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别胡闹!”刘彻往前走了一步,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本就是年轻气盛的性子,难免缺少耐性。
陈阿娇凝视着刘彻,他终究还是不愿说一句,放弃卫子夫。
这样的摇摆不定,对她来说,其实已经算是选择的结局了。
她的心被人重重地划了几道口子,她很疼,也很想结束。
她冲着刘彻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来,轻声道:“是么。。。阿彻,我懂了。”
她转过身去,轻盈地跃起,裙裾飞扬,像是一只翩然翻飞的蝶,将自己重重地投入水中,炸起巨大的水花。
宫人们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七)阿娇,别哭了()
如今过去二十年,她再忆起当年那时略带些孩子气的,鱼死网破的决绝,从心底慢慢泛起一点点轻柔的酸意。
她如今也时常在窗下,听打扫的宫人们闲话,说如今卫皇后盛宠,或是宫中哪个美人夫人,又为陛下诞下了皇子公主。她听在心里,已由衷地为他高兴。
她初初有这种想法时被自己吓了很大的一跳,她以为,自己终究还是不爱他了。
可他又在她梦里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许多年,她渐渐地也明白了。
她不是不爱他了,只是她早已断了他对她还有半分回顾的念想。带着这种刻骨的绝望,才能毫不保留地,静默地观望着,再不自伤。
她又有些叹息,她这辈子彻头彻尾地栽在他身上,也算是值了。
可那时,她笃定地以为他如同她一样,深切地爱着她。是以才能这样有恃无恐的仗着他的偏爱为所欲为。
大汉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儿,尊贵的皇后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拈酸吃醋,生生跳进池中意欲自尽。
她爱的浓烈,也断的决绝。丝毫不顾大汉朝的体面,也半分未顾及到他的脸面。
若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厌弃她的,怕是从那刻便开始了吧。
可当时,他还是奋不顾身地随着她一道跳入池中,死死地将不会水的她托起来,任宫人们七手八脚地依次跳进池里慌乱地将两人一并捞起。
“陛下。。。”宫人们早已慌乱了阵脚,倒是卫子夫率先反应过来,冷静地上前命人去请太医来,又伸手去擦拭刘彻满脸的水渍,柔声道,“陛下衣裳都湿透了,先去换换衣裳罢,以免过了风寒。”
陈阿娇迷迷糊糊地微微睁着眼睛,从细细的缝隙中,看到卫子夫满脸的柔情。
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哭了。
或许是她心里很清楚,只是还不愿承认。从那一刻起,她就输了。
刘彻有些烦躁地摇摇头,伸手抹着她脸上的水渍,将她披散着,沾了水而黏在脸上的长发拨开,轻声唤她:“阿娇,听得见么?”
她听得一清二楚,可她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为了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了,她得到了她满心期盼的答案,可终究她没等到她想要的结局。
旁人是棋输一着,她却是满盘皆输。
她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不停地往外掉。刘彻沉默着,将她抱在怀里,任谁来劝也不放手,轻轻地用指尖将她的泪擦去,却也只是沉默。
卫子夫柔柔地道:“陛下别担心,妾身已差人去请太医来了,娘娘吉人天相,想必不会有事。”
她听在心里,刀砍斧劈般的疼。
她从前从不觉得自己自惭形秽过,可在这样善解人意的卫子夫面前,她显得格外的无理取闹,不可一世。
她自己都厌恶的模样,如何能求刘彻喜欢呢?
太医来的极快,宫人们也抬来了轿辇,只是刘彻执意要先去椒房殿,到底旁人也不敢进言,只得从着陛下的意。
“陛下。。。”轿辇在轿夫的呼喝声中应声而起,卫子夫站在轿下,身上还穿着刘彻命人连夜赶制数日的绮罗衣裳,楚楚可怜地仰头望着刘彻。
刘彻淡淡地道:“你先回宫去罢。朕得了空再去瞧你。”
他说着,握紧了阿娇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子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着,往日的飞扬跋扈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脸上浓烈的妆也被池水冲散了,只剩下清白的一张素面,格外动人。
卫子夫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最终,她只是躬身行礼,柔声道:“望陛下注意身体。”
陈阿娇虽合着眼睛,可周遭的声音却尽数落进她的耳中。
她本以为自己会有得胜的快感,可不知为何,竟是悲伤更重一些。
或许她从那个时刻就意识到了,刘彻的爱是她求来的,卑躬屈膝的爱到底能维持多久呢。
可刘彻一声一声的轻唤却是真实的,轻柔地飘进她的耳中,越发催出了她满脸的泪。
她合着眼睛,动也不动。除了那浅浅地呼吸,竟像是死了一般。
刘彻抱着她,纵然身上湿漉漉的,可她却觉得温暖无比。
他低低地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
他说,阿娇,是我不好。我听你的,再不宠幸她半分。
她闭着眼睛,只是流泪。她方才的纵身一跃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再没有半分能留出来回应他这巨大的牺牲。
他轻轻伸手搭在她流泪的眼睛上,低声道:“阿娇,别哭了。别哭了。”
她止不住,只是终于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捂住她的眼睛:“我真见不得你流泪。”
他的声音温柔而和煦,带着一往如常的暖意,心里方才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只为了他这一句话便瞬间愈合如初。
她心里默默叹息,信他吧,只要从今往后,再没卫子夫这个人,她再不会同他计较。
可到头来,她总算明白了。
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
(八)阿娇,我自觉愧对于她()
长夜漫漫,灯火阑珊。
天色浓重如墨,一片漆黑里头隐隐还透着几点星光。
陈阿娇躺在冰凉的青石砖地上,剧烈地咳嗽着,鲜血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流到地上,有些倒流回喉管里,呛得她越发咳嗽着喷溅出来。
她大大地睁着眼睛,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也没力气再动了。
那时刘彻对她说什么来着?
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
是了,他说,阿娇,我听你的,再不宠幸她半分。
她终究还是信了他。
其实她没有别的选择。刘彻爱重江山,才会被这朝廷大臣掣肘,而她只爱他,才会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倾尽一切去赌,去求。
到底,爱的人都输了。
她那日弃绝尊严的鱼死网破般的哀求,也不过只是多替她换回了一年的时光。
那时,朝中有人向刘彻进言,说宫中宫女年迈,该适时放出宫去一批,也彰显陛下恩德。
刘彻深以为然,便传令下去,恩赐宫中上了年纪的旧时妃嫔宫女都出宫,回家养老。而她却万万也没想到,卫子夫恰在此时给了她当头一棒。
卫子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混在了这批宫女中,这才得了面圣的机会。
后来,陈阿娇问身边亲眼所见的宫女,那宫女说,卫子夫当日未施粉黛,衣裳也格外清素,活脱脱一个病美人儿地模样,跪在刘彻面前哭的梨花带雨,格外惹人怜爱。
卫子夫一面磕头,一面流泪悲怆说,陛下若不喜欢妾身,妾身也求陛下将妾身一并放出宫去罢。妾身每日在这宫里独守空房,等着陛下的车驾临幸,实在太累了。
“然后呢?”陈阿娇心里对此嗤之以鼻。到底是贫贱出身的把戏,只摆出一副楚楚可怜地模样,给谁看?
“然后陛下当即就留了卫美人在未央宫侍寝。”
陈阿娇正在插着花的手指忽然一抖,竟生生将那朵清丽脱俗的花折断了。
“娘娘。。。”那宫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怯怯地请罪。
陈阿娇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目光涣散,竟不知望向什么地方去了。
半晌,她才仿佛刚刚醒过神来,露出一个苦意透骨的笑:“第一次。”
那宫女没有听懂,但见陈阿娇挥手命她退下,便像是得了特赦一般,匆匆打了帘出去了。
陈阿娇垂眸望着自己方才被花枝上的刺划出的满手小血口子,极淡极淡地道:“骗子。”
可她却不曾预见,此事不过只是一个开端。
两个月后的一日,刘彻又来了椒房殿,只是同往日不同,他今日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陈阿娇算不得多么心细如尘,可到底跟了他十几年,就算再愚钝,也能瞧出他今日的心不在焉。
她这回没有发脾气,只是耐着性子陪他坐着,偶尔撞上他躲避她的眼神,还能笑一笑。可她心里却知道,此事怕是比任何事都重大些。
过了半晌,刘彻终于迟疑着开了口:“阿娇,我有一事。。。”
“你说吧。”她痛快而洒脱地笑了起来,“你我之间有什么说不得的?”
刘彻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她眼角微微上挑,格外的艳丽张扬。
他顿了顿,轻声道:“卫氏有孕了。”
这五个字轻轻巧巧地从他口中飘出来,却如五道炸雷,一个一个地重重劈开她可以思考的脑仁,顺带着将她本就被捅了几刀的心狠狠地戳穿了。
“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那时一种失望透顶又难以置信的眼神,一直横亘在刘彻从那往后几十年的梦里。
“阿娇。。。”他双手抚上她的肩,有些慌乱,却还是耐着性子尽量冷静地解释道,“阿娇,我自觉有愧于她,昔日将她带入宫中的是我,可如今。。。”
她还是怔怔的,这消息将她劈的晕头转向,她根本连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死死地揪住刘彻胸前的衣襟,撕心裂肺地质问他:“刘彻,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当日是怎么答应我的?!”
比她的质问更提前的,是她瞬间泛红的眼眶。
刘彻慌乱地伸手去擦她即将滚落出来的泪,一面低低地道歉:“阿娇,我对不住你,是我食言了。。。可我没法子。。。我没法子阿娇。。。”
她冷笑着一把打开他的手:“你没法子?!你是皇帝!你只想着对不住她,就没想过对我始乱终弃!?”
她喉咙已经嘶哑起来,可那声音像是从五脏六腑里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刘彻!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她高高地举起手来,刘彻不动,也不躲,只是悲伤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对上刘彻的眼睛,心里不住地一直流泪,那巴掌便狠狠落在自己脸上,掴出鲜红的指印。
“我生不出孩子。”她冷笑着,尖声喊着,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我生不出孩子!是我!是我有罪!”
她像是疯了一般,鬓发散乱,死命用手抽着自己娇媚的面容,脸颊肿的老高,鲜红的发亮,像是下一秒就会流出血来,她眼中滚滚地落着泪,不知是因为心里苦涩,还是因为脸上火辣辣的痛楚。
刘彻彻底慌了神,半分平日的冷静自持也没了,只是死死擒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死命打自己耳光的手,一贯傲气的他竟难得的带了几分哀求:“阿娇,别这样,别这样。”
她对上他的眼睛,那平时锐利的锋芒里,此时竟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她忽然就没力气了。
她想,她真是疯了。
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刘彻才伸手轻轻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垂首轻柔地吻她。
她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她这辈子同他在一起,快乐了几年,却流尽了几十年的眼泪。
刘彻叹息着,轻轻将她按进怀里,低低地道:“阿娇,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等你为我生一个太子。我们还有时间。”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两日后,圣旨传来,卫氏被封为夫人。
她脸上的红肿尚未褪去,只是痴痴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时已经开始落花了。
她开始觉得很寂寞,从没有这样寂寞过。
(九)母亲,我再等等他()
自卫子夫有孕后,刘彻来椒房殿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她自幼没有什么关系亲近的朋友,一起玩到大的,也只有刘彻一人。
她想了想,这话也有些偏颇。她起先同废太子刘荣关系也不差,到底是险些订了亲的关系,又多少有表兄妹的血缘,虽然栗姬的确不讨喜,可刘荣同他母亲却是大大的不同,自幼便很照顾她。
可刘彻不喜欢她同刘荣亲近,每每见到她同刘荣多说那么一两句话,便拉长了脸不理她,日子久了,她便也不再亲近刘荣了。
她想到这儿,又觉得委屈起来。
她为了刘彻断了同自幼一起长大的刘荣的一切往来,而刘彻怎么救不愿为她弃绝一个卫子夫呢?
说到底,终究是不够爱罢。
总归是自那以后,她的人生除了家人,便唯有一个刘彻。
可如今连刘彻也少来了,她便觉得格外格外的凄凉冷寂,她拉不下脸来找他,只能派人变着法儿地去打听刘彻的事儿。
回来报信儿的人多半战战兢兢,或是今日陛下陪着卫夫人去赏花,或是今日陛下陪着卫夫人去作诗,或是今日陛下在卫夫人处歇下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将宫里的案几都掀了,连帷幔也一并扯下来了。
可等她回过神来,望着满屋凌乱,又由衷地觉得悲凉。
有什么用呢。
他的心到底不在她身上了。
母亲像是在宫里插了耳目似的,每每她同刘彻有些许嫌隙,母亲总能最先得风声。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或许是因为深宫多寂寞,宫人们无处宣泄,便只能嚼嚼舌根了。皇后失宠本来也不算小事儿,更何况,她自知自己的性子实在不讨喜,怕是已经被人在背后把脊梁骨戳穿了。
但无论怎么说,母亲还是心急火燎地入了宫,
陈阿娇还是烈焰般火红的罗裙,明艳而张扬的妆容,却也没遮住她灰暗而颓败的神色。
馆陶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里虽心疼,却也恨铁不成钢,侍女搀着她,脚还未在地上搁稳,便劈头盖脸地斥责道:“阿娇,究竟怎么回事儿?凭着你的容色和出身,对陛下又有功劳,如何竟叫那贱民抢了风头去?!你究竟是怎么了!?”
陈阿娇见到母亲难得露出笑来,可终究那笑意还是慢慢地僵在脸上,伸出的手也颓然地垂了下去,只是垂首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大长公主气急,又恨她的不明事理,自顾自地在案几前跪坐下,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陈阿娇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将你扶到如今的位置上?”大长公主见阿娇只是低头沉默,心里一软,口气也不禁放缓了些,苦口婆心地道:“阿娇,你同陛下成亲也有十年了,怎么这肚子就是不见动静?你父亲无能,整个陈家如今就靠我一人撑着,你若是再不争气,这陈家怕是要垮了。”
她摇头叹着气,听得阿娇心里万分自责。
母亲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她是老了,可自己终究还是没争上这口气。
她低着头,有些哀求地说:“母亲,阿彻不是那种人,我等等他,等那孩子生出来,他自然就。。。”
“愚蠢!”母亲重重地砸了一下案几,阿娇霎时噤了声,听得母亲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尽量平和地耐着性子说,“那卫子夫有个胞弟,名唤卫青,是个难得的将才,陛下有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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