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小心行得万年船,什么时候也不能粗疏大意。”
我点头答应。
苏和离开的那天,蓝师兄在山顶的废墟那里,和我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神情也很不寻常。我后来想起,有些好奇,却不敢多问。而且从那之后他就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待人亲善。那天的那些话,也再没提起过。
“好了,天也不早了,我再和你啰嗦,今天你就下不了山了。”蓝师兄的笑容多少有些离别的感伤:“早去早回,记得自己多多保重,遇事别逞强斗狠,留得青山在,万事都好说。”
他一直送我送到山门外。
我回头说:“师兄不用送了。”
他点一下头,站住了脚。
我大步的向外走。
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架凌空的绳桥,因为不想被外面的人事惊扰,这绳桥只是两根铁索一牵,一般人无法逾越。过了桥,就真的离开蜀山派了。
我回过头,蓝师兄还远远的站在山门外的石碑旁边,衣衫被风吹的摇摆不定,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看了两眼,转过身来提气跃上了绳桥。
从深渊底下卷起来的风带着潮气,脚下的绳索摇摇晃晃,我往脚下面看,一片虚空,浮浮荡荡的不知道究竟有多深,茫茫然的,我不再向下看,换了两口气,才渡过绳桥。
再回头的时候云雾弥漫,已经看不清身后的情形。
不要总张望来时的路……因为那些已经过去。
忘了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可是,向前看,也是一样的茫然。
前方,又通向哪里呢?
57
一个人上路的感觉,没什么说的。
在山上待久了,习惯了和师傅,师兄弟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学剑也好,打坐也好,听晚课诵经什么的也好,都有人作伴。现在看着投在地下的影子只有自己一条,靴子踏地的声响也只有这么单调的,自己发出来的一点声音。
觉得自己好象……一只离群的鸟儿一样。
其实遇到苏和以前,我一直是一个人。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的心情心境来了。
一个人孤单惯了可以不觉得,可是过了这么久的安定热闹的日子,再一下子变成形单影只,却觉得一下子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我听从师傅的劝告,一路乘船向东北方向去。入秋的时节,山上的树木一片烂漫,红黄青绿交织在一起,航船沿江而下走得很快,两岸飞快的掠过去的山岭就象斑斓的彩锦一样让人心动。
别人都说坐船闷,我却不觉得。站在船栏边发呆,什么也不想,一上午就匆匆流逝,船家喊我开饭的时候,脸上凝了一层的湿意,几乎可以滴下水来。
船上吃的简单,烫的青菜,调的萝卜干,一些小鱼,佐料不齐,味道平平。我就着菜吃了一碗饭,觉得胃口远没有在山上的时候好。
然后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打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有许多天的水路要走,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晚上有时醒来,听着外面哗哗的江水流淌的声音。怕不安泰,船是不夜航的。现在停泊的地方是个小渡口,今晚有风,江流也急,船身有些摇晃不稳。
苏和怎么样了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久都不能来和我见面?
我托唐霜打听过,也没有消息。转弯抹角的问莫长老,他也没说什么。
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会想,不早不迟的,就在我们……亲热过之后他就离开,连告别都没有,又一去没了音讯,典型的就是吃干抹净不认账的薄情负心表现……
当然我知道他不是如此。
可是,人在没事做的时候就难免会胡思乱想,想出什么奇怪的可能性来都有可能的。
想起他的时候,心里难免热一阵,又凉一阵。有时候甜蜜,有时候又觉得气闷。
但是我没有办法肆无忌惮的去说他的不是。
我对他也有隐瞒……
而且,是致命的隐瞒。
苏和不知道,蓝师兄不知道,师傅也不知道……
我对谁也没有办法说出来的秘密。
我的经历,从小的时候流浪,到后来遇到苏和的时候,正在寻求一个处身之地……
中间有一段似乎是空白。我是怎么从一个乞儿,变成一个在各个名门正派间找机会谋出身的平头小子,这中间的变化……
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没有做乞儿,也没有四处游荡。
那场变故,现在想起来觉得遥远而模糊。
那时候我们一群半大孩子,为了取暖挤在城郊一个已经废弃的庄院里过夜。可是到了天明却被一起捉了起来,说我们是盗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其实谁都明白,这只不过是那些人抓不到真正的匪人,胡乱捉我们去顶缸交差……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别人比你强,你就只能任其欺凌。
辗转吃了很多苦,然后仅活下来的几个人也知道,我们也肯定是要死的,不会再有生路。
可是我们在等着被杀的时候,却又发生意外。一天夜里被从死牢里拖出来带走,以为是要踏上黄泉路,没想到却是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贼又卖了一次。反正差事应付过了,我们杀不杀什么时候杀也就无所谓,然后有人出了大价钱到这里来采买少年孩子,他们把我们又转了一次手。
想不到我们这些小小的乞儿,对他们来说用处竟然还不止一项。
人的心,究竟可以有多么凉薄贪婪残酷?
前路会怎么样,我不去想。
总之,身不由己,想也是没有用的。
只能认命的,任由他人摆布。
再想起那段在魔宫的时光,怎么都觉得记不清楚。我想,也许我们毕竟不适合魔宫那种地方,到处都显得黑暗诡异,妖魔精怪与人混杂在一起,有的一眼可以看出不同,有的却看起来与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为什么就是记不清楚那时候的事情呢?
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我们这些被买去的少年们,后来不曾再见过彼此,然后,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就都被指派出来。我被命令的是,到各个名门正派去寻机会,能当弟子登堂入室是最好,不能的话,也要想办法混进去,安安稳稳的扎下根来待着。至于这之后要如何,却一个字也没有交待。
我记不清楚那曾经用蛇鞭责打我的人长什么样子,不记得魔宫的方位,不记得我在魔宫到底待了多久……
一切都那么模糊不清。
后来我大概想得出,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魔宫的地域不适合我们生存生活,所以那段时间我可能是神志不清。但是更有可能的是,魔宫为了不泄露它的所在和秘密,对我们用了什么手段或是药物,让我们无法清楚的记起自己的遭遇。
我一直觉得奇怪,魔宫让我们出来,想办法渗透到正道门派里去,打的不是好主意这是一定的。但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以后要怎么样,他们也没有交待过,不管是要打探消息还是伺机做什么手脚,都一个字不提。而且,这些人离开魔宫之后会不会都乖乖依照他们的吩咐去做?他们又怎么能够保证这些人不会远远的逃开呢?令他们再也寻不出找不到,不但钓不到想要鱼儿,连饵都脱钩跑掉了。或者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我之所以听从他们的吩咐尝试,只不过……
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该做什么事。所以离开魔宫之后,就在各个小门派那里转悠着找机会。我倒也不想拜师做什么弟子,能混进去找个差事,养活自己也就可以……
只是,我没有想过,人的际遇会这样奇妙。
我会遇到苏和,还上了蜀山……
这算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当然是不会再听什么魔宫的指派,我也不可能当他们的属下爪牙去做伤天害理对蜀山不利的事情。但是……
这件事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
不是没想过告诉苏和,只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该从哪里说起。
虽然他性格活泼爽朗,从没见他表现出什么正邪不两立的势派,但是万一,万一若是他不理解……万一他恼恨我一直欺骗他隐瞒他……
不熟悉的时候不会说,熟悉了之后却再也说不出。
而且因为那时候的记忆模糊,而现在的生活却简单充实又快乐,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遗忘了那段经历,我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单纯的人,我没有什么秘密,没有什么背景,没有……
如果不是那一天,蓝师兄提起魔宫两个字,猛然让我打个寒噤,又想起那些事情,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全都忘记了。
58
送完信出来,松了一口气。
其实蜀山自有另一套传信的本事,但是几乎每个弟子下山来的时候还都会带着大小不等的任务,多半是送信。
真的很有意思。
虽然送信不难,不过在限定的时间之前送到就可以了,但毕竟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答应了事如果做不到,就总惦记着,早也想晚也想的,总得办完了才能放心。
只是,现在呢?
我抬头看看天色,象是快下雨了。刚才婉言谢绝那人留我住下的邀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找个住的地方,不然就要被雨浇了。
京城物贵,住店也不便宜。我拐弯抹角的打听了一圈,在西城靠城门的地方找了家小客栈,住一宿是三十文,价格算是最便宜的了。身上有钱,可是这钱是蓝师兄的,不是我的,当然不能随便的乱花乱用。等回山上,还是要还他的。
而且带着这些钱在身上,一点不让人踏实。蓝师兄说钱是胆,身上有钱的话去哪里才不怕。那说的是一般人吧?对我们这样练武练剑的人来说,剑才是胆呢,艺高人才胆大。带着钱,怕丢怕被偷怕被抢的,明明是多添了麻烦和心事。
所以说,有的时候人的好意,未必都会给别人带来好处。
大多数时候,反而是添了麻烦。
比如现在,我把钱解下来放在枕头旁边,觉得腰上轻松了不少。但是人就不能随便出屋子了。便宜的小客栈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都有,转个身儿说不定钱物就会被扒光光。不小心可不行。
到了吃饭的时候没办法,把钱袋再扎到腰上,出去到大堂里去吃饭。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香干,两张大饼,粥不要钱,随便喝。我先风卷残云似的塞了个半饱,然后慢慢的喝热粥。这东西想急也急不来的,太烫。
大堂里坐着不少人,桌子与桌子之间离的挺近,小二端着盘子碗灵活的穿插其中,我左看看右看看的,觉得他这功夫也练的不错,一般人还真办不到。
那些人聊什么的都有,从东城两户官宦人家结亲办喜事,一直说到街口卖肉的老婆好象和隔壁秀才勾搭不清,都是非常琐碎的小事。
不过听着让人觉得踏实。还有,很想笑。
我没过过这样的家庭生活,在山上的时候,大家也都不会讨论这样的话题。
再接着那些人说的话题却让我注意起来。
他们说,城郊一户财主家里有人中了邪,请和尚道士来作法都没有用,不知道是招了什么邪,好好的姑娘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留上了心。
中邪啊?
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怪?
嘿,虽然我还只是个小小的蜀山弟子,但是要是小妖小怪的,没准儿就会被我给降住。
隔壁桌的人说,好象今天白天那一家又请了一位大师来作法,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灵验。
作法一般都是晚上。
我看看天色,实在是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如果是厉害的妖魔鬼怪,打不过我也可以跑,反正我有护身的灵符在。
在山上的时候师傅和师兄们也讲过一些怎么驱邪避祟,退妖除鬼的手法门道,不过那时候听归听,却没有机会试练一下。
而且那会儿师傅说,我们蜀山以驭剑练气为正道,并不象茅山道士那一支,专管干这些事情。我对茅山道士倒没什么偏见,反正大家说起来还都是道士,总比跟和尚关系亲近点。
我把碗里的一点粥大口喝完,拿着剑大步的走出了客栈。
他们说的地方应该离得不远,虽然已经天黑关了城门,但是这里的城墙也只能挡住一般人。
我攀墙出城,自我感觉轻功也已经可以说是练的很不错了。
不过抓鬼的话,光有轻功还不行的。
我出来了之后沿着大路一直走,按着客栈里那两个人说的,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小村,而且的确有一家院墙比别家修的整齐,院里面还探出一棵歪脖子树来。
就是这家了?
我站在院墙外看看,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翻墙进去还是站在外头静观其变。
若为我自己的安全打算,当然是等在外面保险。
但是等在外面,恐怕什么也看不到吧。
我深吸一口气,轻飘飘跃上了墙头,四下里望一眼。
这家虽然住在城郊,不过显然挺有钱的,不是一般的土财主。屋舍有少间,院落也平阔整齐,可以看见靠西边的园子里还栽了不少花草。
我深吸一口气,好象……没闻到师傅形容过的,那种妖邪出没会留下的气息。
也许是我没经验,辨不出来。
更有可能是我功力不够,所以什么也发现不了。
嗯,不过我却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香烛味。
和一般人家点的蜡烛不同,在我们山上这味道我闻多了。
看来是请来的大师要做法了?
不错不错,正好赶上。
要是这位大师有真材实料能把这邪驱了,我也就跟着学了本事。要是他驱不了,说不定我还能看出点什么门道来帮上些忙。
我在房顶跃过,动作肯定比猫还轻。
在靠后面的一个院子里,果然已经设起了道坛,支着香案,案上有香烛黄纸等物。一个穿着道袍的人站在中间,一边还有个小僮跟着,远远的,还有两个人站在一边看着,穿着绸缎衣裳,一男一女,身材略胖,可能就是主人家,脸上露出惴惴不安的,又担忧,又惶恐的表情。看着中间那个道士的目光充满了期盼,又有一点疑虑。
这间院子显得比别的院子要精致,窗上贴的也不是白纸而是粉色的纱,看来那个中邪的姑娘就住在这里了。
大概在等时机,作法还没开始。
我在屋顶上伏下来,安静的旁观。
院子里那个财主说:“大师……以往,都是,天一黑透,就,就不大对劲了。这……眼看时候又差不多了。”
那个道士拿腔捏调的说:“员外不必担心,我担保那妖物若还敢再来,包它有来无回就是了。”
果然是撞妖啊。
我打起精神提高警惕,等着看一场热闹,更加期待我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59
按照一般的讲法,妖怪来时,应该黑烟滚滚妖风大作,又或是鬼唳声声令人胆寒。
但是等了一会儿,仍然很是平静,没点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那个大师也有点狐疑起来,财主自言自语:“往常都是这个时候啊……”
好吧,就算往常都是此时,也计今天这妖怪晚饭吃的有点饱,想多散一会儿消化消化肚子再来作恶。
不过再等了半天,我的手脚都有点僵了,还是没动静。趴得太久了,又怕被底下的人发现一直不敢换姿势,觉得实在是有点吃不消。
怎么这妖怪今晚不来了么?
底下那大师可得意了,对财主夫妻俩开始吹嘘自己有先天罡气出手不凡,更何况现在不用出手,单凭一身正气就把那妖怪吓得退遁远逃不敢露面等等等等,我是没见他的功夫如何,不过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嘴皮功夫十分了得。就是那妖怪来了,也得承认这一点。
至于这位嘴头很厉害的大师到底会不会捉妖,因为妖怪不来了,所以恐怕现在是看不出来。
我打个呵欠,今天赶了半天路,也没好好休整,又跑到这里来看热闹,我想我真是有点毛病。
不过,不找点事情做,一个人在客栈里又怎么打发时间呢?我在船上闷那些天,已经把各种能钻的牛角尖都钻过一遍了,包括如果苏和知道我曾经是魔宫的属下,而且出来找名门正派拜师学艺一开始也是因为这是任务。虽然我一件坏事没做过,以后也不打算做,但这个背景,毕竟不是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