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她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像是自嘲,映出了一双艳美双眸中深深地绝望。
“好。”她微笑着,乖巧地应道。
那是他头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色,只觉得胸口生闷地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宁肯她像从前一样,大吵大闹地哭喊,也不愿看到她如今安静地恍惚。
他想要开口跟她解释,却终究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只是微微颔首,拂袖而去。
陈阿娇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身侧的宫女忙走上前,想要搀起她,却听得她双手掩住的面容下厉声地颤抖:“都别过来。”
宫女们吓得当即止步。
她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过了许久,她放下手来,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却坚定地道:“更衣,孤要去拜见太皇太后。”
那时,太皇太后才刚刚送走自己的女儿大长公主,又来了这个从小疼爱的外孙女,心情左右不定,实在难受。
陈阿娇先是依着规矩给自己的外祖母请了安,方才笑意盈盈地上前挽住太皇太后的手,娇声道:“外祖母这是怎么啦?”
太皇太后撑着身子,在榻上微微合着眼睛,神色不明,只是淡淡地道:“馆陶前脚走,你这就赶着来了,怎么,竟不是为了一件事儿?”
她笑盈盈地撒娇:“外祖母当真是神机妙算,阿娇今儿啊,一是来瞧瞧外祖母,二呢,便是想来求外祖母一句准话。最近有些风声传到阿娇这儿来,听得阿娇心惊肉跳的。”
太皇太后像是不以为意,身侧的宫女一下一下地轻轻替她垂着腿:“你回去罢。此事孤还要再想想。”
阿娇咬了咬唇,沉吟片刻,接着道:“阿娇知道,阿彻的确激进了些。可他那满心雄才也都不是假的。只是阿彻年纪尚轻,易受朝中大臣们蛊惑,外祖母只要多多提点就是,阿彻自然清楚谁才是真心爱护他的。”
太皇太后合着眼睛,像是没听见一般,想来这也是给她最大的宽容了,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如今早就动上刑具了。
她心慢慢地慌乱起来,咬了咬牙,在大殿下重重地跪下,冲着太皇太后狠命磕了三个响头,那“叩叩”地撞地声在空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磕下去时无半分迟疑,只是用尽力气哀求着。
她抬起脸来,额前登时肿起一片,通红的,在她艳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滑稽。
“阿娇,请外祖母收回成命。”
(五)这江山是他的命()
太皇太后微微合着眼睛,任跪在地上的宫女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捶着腿,还是半句话也不说。
陈阿娇额前红肿着,疼得要命,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太皇太后的准话,便咬咬牙,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阿娇求外祖母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容色清淡,不辨喜怒,只是沉默。
陈阿娇定了心思,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地,狠狠地在地上叩首,像是用尽了必生的力气,生生要将这地凿出一个洞来。
湿热的血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滚下来,流了满脸,显得有些可怖。
她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鲜血糊住了她的视线。她不以为意地伸手将那鲜血抹去,这一抹,竟也抹的满脸都是。
“娘娘,娘娘。。。”身侧宫女惊呼着上前,想要替她拭去脸上的血,却被她挥手拦下。
“阿娇,求外祖母收回成命。”
她一字一句,声声回荡在这空寂的大殿里。
额前的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可她竟觉得没有方才那样痛了。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额前有一种极不真实的触感。大约是麻木了罢。
“外祖母。。。”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只是想求一个答案,她觉得自己已经周身脱力,怕是再也撑不住了。
太皇太后终于动了动,她微微睁开眼睛,一双看透世态炎凉的双眸带着心疼和悲悯。
她显然也被阿娇满脸的血吓得不轻,厉声斥道:“还不快将娘娘搀起来!”
阿娇身侧的几个宫女忙一窝蜂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她。
阿娇倔强地跪在地上,扬声道:“阿娇求外祖母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的言语间已带上愠怒:“阿娇,你这是在威胁孤。”
阿娇淡淡的笑着,她向来飞扬跋扈,不知收敛,更何况,为了刘彻,她无所畏惧。
“就当做我是罢。外祖母,阿娇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唯这一次。”她颤抖着身子,重重地又在地上叩首下去,“外祖母,您便成全阿娇罢。”
太皇太后神色复杂,目光流转。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亲自从殿上走下来,将阿娇搀起来,掏出绢帕来替阿娇轻柔地擦拭着满脸的血:“阿娇,你看看你,身为大汉的皇后,如今成什么体统。”
阿娇的脸上早已辨不出昔日绝艳的模样了,她定定地望着太皇太后,轻声道:“阿娇不要体统。阿娇只替他保这个江山。”她话音方落,眼角蓦地砸下一滴泪来,“外祖母,这江山是阿彻的命。您不能要了他的命去。”
太皇太后执着她的手,心绪复杂:“外祖母许过你,无论谁做皇帝,你皆为皇后。”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淡淡地道:“可阿娇只做他的妻。”
太皇太后凝视着她原本秀美绝伦的面容,此时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绢帕上血迹斑斑,她额前被撞出一个豁大的口子,连带着面容都扭曲起来。
太皇太后轻轻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背过身去,幽幽地道:“阿娇,他是皇帝。即便你今日为他做到如今地步,他将来怕也不会念及半分。”
她如今想想,外祖母心思通透,只怕早已看清了什么,也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只叹她昔日爱到极处,轰轰烈烈,无所畏惧。
她把五脏六腑全掏给了他,却半分也没想过要他回报。
她只是笑着道:“那有什么关系?左右,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太皇太后背着身子,她瞧不清太皇太后的神情。
她忍受了半晌的静默,直到她觉得她快要轰然倒下的时候,才听得太皇太后道:“罢了,连你都如此,此事就作罢罢。”
她长久紧绷着僵硬地身子仿佛在一刹那间泄尽了力气,她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跪在地上:“阿娇,谢外祖母。”
她的额前开了个豁大的口子,连她自己都不愿细瞧。她想了想,她这辈子除了家世出身,便只有这副皮相了。
宫里的话向来传的最快,皇后娘娘受伤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那时两人虽还在冷战,可刘彻到底忍不住,下了朝便着急忙慌地三步并作两步往椒房殿去了。
椒房殿大门紧闭,宫人在院内打扫,两个宦官在门前守着,见到皇帝来了,忙拱手见礼。
“把门打开。”刘彻见两人没有让路的意思,不觉得起了火气。
“陛下恕罪。。。”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拱手道,“皇后娘娘下了死命,便是陛下来了,也绝不能开门。”
“放肆!”刘彻瞪了他一眼,厉声斥道,“给朕将门打开!”
“皇上恕罪。”两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身贴地,大气不敢出,“小人不敢啊。。。”
“你。。。”刘彻气急,正要发作,却听得屋内幽幽地一声,“阿彻,你回去罢。”
刘彻一喜,两步上前,可那门却是栓的死死地,怎么也推不开。
他拍拍门,柔声道:“阿娇,你让我进去看看你罢。”
陈阿娇死死地靠在门上,她额前缠着厚厚的白纱,却还是能瞧见,那额前突兀地鼓起一块来,脸色也有些苍白,只是妆容却半分不减,艳丽逼人。
她鼻子一酸,声音带了些颤抖:“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不小心磕了一下。不几日便会好的。”她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神,方才勉强笑道,“你朝中政务繁忙,这几日都不要来了罢。”
“阿娇!”刘彻一急,抬手狠狠地一拳砸在门上,“你这是什么话!”
他怒视着伏跪在地上的两个宦官,厉声道:“给朕把门打开!不然都给朕提头来见!”
“阿彻。。。”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难得的哀求。
“阿彻。。。你听我说。”她死死地用身子抵住门,慢慢地红了眼眶,“阿彻,我如今这般模样是断不想叫你看见的。你等我养好了,我亲自去见你,好不好?”
她只剩了这副皮相了。若连这个也没了,他还能爱她什么?
刘彻用力推着门的手忽然就泄了力,胸口闷得难受,可到底,他还是没再为难任何人。
“好。”
他淡淡地抽回手来:“你好好养着,早日来见我。”
陈阿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倚着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泪流满面:“阿彻,你去见见太皇太后罢。即便不低头,不认错,也同她谈一谈。太皇太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自然会理解的。”
刘彻微微颔首:“好。我这便去罢。”
屋外没再传来说话声,只听得木屐叩叩远去的声音。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捂住自己流泪的眼睛。
(六)阿彻,你若宠幸她半分,我便跳下去()
她人生中最大的转折,想了想,怕是从卫子夫进宫开始的罢。
那时,她已经是二十岁有余,可这几年,刘彻为她几乎空置六宫,宫里连个像样的美人夫人也没有,她却终究也没能为刘彻生下一个孩子。
母亲入宫,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刘彻是大汉天子,皇室理应子嗣繁荣,不妨让刘彻开宫纳妾,才是正理。
她心里一梗,这个念头百转千回地在她心里翻转了许多回,可终究,她还是狠不下心来。
到底她爱他,她放不下,也做不到罢。
说来也是她错了,那日刘彻来时兴致并不高,想来是朝中之事烦忧。可她当时正被母亲的话扰的心烦意乱,便冷笑一声,讥讽道:“你若是来了也这般心神不宁,不如不来,瞧着哪个姑娘好,便去她那儿歇着罢。”
刘彻不知她这泛酸的怒气从何而起,只是压着性子上前,含笑搂过她:“怎么?我若是去了别处,你当真欢喜?”
她一掌将刘彻推到一旁,背过身去,冷冷淡淡地道:“怎么不欢喜?左右我是个生不出的废人,还能拦着你去为皇室尽责么?”
“阿娇,别这么说。”刘彻皱了皱眉,在她身侧的榻上坐下。堂堂一个大汉天子,如今坐在她身侧大大咧咧的,竟没有半分平日的威仪。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我很累。”
她的心里重重地一颤,刘彻是个极傲气的人,从不轻言苦累,如今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怕是心里早已累到极处了。
可她的傲骨亦不容她低头,她硬着头皮冷硬地道:“在我这儿既然这么累,不如不来了罢。”
刘彻终于忍耐到了极处,起身凝视了她半晌,见她神色冷淡,不似玩笑,心里一堵,拂袖而去:“既然如此,朕顺了你的意又如何?”
刘彻离去的木屐声令她百爪挠心一般,她悔恨懊恼,恨不能冲上前去将刘彻生生拦下,再抱着他告诉他她不过是一时之气,没有半分真心。
可她不能。
她自幼浑然天成的傲骨令她永远不可能做那个最先低头的人。
这些年他们争执颇多,吵架也不少。一闹起来就是个天翻地覆,而后便开始漫长的冷战。
最后总是刘彻先来椒房殿,只要他轻轻抱抱她,哄她,她便立刻缴械投降。
说到底,他不过仗着她爱他,而她,也不过仗着他莫名的宠爱。正是这些年固有的默契,才让她总是以为,他们是断不会分开的。
可这回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刘彻带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女子乃是平阳公主府的舞姬,名唤卫子夫,贱民出身。
她才来不过一日,合宫里的风言风语便传遍了,直传到陈阿娇耳中。
宫人说,那美人儿生的是真美,清容秀貌,很是脱俗,眼瞧着,同皇后娘娘也不分伯仲。
她在窗下跪坐着,这话便像是被风吹着一样飘进她的耳中。
她恨恨地念着,不过一张狐媚子脸,到底也是贱民。
可刘彻却终究上了心。
他连着几日,再未踏进椒房殿一步。可那卫子夫的赏赐却如流水一般,一日三赏地入了宫。
陈阿娇到底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
她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别人身边,将同自己说过的话,再一字不落地说给另一个人听。
她思及此处,越发觉得心痛难忍,等她反应过来时,她整个人已然到了池边,宫人们乱作一团,却又不敢上前,只听得有人扬声道:“我去请陛下来。”
她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是了,是该去请陛下来。她不过是想见他。
刘彻得了消息,携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匆匆赶来,见她站在池边上,唇畔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他攥紧了拳,厉声道:“阿娇!你别胡闹,快下来!”
她咯咯地笑着,在池边上不疾不徐地走着,池岸狭窄,像是每一步都能一脚踏空一般,步步惊心。
“阿彻,你终于来瞧我啦?”
她忽的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
刘彻下意识地冲上前去想要抱住她,却被她闪身灵巧地躲过。
“阿娇,你先下来可好?”他被她的举动吓得心惊肉跳,只得放软了口气,柔声道:“到我身边来,阿娇。”
他冲她伸出双臂,陈阿娇心里一酸,若不是她狠狠压住自己,她恨不能当即一头扎进他怀里。
可她不能。
她看到了在身后宫人里望向此处的那个身穿绮罗,容色清美的少女,那个少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卫子夫。
她心里想着,冷笑着,果真同宫人口中说的别无二致。
“美人在侧,还能想起我来,真是难得。”她的目光落在卫子夫脸上,冷笑着转向刘彻,“阿彻,我比起来,怕是已经输了一大截了罢。”
刘彻此时哪还有心思管这些,他只是坚定地伸着手,语气也有些急躁起来:“哪有什么输赢,你先下来。”
她只当他是模棱两可,伸手指着卫子夫,冷笑着道:“你只要向我保证,再不宠幸她,我便下去。”
刘彻担心她的安危,她瞧得出来,可她也瞧出了刘彻隐隐的迟疑。
呵。可他不过才认识这个女子几日?
她心里想被什么划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比那日她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替他求这个皇位还要疼。
“你先下来,一切等你下来后再说。”刘彻终于开口了,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卫子夫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在人群中郁郁地盯着她。
陈阿娇心里叹息,刘彻啊刘彻,你怎么就看不透这个女子的面目呢。
可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命逼他,她不过是在赌,在他心里,自己究竟还有多少分量。
她笑着,伸手提起自己罗裙的裙摆,一脚将木屐踢开去,她的笑意半分也没有渗到眼睛里,只有满心满心的悲凉。
“阿彻,你若再宠幸她半分,我便从这儿跳下去。”她坚决地道,“向我保证。”
“阿娇,别胡闹!”刘彻往前走了一步,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本就是年轻气盛的性子,难免缺少耐性。
陈阿娇凝视着刘彻,他终究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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