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琢磨了一番,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太后是不会在这里头添毒的。
她呷了口茶,微笑了一下:“听查刺说,你喜欢汉人的口味,就嘱咐小厨房的汉人厨子做了。”
我忙起身行礼:“多谢母后。”
她见我有些局促的模样,道:“王妃还是不愿说话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同耶律洪基独处的时候是很健谈的。
我只能垂首道:“阿音不善言辞。”
她微笑道:“不善言辞,也不屑于挑拨是非,这很好。”
我等着她那个“然而”的转折,毕竟,从前也都是这样的。
果不其然,她还没让我喘上一口气,便道:“然而,作为皇后,不善言辞又性子乖僻,实在难以统领六宫,对么?”
我心里一紧,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话说的的确没错。
可我不能说,我不能失去耶律洪基,这么多年都是,我不能没有他。
我沉吟片刻,恭声道:“阿音会改。”
“会改。。。”她勾了勾唇,举起茶盏来,却没有往唇边送,只是淡淡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这个可以改,可若是狐媚惑主,这怎么改?!”
我重重一颤,那茶盏便在我面前砸了个粉碎,飞溅的碎片将我额头划出一道小口子。
我吓得几乎跳起身,咬牙在那堆碎片里头重重跪下。
几块碎片支棱着棱角,深深刺进我的膝盖里头。我疼得龇牙咧嘴,登时冒出一身的冷汗来,却也能咬牙强忍着。
想来做过母亲的人的确是不同了,这疼痛若是搁在从前我怕是不知怎么捧膝打滚儿呢,可自我生了撒葛只后,我竟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痛能比得上那次半分。
我垂首道:“阿音惶恐,请母后明示。”
她冷哼一声:“惶恐?先皇驾崩,朝中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新帝重整旗鼓的时候。你却又如何做的?!怂恿皇帝玩物丧志,这就是一个皇后的修养?!”
我疼得两眼发黑,可她安的这个狐媚惑主的罪名太大,我委屈,也不甘心,只能垂首道:“阿音知错了。”
“知错?!知错还有用么?!”她冷笑一声,厉声呵斥,“新帝第一次上朝是何等重要,你心中不清楚么?!”
我摇摇头,有些无力地垂首,眼泪蓄在眼眶里打转。我轻声道:“先帝驾崩,陛下心里难受。阿音心疼陛下。。。”
“心疼陛下,那全天下百姓呢?!满朝文武大臣呢?!你可曾心疼过他们?!”她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我,“他是皇帝!岂能由着自己性子来?!你若是连这点轻重都拎不清,你做什么皇后?!”
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疼得要命,还是我当真委屈到心里头去,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垂着头偷偷地掉眼泪。
太后顿了顿,片刻,沉声道:“你当年是怎么跟我发的誓?”
我低着头哽咽道:“阿音要做长孙皇后和徐婕妤那样的贤妃。”
她冷着脸说:“萧家最不缺女子,我瞧着这皇后,是该换人做了!”
我心里重重一颤,正要请罪,便听得帘外一把熟悉的清越声音冷冷地道:“那母后干脆连朕这皇帝也换了罢!”
(十六)儿臣思妻心切,等不及了()
我听得这一声,心里头的委屈和不安一齐涌上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耶律洪基伸手一把掀了帘,冷着脸走进来,拱了拱手算作见了礼。
太后的神色微微和缓了些:“查刺,你来做什么?”
他冷笑,见我跪在地上,血透过衣衫透出来,在膝上晕开了一片,神色一滞,不由分说上前将我一把打横抱起来。
我的腿蜷缩太久,骤然一轻,碎片在膝里挪了个地方,将伤口撕的更大,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我推了推他的手臂,小声说:“快放我下来。”
他置若罔闻。
我无奈,只能畏畏缩缩地躲闪着太后投过来的目光。
耶律洪基的目光暗了暗,举动轻柔地将我抱紧了些,抬眼望向太后,冷冷地道:“看来母后身边的人未曾传达过朕的旨意。朕自然是来接自己的妻子回家。”
太后的目光软了下来,有些悲哀地望向他:“查刺,你是来母后这儿兴师问罪的?”
耶律洪基冷冷道:“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思妻心切,等不及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布满血迹的膝上,声音微微颤抖着:“幸好儿臣来了,若是晚了,儿臣怕是后半生要与一个双腿尽废的皇后共度余生了。”
他在我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知道他怕,便忍痛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他望了我一眼,冷笑一声,接着道:“儿臣更怕再晚来片刻,父皇一手交到儿臣手上的大辽江山就要易主了。”
太后皱眉:“胡言乱语!这哪儿的话!”
他冷然相对:“儿臣已立萧氏观音为后。母后若要易这后宫之主,唯有一条路,就是将这天下之主也一并换了罢!”
他说完,抱着我大步往外走去,临到门前,顿住脚步,淡淡地道:“阿音手持皇后金印,母后为后宫诸事操劳甚久,也该歇歇了,今后后宫诸事不必母后操心。”
隔了一层轻薄的帐帘,我盯着那个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头也有些可怜她。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又道:“还有,阿音从今往后也不便再来向母后请安了,儿臣怕阿音不懂事,扰了母后清修。”
他跨出门去,衣袂飞扬:“儿臣告退。”
帐后那个一贯高高在上的女子身子骤然颓败下去,显得格外寂寞。
屋外已经是夜幕深沉,宫里星星点点地点起灯来,映的满宫繁华。
他一路阴沉着脸将我抱回寝殿,宫女脚步有几个宦臣上前劝他乘辇,被他瞪了一眼:“没瞧见娘娘的腿?还不快去请太医,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些个人缩了缩脖子,像是生怕正在气头上的皇帝腾出一只手来将他脑袋摘走,琢磨琢磨似乎去请太医比起来更算是个好差事,忙一溜烟争先恐后地去了。
我瞧见他们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心疼起来。
耶律洪基轻轻将我搁在榻上,皱眉盯着我的腿,小心地掀开衣裙。我青紫的膝上张扬地插着一块碎片,鲜血顺着小腿一直流下来,连袜子都浸透了。
他皱眉盯着那伤口,轻轻吹了吹,没好气地说:“谁让你这么跪的?你拖一拖等我去接你,不成么?”
我摇着他撑在榻上的手臂,可怜兮兮地抬眼瞧他:“疼。”
他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在我身侧坐下,叹了口气:“这怎么能怪你呢。。。该怪我。”
我将脑袋枕在他肩头上,合上眼,乖乖地等太医来。
我们一时半晌都没再开口,唯有屋里的熏香气息似有若无地飘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开口道:“查刺,我会乖,会听话,会做一个贤后,这样,我能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阿音,我说过,你这辈子决不许离开我半步。”
他空出的一只手在榻上紧紧抓住我的手,抓得我生疼:“我绝不许。”
我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
(十七)阿音,我如果不是皇帝就好了()
八月初六,先帝逝去第二日,耶律洪基在百官上表恳请之下,临朝听政。
我理所当然地被封为皇后,受皇后印玺,连带着撒葛只也被他一道封为郑国公主。
倒是令人震惊的是,耶律洪基给了皇叔耶律重元以大辽史上最高的恩宠,将本就是秦国王同皇太弟的耶律重元加封为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可免拜皇帝,并赐金券、四顶帽及二色袍,生生成了这众多宗师中的最高优待。
我觉得有几分不妥,虽然朝中之事我的确不该擅自插手,却也实在忍不住问了耶律洪基一句。
他轻描淡写地说:“昔日,皇祖母企图废父皇而立皇叔为帝,皇叔却将此事据实上表父皇,算是立了极大的功劳,他既没有觊觎帝位之心,在宗室中实在难得。”
我却有些忧心:“可我听说父皇曾在有一次醉酒后随口说要传位于皇叔。。。我怕。。。”
他笑了起来,从折子中抬起头来,伸手捏捏我的苦瓜脸:“父皇的醉话岂能当真?皇叔自然清楚那不过是玩笑。何况现在我已受父皇的遗诏继位,就算有人有不臣之心,也是尘埃落定,难以逆转了。”
我还是不放心:“可是。。。”
他打断我,凝视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疲惫:“阿音,我身边没什么可信的人了。。。他是我的亲生叔叔。。。我愿意信他,这朝中,我也只能信他了。。。”
我心里一揪,张嘴还想说什么,手臂却被他骤然一拉,整个人失了重心,重重地向前一倾,唇上便落了他的唇。
我被他撩拨的大脑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我盯着他,茫然地问了一句:“哎,我方才要说什么来着?”
他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门外那个正在奶娘的看护下奋力学走路的小身影,笑道:“瞧瞧咱们的撒葛只多厉害。”
我顺着他手指的目光望过去,那个粉嫩如小团子的丫头一边儿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边口齿不清地叫我们:“互皇。。。五后。。。”
我无奈扶额,从指缝里斜眼望着乐不可支的耶律洪基:“她互皇?”
他不甘示弱:“她五后?”
我们相视大笑着一起去抱撒葛只去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去,他在前朝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皇帝,每日下朝回来时,都会躺在我膝上睡一会儿。
我将他的疲惫尽数瞧在眼里,心里揪的生疼,也渐渐惶恐起来。
我怕他哪一日忽然就累垮了。
这样的心思在我心里日益沉重,我没法子,逼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我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他从燕赵国王成了这大辽的皇帝,他在这条一眼能望到终生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的格外艰难,而我能做的,就是陪他一直走。
我终于明白了皇后这个身份的千钧重量,再记起深宫那个垂垂老去的女子,似乎也终于能够体谅她作为母亲和曾经这大辽皇后的良苦用心。
因为我知道,我正走在和她过去一模一样的路上。
十八岁那年,我怀了第二胎。
那日耶律洪基下了朝,照旧命人将折子都搬到我宫里,见我在榻上躺着,便笑着凑上来坐在榻边,伸手捏我的鼻子。
我瞪他一眼,将他的爪子一把拍下去。
说来也是,他老大不小的人了,被我这一巴掌拍下去,捂着手对着跟在他背后一步一步迈着小短腿儿走到我榻边的撒葛只哭丧着脸:“撒葛只,你瞧瞧你母后,父皇每日都这样水深火热的,实在辛苦。”
撒葛只信以为真,蹦跶着上前来急着伸出两只小肉手捧着她父皇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父皇不疼,撒葛只给父皇吹吹。”
我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冷不防被那小人儿一眼瞪过来:“母后怎么这么坏!父皇对母后好,母后不好!”
我错愕失语,只能瞪着满脸自得哈哈大笑的耶律洪基,见他将撒葛只很心满意足地抱到膝上,笑道:“父皇没白疼你。”
我想了想,勾了勾唇,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撒葛只,这样说母后,母后可伤心了。”
撒葛只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换来耶律洪基更得意的脸。
我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母后伤心倒不打紧,只是怕你弟妹也随着母后一道伤心不肯出来,瞧瞧到时候着急的是谁。”我说完,挑衅地盯着一脸茫然地耶律洪基。
“阿音?”耶律洪基探寻地望着我,得到我一个巨大的白眼。
“阿音!”他忽然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大笑着将我一把抱起来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我如今当被重点保护,忙轻手轻脚地将我放回榻上,大笑道:“阿音,这大辽终于后继有人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你怎么知道就是男孩?”
他无所谓地伸手小心地抚着我还平坦的小腹:“猜的。就算是女孩儿也没关系,左右撒葛只多个人陪,也算是好事儿。”
说着,他转头笑着问撒葛只:“撒葛只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撒葛只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诚恳地望着他:“弟弟。”
“怎么是弟弟呢?”他问。
撒葛只很诚实地回答:“因为母后总想给父皇生个男孩子啊。”
我忙伸手拉过撒葛只,捏捏她肉呼呼的脸:“别胡说。”
她不服气地辩解:“我才没有胡说,母后连弟弟的小衣裳都做好了!”
我被她的大实话戳穿,微微红了脸,干脆不看耶律洪基,选择闭目养神。
半晌过后,我被这过分的寂静挠的惴惴起来,睁开眼睛,发觉耶律洪基正静静地,带着几分悲凉望着我。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他伸手捂住眼睛。
我听见耳畔传来他幽幽地叹息,他很轻很轻地说:“阿音,我若不是皇帝就好了。”
我听在耳朵里,觉得心里难过起来。
(十八)你不是我一手养大的?()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忍心我遭两次罪,临产那日,耶律洪基生怕再重复我生撒葛只那回的事儿,提前两个月,便叫太医将该配的,用的上的药提前配好,又命稳婆太医提前待命,只等我生产。
只是这一回我运气格外好,顺顺当当安安稳稳地生下了这大辽第一个皇子。
耶律洪基在殿外焦灼不安地等了许久,直到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声,便飞奔而入,围在我床畔的太医尚未来得及给这位皇帝陛下让出位置,便被他一把扯到一侧,紧接着,他整个人便已经伏到我床畔。
我指了指被稳婆抱在怀里的襁褓,力气尽失,却还是觉得很欢喜:“去瞧瞧,是个男孩儿。”
他没理会我盛情的邀请,只是伸手轻轻擦了擦我汗如雨下的脸,心疼地问我:“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心里暖意丛生,有气无力地笑道:“人家当爹的都是先瞧瞧孩子,唯你算是独一份儿了。”
他不以为然:“你不也是我一手养大的?”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这么算起来,他对我不仅有夫妻之情,还有养育之恩?
我这么想着,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摇摇头,断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
说真的,刚出生的孩子是瞧不出到底像谁的,左右我是左看右看,只觉得这孩子同撒葛只刚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但耶律洪基长了一双格外不平凡的眼睛,他一看这孩子,就笑道:“眼睛像你。”
我心里大大地纳闷,盯了这孩子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他闭着眼睛,你怎么瞧出来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翻了我一个白眼:“我就是瞧得出。”
我撇撇嘴,不同他争辩,只是盯着孩子的脸又瞧了一会儿,提议道:“查刺,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笑道:“早想好了。就叫这孩子浚罢。”
我略略想了想,很是满意:“汉人寓意浚哲,深沉而聪慧,这名儿极好。”
我怕他连小名儿也一道包揽了,便抢在前头道:“小名儿就叫耶鲁斡,我自己叫着舒服。”我怀宝一样盯着他,生怕他出言反对。
他倒是一副“不同你抢”的懒散神色,笑眯眯地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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