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同她一样,到底是看不上栗姬这个贫贱出身的。
母亲若有所思地饮着茶,唇角带着极浅极浅地嘲讽的笑意:“这宫中皇子众多,只要是皇子,皆可做皇帝,也不只刘荣一人。”
“可大汉祖制有言,立嫡立长,皇后娘娘无所出,唯有太子殿下才。。。”父亲忍不住刚说了一句,便被母亲凌厉地眼风扫过,忙噤了声。
母亲一掌重重地击在案几上,冷笑道:“祖制?再过百年,此时的律法也是祖制!”
阿娇忍不住往父亲身边蹭了蹭,父亲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母亲说一不二的本色向来如此,她打定了要将刘荣拖下太子之位,便半点不容犹豫。
只是这太子人选,母亲到底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直到有一日,母亲携她途径建章宫,见到了眉目清绝的刘彻,那时他才不过六岁的孩子,还叫做刘彘,顽皮活泼,颇为灵动,在宫门前同宫女玩儿的格外起劲,笑声朗朗,母亲心里微微一动,握着阿娇的手道:“阿娇,你可知道怀日入梦的典故?”
阿娇摇头不知。
母亲也并未过多解释,只是笑意盈然地道:“这宫里能成事的,也绝不止刘荣一人。”
这是这些日子来,她见过母亲最开怀的笑。
后来她才知道,刘彻的生母王夫人在怀刘彻时,曾梦见太阳扑怀而来。这乃是天大的吉兆。更何况刘彻格外聪慧机敏,皇帝舅父很是宠爱他。
母亲携着阿娇上前拜见了一侧眉目慈和地望着刘彘玩耍的王夫人,又命阿娇给刘彘见礼。
阿娇虽年少骄纵,却也懂规矩,便细声细气地给这位胶东王行了礼。
刘彘瞪着大眼睛,机灵透彻地瞧着这位并不如何熟识的表姐。
母亲对着王夫人,将同栗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王夫人同栗姬截然不同,笑意盈盈地思忖片刻,伸手招了刘彘过来:“彘儿,来见过你姑母。”
母亲心里微动,王夫人并未唤她大长公主,倒是论了亲,其心意倒也昭然若揭。
母亲伸手将刘彘抱起来,笑道:“彘儿告诉姑母,将来可要娶妻?”
刘彘年岁虽小,却竟也懂了几分,乖巧地点头:“自然是要的。”
母亲便指着王夫人身侧的一名妙龄宫女,笑问道:“把她赐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彘皱着眉摇了摇头。
母亲又拉过自己身侧的宫女:“她呢?”
刘彘还是摇头。
母亲命一众宫女皆站到一处去,指着众人笑着柔声道:“彘儿瞧瞧,这里头喜欢哪个,姑母赐给你做妻子,可好?”
刘彘不假思索,想也未想,脆生生地道:“彘儿谁也不要。”
母亲的唇畔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伸手拉过阿娇,轻柔地笑问道:“若是阿娇赐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彘不动声色地望向自己的生母王夫人的脸上,王夫人不着痕迹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稚嫩的面颊上终于浮现出笑意来,伸手拍着巴掌大笑道:“极好极好,若得阿娇为妇,必以金屋驻之。”
母亲朗声大笑:“美极美极,你既喜欢阿娇,那阿娇便是你的妻。”
阿娇尚且懵懂,读不懂母亲脸上微妙的笑意,也辨不分明王夫人意味深长的神色,她只见母亲放下刘彘,冲着她伸出手来,将他二人的手牵在一处,笑眯眯地道:“阿娇,彘儿,你们从今往后,便在一处玩儿,可好?”
阿娇探寻地望着刘彘,他格外清亮的目光透着同稚嫩面庞极不相称的淡然,刘彘握紧她的手,天真地笑着道:“彘儿要同阿娇永远在一处。”
。。。
她从回忆里醒过神来,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窗外月色正好,似霜如水,清冷如常。
她衣衫单薄,未施粉黛。
她早已经不再用那艳丽的红色来点缀自己的容貌了,从她踏入长门宫的第一日,她便大笑着,流着泪,将那些珠宝翡翠,胭脂水粉都丢进火里烧了个干净。
火光冲天里,那些她曾经格外喜欢的物什最终化成了一缕青烟,留下几块炭黑的残骸。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低头吐出几口血来。
“呀。”她低低地惊呼一声,喉头血腥味儿弥漫上来,她怔怔地盯着雪白里衣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无所谓地在砖地上席地而坐。
“君无戏言这话。。。本身便是最大的戏言啊。。。”她低声喃喃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三)陈阿娇,你没用透了()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薄如蝉翼,轻若烟云,银亮如霜,将一片青石地面映的越发有些冷硬。
红烛辉辉,疏影横斜,她倒是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了。
长门宫算是华贵,罗绮珠玉,环珮琳琅,木兰文杏灼灼生光。只是这儿离长安城太远,一眼望不见那里的富丽堂皇,她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只是觉得很寂寞。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她喃喃自语,将那圣旨念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巫蛊?”
她在嘲讽谁呢?天真到极处,曾经的陈阿娇。
天下百姓最愚昧,他们坚信堂堂皇帝陛下的每一句话,只冲着那句君无戏言。可如今,她经过了,痛过了,方才知道君无戏言里头透着多少秘不可发的冤情。
左右天下都在刘彻手里,史书任他写,真相也都出自他的口中。
她陈阿娇此生行的正坐得端,巫蛊之事她不放在眼里,更不屑为之。
她前半辈子占尽风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何苦做这样下贱的事儿来作践自己?
更何况,她以为他对卫子夫不过一时新鲜,她以为他还爱她,她以为她不过等着就好。
可到头来,她只等来了一卷圣旨,一封休书。
她爱他爱的深入骨髓,怎么忍心伤他一分一毫。
她的所作所为,甚至巫女楚服,都不过只是想给他一个孩子。
她想到此处,忽然觉得很冷,便起身去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裳。
那时她才被封后,第一日夜里,刘彻来了椒房殿,龙凤双烛烛光莹莹,刘彻走过重重叠叠的正红的帐幔,他挺拔颀长的身影映在帐幔上,她欢喜而紧张地攥紧了广袖云纹的袖口。
她早已是他的太子妃,虽还是他的妻,可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刘彻在她面前站定,脸上浮现着悠然和煦的暖意。
阿娇静静地打量了他身上华贵非常的冕服,笑了起来:“真好看。”
刘彻抱着她,低低地道:“阿娇,我终于走到这儿了。”
阿娇把头埋进他怀里,咯咯地笑着:“阿彻,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刘彻被她的笑声逗乐,伸手咯吱她,直逗得她大笑着拽着他栽倒在榻上。
他的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垂眸望着她,满目温柔宠溺,柔声道:“阿娇,我们要一个孩子罢。”刘彻没给她回话的机会,俯下身轻柔地吻她。
如今想来,他昔日可能不过随口一句的话,却让她足足记了二十年。
她细细地想了想,她此生没什么愿望,唯有两个,一愿刘彻永远爱她护她,二愿自己能为刘彻生一个孩子。
如今看来,是都不成了。
她想到此处,心里酸涩起来,眼眶也热热的。她忙伸手捂住眼睛,心里暗暗嘲讽自己,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何苦矫情成这样儿呢。
月上梢头,眼瞅着已经是丑时了,她竟半分也没有困意,只觉得满满的疲倦。
她觉得自己太累了,累到她甚至不愿多走一步,干脆在冰冷的地上躺下罢。
她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今早起来不经意间瞥见菱花镜,发间一缕白发触目惊心。
她才掐指算了算,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这长门宫十年有余,四十多岁的人,到底是老了。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自嘲地笑了起来,她在心里想了半晌,觉得自己怕是活不过四十五岁,又或许明日便有人去刘彻那里禀报说,废后已经殁了。
总归,她是无所谓的。
早早去了,也不过是同那些真心疼爱她的人在九泉下团聚,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忽然记起外祖母来。
她最崇敬的人一向是外祖母太皇太后窦氏。那时刘彻刚刚继位,不到弱冠的年纪,年轻气盛,总想着独揽大权。
就像她也以为是这样的,皇帝一旦登基,合该执掌朝政,入主天下。
可这世上总有太多太多的不尽人意,就像刘彻身为皇帝,却也处处掣肘,就像她母仪天下,却终究自欺欺人地在他身上安置了自己的一生。
外祖母是个崇尚黄老之学的人,对刘彻那一套很是看不惯,刘彻自认为自己登基为帝,当以自己为主,反倒是窦太后管得太宽,令他颜面尽失。
窦太后虽是女子,可自当年做皇后时便很有主意,格外决断,如今历经三朝,根基更是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这样想想,刘彻这点倒是像极了她,杀伐果决,不留情面。
她当时得知窦太后动了废黜皇帝的念头,像是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寒噤。
那晚,刘彻来椒房殿时心事重重,见到她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来:“阿娇。”
她早已知道他的心事,可她却不能说出口。总归不过是多添烦恼罢了。
她上前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颈:“怎么啦?”
刘彻淡淡地笑着,伸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紧紧抱住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里。
一滴水珠顺着脖颈滑落进她的衣衫里。
她心疼地无以复加,只能伸手紧紧地拥抱着他,强装不知,笑着道:“阿彻累啦?那便歇歇罢。”
刘彻的声音闷闷的,低低地传来:“阿娇,你不许走。”
他本就比她小上几岁,如今倒像个小孩子似的,言谈间都带着顽童性子。
“我到哪儿去呢?”她拥着刘彻慢慢在榻边坐下。刘彻抬起脸来,他双目微红,可到底是平静下来了。
阿娇笑着脱去他的冠冕,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道:“我们早有约定,从今往后都要一直在一处的。”
世人皆说她纵横跋扈,性子骄纵,可到底她把满腔柔情都注到他身上,再分不出给别人半分了。
他们都不知道。
就连他,也不知道。
。
陈阿娇躺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窗外月影清冷,疏影摇曳,一池春水粼粼。
她伸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冰凉的手心里有着温热的触感。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半晌,才听得她低低的一声浅叹:“陈阿娇。。。你没用透了。。。”
(四)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就算到了今日,她也还是坚信,刘彻是个雄才大略的好皇帝。
其实说来,她若是抛开那些自高自傲的骄矜,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她就想通了。
他不是不好,只是不爱她。
这终究算不得他的错处。
陈阿娇蜷缩在冰凉的砖地上,从前这事儿她不敢做,因为太皇太后耳提面命,身为皇后要顾大局,识大体,懂进退,知礼仪,方可以承天命。她一言一行得举止有度,从容端庄。
可如今,就算她在这儿静悄悄地死了,恐怕也得等第二日宫女进来送饭的时候才能知道罢。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若是这样死了,第二日身子被发现时早就僵透了,到底她是做过他皇后的人,就算死了,也不能抹了他的脸面不是?
说到太皇太后,她心里越发地五味杂陈起来。
太皇太后很疼爱她,虽然不过是个翁主,可她平日里的尊荣地位却比宫里真正的公主更胜一筹,这也多半是太皇太后宠爱至极的结果。
她此生从未忤逆过太皇太后,唯那一次,她将脑袋拎在手里,将自己的命双手奉上,终究是为了一个再不可能回顾她一眼的人。
那时,太皇太后起了废黜刘彻的心思。说来也难怪,前些年七国之乱虽没成气候,到底也让整个大汉颓靡了些时日,元气大伤,皇帝舅父为着大汉安宁,一度施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太皇太后年岁越来越大,早些年的杀伐之心也少了,只求平平安安地安度晚年,倒是刘彻即位后,恨透了权柄旁落,一心想着将那些诸侯国的势力削去,以省得七国之乱再度重演。心是好的,可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就算是皇帝,九五之尊,也不能为所欲为。
太皇太后怕是那会子后悔万分,早知道刘彻如此,当初倒不如让刘荣登基罢了。
可那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太皇太后虽然执掌后宫,可垂帘听政多年,窦家外戚在朝中也是占据半壁江山,刘彻难免处处掣肘。他那时还不懂得进退得当,也不明白收敛锋芒,只是同窦氏硬碰硬,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还落得太皇太后的猜忌和恼怒。
最先知道此事的,是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
那时母亲一得了消息便匆匆入宫,神色凝重,握着她的手道:“阿娇,太皇太后怕是起了废帝的心了。”
她先是大吃一惊,可细细想了想,却还是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太皇太后再如何,岂能插手先帝遗诏。更何况,阿彻承天命为帝,太皇太后管不得。”
母亲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阿娇,你如何还不懂?你外祖母历经三朝,窦家势力遍布朝野,便是先皇在世时也得尊太皇太后旨意,更何况陛下!说到底,这帝位是太皇太后扶他上的,自然也有能力再把他拽下来!”
她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双膝一软,六神无主地抓着母亲的手,连声问:“那怎么办?如今怎么办才好?”
母亲倒很冷静,她像是早有对策似的,镇定自若地道:“我先去安抚太皇太后,你这边先劝劝陛下,实在不成,你还得亲自去劝劝太皇太后了。”
她慌乱地点头:“好,那便拜托母亲了。”
她以为此事容易解决,不过是劝劝阿彻,让他同太皇太后道个歉,保证再不犯错就是了。
可她到底低估了刘彻的倔强,他为了皇位等了太多年,更何况太后本就同太皇太后不睦,刘彻夹在中间也实属为难。
晚上刘彻来椒房殿时,她便提及这个话题。
刘彻神色有些不郁,只是不言语,慢慢地喝着茶。
她便急躁起来,有些不满地道:“不过是让你去给太皇太后道个歉,服个软,此事也就罢了。你如此这般,难道当真要将这江山还给刘荣不成?!”
刘彻重重地搁下茶盏,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片刻,才幽幽道:“阿娇,你究竟是为我着想,还是为你自己?这皇后的位子对你来说就这样不能割舍么?”
他的话像是一把锐刀重重地捅在她心上,她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不由得踉跄了一步,颤声道:“阿彻。。。十几年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如今想想,他们的结局似乎一早就注定了。
她以为她爱他入骨,在他眼里,却不过是为了尊荣的惺惺作态。
她苍白至极的神色落在刘彻眼中,他心里亦是闷的生疼,又有些懊恼,可到底他是皇帝,皇帝是没有错处的。
他攥紧了拳,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我今日去甘泉宫。你早早歇着罢。”
出乎意料的,她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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