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着,他是男子,终究不懂。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他自然可以这样轻巧地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我作为嫡母,也需得做到视如己出。可这孩子同我隔着一层肚皮,我又当真能视他为血亲么?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我想到此处,觉得自己想多了。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大奶奶还指不定做到哪一日呢,竟这样早早的奢望起孩子来,真是笑话。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请咱们大爷安心就是。我自然尽自己所能,照看好颜姨娘的身子,也让府里沾沾这添丁之喜。”
我以为我这话是天衣无缝了,他却微微蹙着眉,冰凉的指尖来抚我的额头。
半晌,他低低地道:“绾衣,别笑了。”
我还是笑着说:“这样大的喜事儿,我心里欢喜。”
他的指尖落在我的眼角,接住我一滴泪:“那怎么哭了?”
我笑道:“喜极而泣。”
他叹了口气,将我拉近了些,垂首吻了吻我的额角:“傻姑娘。”
我其实很想和他说,不要总在我心凉的时候给我温上一盆热水,我当真了,他没当真,我混沌了,他却清醒着,我暖了,他却照旧冷着。
那样比如今更痛。
(十二)我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颜氏是个很规矩的侍妾,纵然自己也身怀有孕,却仍旧没忘了每日照例来同我请安。
我心里头也很担心她肚子里头的小生命,毕竟如今我算是半个当家人,若她出些什么事儿,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我请她起身,命小厨房给她端上一碗血燕。
她忙又要起身行礼,我忙止住她,笑道:“姨娘如今身怀有孕,这院儿里便是你顶大了。”
她垂首称不敢。
我笑言:“这会子需要用着什么,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跟我说。万万别拘着,大人吃些苦头也就罢了,总不能苦着孩子不是?”
颜氏有些惶恐地道:“这是大奶奶的孩子,妾身不敢怠慢。”
我心里骤然一软,我也是女子,生来心里头就有一处柔软的地方,颜氏对我一贯敬重,如今瞧她这副诚惶诚恐地模样,我心里总有些难受。
我宽慰她:“这孩子是打你肚子里头托生的,依着规矩,是该叫我母亲。”
她眸子暗了暗,苦笑一下:“这是应当的。”
我话锋一转,柔声道:“可这孩子既是托生于你处,自然是同你有缘,面上礼不可废,自然称我母亲。可私底下,这孩子尽管叫你一声娘,将来照旧孝顺你。”
她猛然抬眸,眼睫微微一颤:“大奶奶。。。”
我笑,指着那盅燕窝:“再不吃,便冷了。”
她起身,在我面前跪下,瞧起来柔弱至极的女子,竟有几分坚毅:“今儿我得了大奶奶这话,心里头自此算是安了心了。今后必定唯大奶奶是从,再没别的念头。”
她抚着小腹的时候,笑意渐渐弥漫上那张并不惊艳的脸,竟生生显出几分平日里难有的光辉来。
我心里微微震了一下,我是那个时候开始,迫切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
小鱼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那姐姐后来可当真有孩子么?”
我笑着点点她的小脑袋,侧首瞧她:“你猜,我今年多大年岁?”
她既肯定地道:“约莫二十。”
我皱了皱鼻子,笑道:“错啦。”
她略有些不服气:“总不会超过二十五罢。”
我都不必细算,只是从自己发丝里头翻出一根白丝来给小鱼瞧:“又错了。我已经二十八了。”
我瞧见小鱼惊愕的神色,略略觉得好笑,颇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小鱼,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若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曾有,不是很可悲的事儿么?”
小鱼还是十五岁的年纪,年轻而活泼,倒不像我,如今总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入土,没什么精气神儿了。
“可姐姐当真看不出。。。”小鱼盯着我的脸,嘟囔着。
我知道她并非刻意称赞,只是单从我脸上来瞧,实在难瞧出我的年纪。
我琢磨着,或许是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以老天在我的容貌上便多多补偿了几分也未可知。
我清了清嗓子,抿了口茶,接着往下讲去。
容若后来同我一直保持着亲密却又不甚动情的地步,我能察觉到。
他每每触到我的手,都是冰凉的。
我每日除了规规矩矩地去给觉罗氏请早安,便是隔三差五地去瞧瞧颜氏。得了空,再去替容若誊写一些文章诗词。
那日我正在屋里头窗下软榻上略略歪着绣一个虎头鞋,颜氏的孩子虽在腹中还不过三个月,但提前备下,总是有用的。
容若撩了帘子大步进了屋,少见的那苍白俊秀的面容上竟是难以掩饰的喜色,连带着那双淡漠沉静的黑色眸子都带上一丝难以掩饰地笑意。
我忙搁下手中的活计,准备起来给他斟茶,他却抢先一步将我整个人一把抱起,欢喜地转了好几圈。
我伏在他肩头,被他抱在怀里,只觉得头晕目眩,趴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轻轻打了他一下,笑道:“大爷今儿个是得了什么赏赐不成,这样欢喜。”
他离我极近,淡绯色的唇微微扬起,倒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似的:“今儿个同徐师傅又议了一回,那经解已近完成,我自然欢喜。”
经解是个大工程,如今已近功成,我心里也不自觉地跟着欢喜起来:“当真?那的确是件大喜事儿。”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额角:“自然这里头也有你的一份儿。”
他惯来如此的,温和而清淡。
我想了想,提议道:“那我今儿个便叫小厨房做上几个小菜,叫人请颜姨娘来,咱们四个人好生庆贺一番。”
他颠了颠我,皱了皱眉:“你是该多吃些。总觉得比过去瘦了。”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故意委屈道:“你以为照顾一个孩子便那样容易?”
他将我搁回软榻上,双臂撑在我身子两侧,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摸索着一把抓过虎头鞋,递到他眼前:“你瞧瞧,我给孩子做的,好看么?”
他略略扫了一眼,笑道:“我素来听闻汉人女子的女红是最好的,今日瞧见我夫人的手艺,倒是不虚其名。”
我微微愣了一下,这还是他头一遭称我“夫人”。
他不以为意地在我对面坐下,命服侍的丫鬟取来棋盘:“今儿个得闲,陪我下一局罢。”
我便将手中的活计命人收拾好:“恭敬不如从命。”
窗外正是暮春,窗子半敞着,飘落的花瓣顺着窗缝悠悠荡荡地飘进我们面前的茶盏里,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忍不住分神望向窗外。
他随着我望向窗外,淡淡地道:“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我幽幽地说:“是啊,一年了。”
我说这话,自己心里头也觉得难受。
我自认我这一年委实已经将一个妻子的职分尽全了,可他似乎总是不懂,我要的不是相敬如宾,我掏心掏肺的待他,不过是想要他一份真心。
我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盯着渐渐落花的窗外许久,轻声道:“容若,我等了好久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而生涩,正要苦笑着将话题移开。
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眸沉静而温和地微笑着:“夫人,到你了。”
我欢喜地几乎要发起抖来。
(十三)我也想有个依傍()
颜氏有孕八个月的时候,眼瞧着是连穿鞋穿袜都已经很费力了。
她同我谈笑,说是“低下头都瞧不见自己的脚尖儿”。
我心里由衷地羡慕起来,小心地伸手,却又在距那肚子几寸的地方顿住,抬眼望她:“我能摸摸么?”
她笑着伸手拉过我或许是兴奋而颤颤发抖的指尖,搁在她滚圆的肚子上:“大奶奶试试,这孩子在里头动呢。”
我的手像是被什么踢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踢了一脚。
“呀,他在踢我呢。”我惊喜的很。
颜氏的脸上带着几分宠溺慈母的笑意,垂眸,眼睫微展,想必那目光定然极尽柔和:“是啊,他顽皮的很,一刻也不得闲的。”
我收了手,笑道:“瞧这模样,定然是位小公子了。”
“妾身私心里觉着,是男是女都好。”她有些迟疑,“只是大爷想必是喜欢小公子的。”
我记起她有孕的日子很是喜欢吃辣,自觉失言,宽慰她:“这也不算。都是大爷的孩子,自然不偏私,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疼的。”
她很受用的笑了一下,眉心微微舒展开,见我还盯着她的肚子瞧,便笑道:“大奶奶这样年轻,日子长着呢,往后必定是百子千孙的福分。”
我心里头幽幽地叹了口气,自颜氏有孕后,容若是日日往我房里来的,只是这也半年了,我这肚子倒也没个动静。
“那孩子同我的缘分还没到呢。”我只能这样说,“这事儿顺其自然,急也急不得。”
容若这些日子也越发的忙,他前两年因为惠小主入宫的事儿焦心地得了寒疾,卧病在榻,不得已错过殿试,如今身子还不算大好,只是因着明年要补殿试,这才越发忙碌起来。
说到惠小主。。。
“算算日子,惠小主比你早一个月的身孕,如今怕是该临盆了。”我道。
“这儿是惠小主的娘家,大奶奶也暂且宽宽心罢。若是惠小主有喜讯,自然宫里头会有人来传信儿。”她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我骤然记起我初入府时,她头一回来请安,温然低语,却带了几分悲悯。
她入府早,想必有许多事儿我不知道的,她都了如指掌。
“惠小主的事儿,你想必比我清楚。”
她目光微微一暗,却还是浅笑着:“大奶奶别为难妾身了。”
我恍然大悟:“是额娘。。。”
她微微颔首:“大奶奶,这是府里头的禁令,不让提的。”
我见她躲闪又无奈的模样,心里头多多少少也明白了。诚然,要入宫待选的秀女同外人生了情意,若是传了出去,自然要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也有辱家风。
怪不得觉罗氏急三火四地张罗着要容若将我娶了过门,不过是为了断他的念想,也不是真的属意我。
夜里风凉,月皎,星疏。
我瞧见院子里头的凤仙花开的正艳,蕊白如珠玉,瓣瓣血色正浓,在月下鲜活热烈。
我来了兴致,容若在我身侧呼吸均匀,睡得正香。我便披上衣裳小心翼翼地下了榻,往院子里头去摘了些凤仙花,去小厨房取了药杵,趁着月光,将那凤仙花捣成了血色的花浆,先将右手五指包了,坐在院子里头一面等着上色,一面发呆。
“这三更半夜的,是出来赏月呢?”
深夜寂静,骤然有人同我说话,我吓得险些失了魂,差点跳起来。好在容若径直按着我的肩将我牢牢按在那把藤条椅上。
“我瞧瞧。”他不由分说拉起我还没来得及藏在身后的手。
在染指甲的时候被自家夫君正正好好撞个正着,还是有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毕竟女为悦己者容,似乎是我那点儿小心思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他在我身侧坐下,领子上系着一件孔雀翎毛的大氅。
“这只手。。。”他屈身指尖叼着罐口将那药杵取了来,“不妨让为夫为夫人效劳?”
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整只手都递到他跟前儿,由得他造去。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很娴熟得扳过我的手指来,月光不亮,却也难为他居然格外细致地将凤仙花浆包在我的手指上,不满不溢。
我心里吃味儿,想来这事儿从前也没少对别人做过。
“夫君好手艺啊。”我酸溜溜地说。
他不咸不淡地抽了个缝隙瞥了我一眼:“夫人似乎别有深意。”
见我支支吾吾又拈酸吃醋的模样,他才展颜笑了起来:“从前替额娘染过,自然得心应手。”
“原来如此。。。”我端详着纤纤十指,舒了一口气,觉得开心起来。
我的两只手彻底都包上了,这下的确是进退不能了,只能乖乖坐在椅子上等着手指晾干。
这大半年我算是对颜氏肚子里头的孩子上尽了心,有时候半夜听小丫鬟来报,说颜氏不得安眠我都要跟着一夜不安,命着将府里头的大夫稳婆都备好了。
如此时日一久,偶尔得了今日这样的清闲,便觉得浑身酸痛,疲倦极了。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将我的脑袋按在身旁人的肩头,容若虽瘦,那肩头却也宽阔的很,很令人安心。
“绾绾,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容若把玩着我包着凤仙花浆的手,略有些歉意道,“我时常不在府中,府中诸事都压在你身上。”
我靠着他肩头,幽幽道:“你得了空也常去姨娘那儿瞧瞧,你去的勤,孩子长大了自然同你亲厚。”
“好,得了空就去。”他笑。
或许是提到了颜氏,她那抚着隆起的小腹满目柔情的模样又让我有几分吃味儿。
“容若。”我倚着他,手指在他掌心划着圈儿,轻声道:“这话本不该我说,可我觉得我也不当瞒你,我不愿咱们总猜来猜去的。”
“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想要握住我在他手心东勾西画的手指。
我的声音低了低:“我今儿个瞧见颜姨娘,总觉得是该有个孩子才有保障。”
他顿了手中的动作,微微侧脸垂眸望着我的脸:“绾绾?”
我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热辣辣的:“容若,我也。。。我也想有个依傍。。。”
容若沉默半晌,倒是沉默地我心慌。
半天,他忽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笑音未落,我整个人便被他打横抱起。
他垂眸吻了吻我的额角,轻笑道:“竟是为夫怠慢夫人了。”
他已走到廊下,我将脑袋埋进他怀里,脸上发烫,不敢瞧他。
檐下似有潺潺水声,清雅悠然。
他的呼吸拂在我耳畔,热而轻柔,低低地道:“倒是我忘了,额娘等着抱嫡长子呢。”
屋内香炉幽幽往外抽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香气溢满进帐幔,烛火辉辉。
(十四)是个男孩儿()
颜氏临盆那一日,我正哼着小调盘腿坐在炕上,那虎头鞋的纹样已近乎完工,除了那双威风凛凛的眼睛。
伺候我的大丫鬟给我捻着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聊天儿。
晌午时分,我这儿刚搁下手中的活计,颜氏身边儿的丫鬟便着急忙慌地拨开门帘,一头栽了进来。
我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顿时便明白了,忙问:“是颜姨娘要生了?”
她跑的气喘吁吁,只能边喘便死命点头,急的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我宽慰她:“你先回去伺候着,我过会儿就去。”
她忙应了一声,又如进来那会儿,疾步匆匆地出去了。
虽宽慰别人莫急,可我自己也心神大乱,大丫鬟替我穿鞋的时候,我的脚都是冷硬地一直发抖。
“大奶奶。”大丫鬟稳了我的脚,费力地替我穿上鞋。
我被她叫了一声,如梦初醒,稳了稳神,让人去将稳婆大夫先请去,又派人去请容若和觉罗氏,带了大丫鬟先往颜氏屋里头去了。
隔了一扇门,便听得颜氏一阵一阵尖锐的痛呼。
我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可如今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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