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军们退了一步,似有几分不情愿的,冷了面色:“娘娘请罢。”
我迟疑着,回望着,衷儿的双肩垮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澄澈地望着我,一如往昔。
他绯色的唇轻轻起合,最终艰难地,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阿姐,对不住。”
重如千钧。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
我只能做到这里,对不住你。
我救不了你,对不住你。
我咬唇,将我丑陋的面容埋进夜色里。
分明是我一手将他架空,是我自作自受到如今。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的傻衷儿。
(二十四)再见,阿姐()
我被关进了金墉城里。
金墉城,终究像是为我而建的,这辈子同我兜兜转转,有着数不尽的缘分。
只可惜,都是孽缘。
我被人卸了钗环扔了进来,再华贵的门族出身,再高贵的地位,终究化了土,也不过就是那轻飘飘地一抔。
等了两日,每日送来的不过是些馊饭剩菜。
听守门的几个丫头嚼舌头根,一人说,贾后如今被关入金墉城,想来是恶事做尽终究来了报应。
另一人说,可不是么?如今关贾后的屋子,便恰恰是废太子薨时住过的旧屋。
我听了,心里头冷笑。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我还就是。我不过是心疼我的女彦。又或许是,我这辈子作孽太多,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开始,我就再也还不清所有的劫。哪怕搭进去了我的女儿,也还不清。
过了这一阵,废后的诏书便下来了。不只是我,我在朝中多年扶持的势力被一扫而空。而司马伦自立为相国,倒是彻底掌握了朝中大权。
说来可笑,当年统领禁卫军的权力是我赐的,如今被这权力击垮的,也是我。
那杯金屑酒,是衷儿给我带来的。
彼时,正是渐近黄昏的时候。一杯金屑酒,一抹淡黄昏。相得益彰。
衷儿仔细端详着我,半晌,那双清透的大眼睛眨了眨,有些心疼地说:“阿姐,你瘦了。”
我接过他手中的金屑酒,他却死死地握住不放,倔强地望着我。
我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他绷得紧紧的脸,轻声道:“衷儿,放手罢。保不住了。”
他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滴圆润的泪忽然就滚落下来了。他松了手,却又不肯叫我喝。
我便搁下酒杯,拉着他席地而坐,面对着面,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他除了清减了些,并无大碍。想来他还是皇帝,是司马家的支柱,即便手无大权,可做一个傀儡皇帝也算是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好。这就好。
他有些怜惜地望着我,忽然伸手将我按在他膝上,我颇有几分诧异。
衷儿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正如我昔日对他所做的那样,轻声唤我:“阿姐。”
我笑:“怎么啦?”
衷儿沉默着,伸手覆在我的眼睛上,温热的手心贴在我的眼皮上,轻声问:“阿姐,会不会疼?”
我想了想:“金屑酒应该不会很疼。”
衷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息道:“若是。。。用戟剖开肚子。。。或是生生勒死,会不会很疼?”
我猛然一震,颤声问:“你。。。你。。。”
衷儿幽幽地道:“阿姐,衷儿都知道。。。都知道。。。”
那些我自以为藏得隐秘的,肮脏的,龌龊的事儿,我那双沾满了血的手,他什么都知道。
他从来就不是个糊里糊涂的孩子。
衷儿的手慢慢环住我的脑袋,颤抖地拥着我,一滴泪重重地砸在我的眼角上。
“既然如此。。。你为何纵容我这么多年?”我笑,又诧异。
衷儿缓缓道:“可你从未害过我。。。阿姐,这许多年来,朝中风起云涌尽在你手,有志之士得以受到重用,莫说是我,便是换了今日那些乱臣,赵王,梁王,齐王任何一人,都未必能比你做的更好。”
一声长长的叹息:“阿姐,你不过错投了女儿身。”
我安安稳稳地合上眼睛,不自觉地含了笑:“到底是你最懂我。”
到头来,最懂我的人,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痴傻皇帝。
门外传来内监尖锐的嗓音:“陛下,吉时到了,还请陛下莫误了娘娘的好时候。”
这话说的讨巧,好时候,上路的好时候。
衷儿的手颤抖起来:“不,不。。。”
我笑了笑,今儿个正是我四十五岁的生辰。一杯金屑酒,也算是个不错的生辰礼物。
我拍了拍衷儿霎时变得冰凉的手,贾家一门已彻底倾覆,独留我在这个世上也是活不久的,倒不如此时,算是自尽,比司马遹死的更体面些。
“阿姐!”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颈将那金屑酒一饮而尽。
衷儿几乎是飞扑过来,却只是空空地,错愕着,望着手里的一片衣角。
我将那酒杯扬了扬,微笑起来:“没了,衷儿。”
“没了。。。”他喃喃着,望着我手中空荡荡的酒杯,忽然涨红了脸,扑上来抠我的嗓子眼儿,“你吐出来啊阿姐!你吐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直呛得我咳嗽不断,却终究也没将那杯酒咳出一星半点儿。
“我怎么办?”他手足无措地望着我,死命摇着我的肩,半晌,灵机一动似的捧住我的脸,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被长睫掩住,微微颤动着,俯下头来,温柔地吻我。
我重重地战栗起来,心如鹿撞,肆意在我胸口狂奔。
半晌,他的脑袋埋在我的颈窝里,呜咽着:“我怎么救你阿姐?我怎么救你啊。。。”
这是我听过的,他此生,最绝望的一声叹息。
我跌坐在地上,颓然无力地滑落进他的怀里。熟悉的熏香气息令我格外心安。
我笑了一笑,含着泪望着他:“我如今过了四十岁,是不是反倒比从前要更好看些了?”
衷儿亦含泪回着笑,柔声道:“阿姐,我很爱你。”
我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从前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你。。。你说什么?”
他白皙的手按在我的心口处,一字一句地道:“崳Ф孕幕恍模薰叵嗝病!
我迟疑着,缓缓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问他:“你知道,我此生挚爱么?”
他不假思索,唇畔透着苦笑:“崳Ф畎健!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对,也不对。”
他有些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他也是四十岁出头的人了,只是正值壮年,褪了几分年少时的纤弱感,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敏锐。
我勉力瞧着他,将那话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崳Ф松剑舶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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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衷抱着怀中已经僵硬的身体,痴怔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他伸手,缓缓地将那个,面容丑陋的女子睁大的双眼合上,轻声道:“我知道。”
他曾听闻贾后风流,召京中美少年入宫侍寝,一夜风流后便将他们活活勒死。他心里灼烈如火,却生生不敢多说半句。
旁人只以为他昏庸懦弱,却不知道他在这个世人眼中丑陋不堪的女子面前,究竟爱的多卑微。
他知道崳Ф螅芤噬弦痪洌闳绾我晕业南嗝玻
大多少年不敢直言,只得昧着良心说,娘娘国色天香。
唯有一人,被她放过了。
那人含笑说,命中有定数,娘娘必定聪慧绝顶。
这句话,同他大婚当日告诉她的如出一辙。
他见过那少年,眉眼间,同他亦有七分相似。
他与江山尽在她手,此生,才算是了全。
司马衷将贾南风的尸身搁在地上,再也没回头望上一眼,敛了神色,一双干净如常的眸子。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禁卫军探头朝里头望去,再望向司马衷的模样,心里头已然知晓,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内监尖锐的嗓音盘旋在绵延不绝的宫宇之上。
“废后薨啦——”
城墙深深,司马衷缓缓走出,孤身一人,身畔也无爱人,也无江山。
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
(一)小九,你想要的太多了 为梨园镇妖小姐姐加更一章()
九姑娘自然不姓九。
具体她姓甚名谁,她不愿多谈,也便没有人不知趣儿地多问。毕竟问来了,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可寻。
只听有人说,九姑娘本家从前是朝中极富盛名的大家族。只是朝中为官,官场变幻莫测,风起云涌,山水轮转间,九姑娘的爹就得罪了皇上,落得个家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没入妓籍的结局。
李妈妈翻了翻眼珠子,给围坐在一块儿磕着瓜子儿闲磕牙的姑娘们说:“想来是因为那场文字案,当年牵连的京中名门望族有许多,阿九许就是其中一家的罢。”
李妈妈还记得初见九姑娘时,她身上穿着的,可是几年产一匹的天蚕丝,秀发蓬乱,一根簪花也没有。说来也不难猜,那些个官爷都是落井下石恨不能抽筋扒皮,见钱眼开的人,九姑娘地位大不如前,想来那些名贵的首饰早被他们瓜分了。
她初初瞧见九姑娘,眼前颇为一亮。
从前只听书中说过,哪家小姐花容月貌,天姿国色,肤如凝脂,眸如点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如今瞧见九姑娘,才算是真真坐实了这形容。
九姑娘神色寡淡,李妈妈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李妈妈问:“多大了?”
她淡淡地:“十六。”
李妈妈琢磨着,是个好年岁,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的。
又问:“可曾婚配?”
九姑娘照旧淡淡地:“未曾。”
李妈妈心中大喜,原来还是个未开苞的小花骨朵儿,若是挂出牌去,一夜千金,声名鹊起,可都指着这位九姑娘了。
李妈妈越看越满意,对九姑娘的态度愈发亲热起来:“学过什么没有?”
九姑娘平平淡淡:“家中请先生教过琴,虽不精通,却也勉强涂饰。”
唯独问到她的名字时,九姑娘迟疑了一下,转而敛眸,眉目间神色尽数掩去:“我家中行九,妈妈就叫我阿九罢。”
其实她大可不必,她家族覆灭,在史书上怕是都要留下一记污点,她没入妓籍,也不算是给家族抹黑了。只是她心里总有些念头,想着有朝一日能入祖坟的时候,好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
妓女,不管是歌姬还是舞姬,都是下九流的人,入不得祖坟的。
李妈妈瞧着九姑娘越顺眼,瞧着她身边那些同她一道来的小姐妹便越发不顺眼了,未及思量,便摆摆手,只留了九姑娘,其余的都打发到窑子里头卖肉去了。
那些女子里头,有同九姑娘一起长大的,可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生生听着她们哭喊着被龟奴们拖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是入不了她的耳中。
李妈妈瞧在眼里,心里犯嘀咕。
人都说,婊子无情,如今看来这个九姑娘倒是个极凉薄的人,入这行也不算错。
李妈妈对姑娘们的确不错,姑娘们都是官妓,同窑子里卖肉的大有不同,身份更贵气些,那身,也不是说卖就卖的,多半是做了大家公子的情妇,虽然没名没分的,但到了青楼里头的姑娘,想要的不过是一处栖身之所,命好的被这些公子赎了身,成了有名的妾,已经是自觉祖上积德了。
一群姑娘在一起,虽各居各院,但日子久了难免寂寞,就喜欢凑在一起说说话,做个伴儿。
九姑娘是惯来不参与的。
一来,她本就性子寡淡。二来,一群姑娘凑在一起容易生事。闲谈的内容也不过是攀比。攀比自己的首饰,攀比各家金主的出身门第。金主地位越高,自己的腰杆子也就越发硬气。
九姑娘是不屑。
也难怪,她曾经出身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是如今她的“金主”赵允之,论起家世门第来也不及她家昔年风光时的一半。
九姑娘就是这样大气的人。经得起最好的,如今落魄了,也遭得住最坏的。
她懒得听那些姑娘们在背后嚼舌根,一身白衣轻飘飘地从她们面前翩然而过,格外的出尘。
这样的高调,惹得姑娘们又是一阵不满,一阵叽叽喳喳里,倒是一句极尖锐的“有什么了不得?赵公子一月没来了,只怕早就撂下了。做那个清高样子给谁看去?”
九姑娘听到这话,脸色着实僵了一僵。
她不是为着这话,只是算了一算,赵允之着实一月没来了。她有些担心他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毕竟小梁王这个位子坐的战战兢兢的,难保不被奸人所害。
九姑娘加快脚步,绕过戏台,直往后台走去。
李妈妈平日里怕姑娘们无聊寂寞,时不时也请戏班子来给姑娘们唱戏,解解闷儿。
九姑娘盯着镜子里那张涂着厚重脂粉,眼角微扬,颇有风情的妖媚样貌叹了口气:“瞧你生的这副好相貌,倘若是女子,不知多少豪门公子要踏破门槛儿千金散尽买你一笑。”
镜中人翻了她一个白眼,卸了一半的妆容下,是一张细白精致的脸:“今儿个你家赵公子又没来?”
九姑娘笑起来:“瞧你这嘴,我才刚好些,你又来招我。”
她说着,松松垮垮地缩进温慈身侧的圈椅里,她同温慈很是相熟,说是不拘小节也是可以的。
温慈望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叹了口气:“你没想过其他的情状?”
她知道温慈想的什么,还是不咸不淡的笑:“什么?他要娶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即便如此,也不必同我断了联系。我不在意那个名分,何况不过是个妾,由谁争去?不如就这样,落得自由。”
温慈叹息:“小九,你想要的太多了。”
九姑娘的身子微微僵住,旋即笑开:“温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下个月初三是我的生辰,他一定会来给我过生辰的。到时候管什么大家千金,什么豪门贵女,他只是我的。”
温慈颇有几分妖娆的凤眸熠熠生辉,灼灼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九姑娘心虚的转开眸子,嗫喏半晌,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我曾也是。。。”
我曾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我曾也是。
她没再说下去,觉得有些懊恼。
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便是要在一句话前加上“曾经”二字。这个词后总要跟一个转折,一个令人最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多残忍。
(二)你可愿跟小王走么?()
赵允之不是九姑娘的第一个金主,但却是她最上心的一个。
她见过许多男子,皆是高门大户出身,或是自个儿本身就在朝中做着一个拿得出手的官职。官妓虽多,但九姑娘惯常是李妈妈照着花魁娘子的标准好生养出来的。莫说是平头百姓,即便是六品以下的官员,连求见她一面的资格都不曾。
九姑娘曾经对温慈笑言:“阿慈,你瞧,他们都同情我,说我一介贵女落到如今的田地。可如今是什么田地?我想何时闭门不出,想给哪位高官贵爵甩个脸,还不是都由得我?我倒觉得比从前更自由,更高贵些。”
温慈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凤眸隐隐蕴上几分悲悯。
他坐在那儿,青衫素素,乌发如墨,抬手扬颈间,已将手中的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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