他无关,恁是怎样灿烂的灯火也映不进他的眼睛。
黄昏前后,他奉诏进入皇宫觐见帝姬。
就在前一日,宁福帝姬平安抵达东京汴梁。
将帝姬将给宫中派出的侍卫后,他的使命也就到此结束了。只是为了等候留在驿站养伤的姚怜幽,不得不继续在京中耽留几日。
铁手迫他住在神侯府。理由是他暴露了行踪,说不定会碰上寻仇的人。顾惜朝忍不住好笑,他毕竟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哪至于就这么禁不住风霜了。
可是他到底没有拒绝。一来住在神侯府可以第一时间与姚怜幽联系上,再说,不过是寄住两晚的地方,太纠缠于此反而落了痕迹。
由于铁手回来,神侯府这两天都很热闹。此外助兴的还有远道来的客人——连云寨现任大寨主穆鸠平。
似乎是为了边疆的军事来找戚少商拿主意,穆鸠平已在此等了三四天了。顾惜朝没有见到这个人——戚少商费了不少心思避免他们碰面。而他们宴饮欢庆的时候,顾惜朝则待在侧厢的屋子里静静写他的书。
不过他还是听见了那家伙大呼小叫的声音。
“大当家,我知道你不屑动手取他贱命,我也不会杀他,这种人老天爷自会好好招待他。”
“哼,他滥杀无辜,背信弃义,就千刀万剐也算便宜的。大当家留他一命是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却不会放过他,只要我活一日,就要让他为红袍姐,为死了的弟兄偿清血债。”
想是原本就是为了让他听见的,每一句直冲着他住的院子喊过来,深深的怨气能把孟姜女都比下去。隐约间也能听到戚少商劝阻的声音,只是越劝那无赖的声音倒越是响起来。
顾惜朝没心情理会这种人。
再怎么逞口舌之利也不过快活一时,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倒是有点同情戚少商,怎么摊上这样一位好兄弟。
执着于过去的人不仅可悲而且可怜可恨,他们恨不得将所有人的脚步滞住,拉别人在往事中陪葬。哪怕他们自己已决定迈步向前,却仍不许他人挣脱过往。与这样的人计较,最后只能令自己也泥足深陷。
神侯府其他人对他都还算客气,最差不过视而不见。似乎没人记得这是曾逼宫行刺,与他们为敌的大恶人,诸葛神侯甚至亲自向他询问了帝姬遇刺的事情。
冷也罢热也好,种种对待顾惜朝全部收下。心远了,尘世自然就会显得小。
然后在今天,他接到诏令命他进宫。
宁福在一间偏殿中等着他。
前有太监掌灯,后有宫女执扇,一身宫装的宁福看起来与洛阳伊川书馆的小福迥然两人。
她郑重而正式地向顾惜朝颁赐赠礼。宫人捧着各式各样东西侍立两旁,有珍玩玉器,官瓷宫缎,书画点心。宁福纤手轻挥,闲闲地道,这样是皇帝赏的,那样是太子赏的——她与太子同母,此外另有她自己的赠礼。又说六扇门那边的赏是官的,这是他们私下一点心意,也为在书馆打扰多日的酬谢。
顾惜朝简直啼笑皆非,顾不得避讳什么,直接便问宁福,难道皇帝不知道他顾惜朝是谁?还赏?
宁福却说,她父皇只知道傅相作乱,具体案件是诸葛神侯审理的,报至他那里时根本已没了顾惜朝这个名字。又说,本朝不许帝姬多说国事,不过若顾惜朝还愿意做官,她也可以去求父皇或太子哥哥。接着笑言,幸而这趟出走,现在皇帝太子蔡家都不敢逼她嫁人了。她便打算这么拖着,拖到自己老了,反正也没人要,一辈子住在宫里也罢。
临别时宁福极是依依不舍。千叮万嘱日后要来宫中看她,又请他代为转告怜幽,自己虽然报达不了那份深情,却会用心记着。对自幼养在深宫的宁福而言,或许在洛阳的那段日子是她最为珍贵的体验。
转出马行街后,灯火立时黯淡下来,人也稀少了。
那一大堆的赏赐已由宫里的人运去神侯府。顾惜朝走的是与神侯府相反的路。他不想即刻回去——虽然明知宁福的话不过是孩子气的许诺,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中反复去想。
或许这便是世事弄人吧。
求未必可得,舍反而不弃。
沉思之际,有人挡住他的去路。
“戚少商?”顾惜朝抬眼去看,讶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戚少商。
“我来接你。”他正色道。
顾惜朝微微一哂,“你们当我是什么,三岁孩子?连路也不认得?”
“哦?你认得?”戚少商轻嘲道,“可这条分明不是回神侯府的路。”
“既然不是你又为何在这儿接我?”
“如果你老老实实回神侯府自然就不必接。”
顾惜朝却冷笑一声,问:“你一路跟踪我?”
戚少商没有答话,神色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顾惜朝于是不再理他,径自从他身旁绕过,继续前行。
“你去哪儿?”
戚少商亦步亦趋跟上了上来。
“去看晚晴。”
没料到他答得如此直接,戚少商先是一怔,旋即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顾惜朝倏忽转身。
“我不过去祭拜自己妻子,难道戚总捕也要监视不成?”他虽说得淡然,却已是忍无可忍。
“我担心你安全。”戚少商道。
顾惜朝侧着头,故作一脸惊奇之色,问:“我这条贱命几时需要劳动戚总捕来操心了?”
“你既是为帝姬的事来汴京,在此期间我必须保证你安然无恙。” 戚少商说得很是义正词严,表明公私分明的态度,一派大侠风范。
顾惜朝笑起来,眉尖微展,唇角轻扬,只是弯起的眼中却没有半丝笑意。戚少商不由地移开长久凝视的目光,转过脸去,仿若被太过闪亮的光线晃着了眼。
“你要尽你的义务就只管跟着吧。”
说完这句,顾惜朝转身就走。而稍作犹豫之后,戚少商还是跟了上去,只是与他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淡淡的夜色里。
(10)——
晚晴的墓在汴京西南郊。背倚一座小山丘,前面是汴水一条支流。
当初选这地方的人是铁手,他说,后面的山上出产药材,将晚晴葬于此,与药香长伴,也算慰藉她一片医者之心。对此顾惜朝很是不以为然,他不信人死后还有什么知觉,所有为逝者着想那一套,不过是苟活着的人为让自己好过罢了。不过倒是不讨厌这儿,离城不远,又无闲人搅扰。
月色晦暗,墓碑上的字更是难辨。
那是——“傅晚晴之墓”。
因为当时立碑的人也是铁手,所以不是“亡妻”,只是简简单单她的名字。
后来铁手也曾问过是否需要重立,却被他断绝拒绝了。终于能让晚晴只做她自己,不必是什么人的女儿、妹妹、妻子、恋人,有什么不好?
晚晴葬后他只来过一次。之后便迁居洛阳,连清明也未能来扫祭。然而就算日日守在墓前又有何意义可言,去者不可追回,记忆终将淡去。
渐渐不能很清晰地想起晚晴的容颜。
记忆如同一个越来越拙劣的画匠,随着年月迁延,再难丝毫不差地描摹出逝去之人的精致面容与温婉神韵。顾惜朝已经再也记不起晚晴的头发是如何挽起,她的眉到底有多弯,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会不会有细细笑纹。
他久久静立在墓前,任夜风逐渐缭乱地抚过发与衣袂。
戚少商远远站着看着他。
虽然顾惜朝没有跪拜行礼焚香祝祷,虽然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可就是那个挺直的背影,仍能让人感受到深深的伤悼之情。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阵低吟随夜风吹到戚少商耳畔,仿若私语般凄婉缠绵。
鳏鱼双目,彻夜长开。
顾惜朝对晚晴的一片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