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长离想死个明白。”
“我不杀你。”
“长离还是想知道。”
“你不会知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的目光清清浅浅,口述平静,听不出一字一句的自嘲。可长离听得出,他在说实话。
长长又久久。
“阁下真不杀长离?”
“绝无戏言。”
“那么,告辞。”长离翻身一转,立即消失在原地。
忽然神雕长鸣万里。
君夙抬头。
雕爪抓住树枝,从雕背上翻下一人。白胡须,面纹生,正是白须翁。
“喂,娃子”声音戛然而止。
白须翁看去,君夙左胸口,一柄匕首染血。
眉头一跳。
白须翁皱眉:“你这是被那女娃子伤了?”
君夙缄默。
“我老头子就说那女娃不安好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你诶,情之一字害人匪浅啊,反正我老头子是不明白了。”
抽玉瓶,抛飞。
白须翁叹气道:“瞧瞧这血流的,自己拔刀抹药。我老人家可不会帮你。”
君夙没有理会。
“喂,娃子。”
“白亭,我不是娃子。”
白须翁吹胡子瞪眼:“看你这一张脸嫩的,不是娃子是什么?”
“”
“本来旧伤就在左侧肋骨,这下子匕首穿膛,疼吧?”白须翁又问。
“嗯。”
“赶紧止血。”
君夙低头望了一眼胸口的羊角匕首,手微微捻压。抽出,血涌,葱白玉指仔仔细细抹去匕首上的血痕。
白须翁看得眼皮子一跳。
好一会儿他收好匕首才缓慢扯开半边衣衫。
“撕拉——”截断一节衣袍。
洒药粉、摁胸膛。
白须翁既摇头又点头,既叹气又唏嘘,好一会儿才盯着他左胸膛:“诶,可惜这药再好也只能止你这血医你这皮肉,旧伤是不可能喽。”
“旧伤药石无医,无妨。”
白须翁难得沉默。
清风寒凉,木叶萧萧。
君夙望一眼周围,问:“白亭,这可算杀戮场?”
白须翁挑眉:“这江湖到处打打杀杀快意恩仇,杀了就杀了,管它杀一个杀两个一百一千都是杀。”
“我能看到娘子眼睛里的恐惧。”
“那女娃子一看就知道不常见死人。”
“不,她恐惧我。”
白日清风悠扬里,君夙目光渐渐飘远。那样氤氲长远的目光,仿佛曾历经了岁月遥远。
“君小子,伤怎么样了?”
“死不了。”
“那坐下给我老头子讲讲故事吧,我老头子很久没有听故事了。”
“你想听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头子最好哪一口。”
“我的记忆模糊了。”
“君小子,什么是真正的屠戮场?”
“大概是殃及千万生灵,血腥杀戮和恐慌共生。”
第49章 她需要静静()
殷锦带着苏隐折回岷山镇。
速度极快,掠影无形。
清风道,人流中,最后拐进繁锦地带进入奢贵客栈。长廊道,他挥一挥手,尽头房间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殷锦松开苏隐,径自走入屋中。
身后,苏隐悄悄后退,身躯倚在画梁上。
凉。
寒。
身躯里总有一股凉寒在肆虐,苏隐目光怔怔。
“苏隐。”
走进屋中的殷锦又折回身来,目光深深又锋利,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苏隐垂眸。
“苏隐,你在恐惧他。”
心微微颤。
“你向来不是容易产生恐惧的人,可是你现在在恐惧他。”
苏隐手指紧攥。
“苏隐,还记得十二年前太虚宫里我和你说的话吗?”殷锦转过身来,目光一扫她的眉眼“我那时就说过不管你日后遇到什么,都可说与我听,可是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殿下”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苏隐怔怔,继而道:“吾逾矩了。”
逾矩?
看,他想听的从来不是这句,这意味着她仍在恪守着卦天师守则,意味着他在她心中只是堂堂一朝皇太子。
殷锦低低一笑,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你一直都是这样”
“苏隐不明白殿下想说什么,但是。”
苏隐手指紧攥,光华刹那,眼睛里已然一如往昔不容侵犯的威仪:“殿下,关于千机楼这件事苏隐之前不愿意说,之后也不会说。”
殷锦定定看着她,半晌,轻笑一声。
“苏隐,你真是胆子大了。”他背过身,目望窗外远空“苏隐,这件事我会告知父皇。”
苏隐阖眸:“吾能阻拦吗?”
“不能,他是我君父。”
苏隐苦苦一笑:“吾,无话可说。”
“你大概累了,就在这里歇息吧。”
殷锦侧身,便要向门外走去。那一抹华影经过身侧,苏隐轻声道:“多谢。”
“谢什么?”
“谢殿下不着急将罪人苏隐押送回国。”
殷锦顿时轻笑:“苏隐,若是日后再说这些客气话,我会找一条牢固的绳子把你捆绑了带回楼兰认罪。”
苏隐哑然。
殷锦步履平缓,慢慢走出房间顺带关上门。
转身,客栈内景,阶梯,长廊,靠栏处长离身影伫立。
“殿下。”长离俯首作揖。
“你果然无事。”殷锦慢慢走过去“他若是想杀我,你想拦也拦不住。从我带着苏隐安全离开青林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他不杀我,自然也不会杀你。”
“殿下如何笃定?”
“长离啊长离,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千机楼主对苏隐的感情只怕是真的,甚至超过了我们所认为的。”如果千机楼主真的对殷锦动手,苏隐不会坐视不理。而一旦苏隐插手,事情难办,他自己也不好过。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殷锦自己都心有体会。
看出自家殿下的微微自嘲,长离不禁问:“苏姑娘如今已经不是卦天师,殿下何不争取一番?”
“长离,你知道苏隐犯的是什么罪。”
肆意妄为窃走国之开天盘,其罪不可赦免。除非苏隐能给楼兰子民和父皇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可苏隐太固执。
更何况
他又道:“长离,储君者,学储君之道,行储君之事。父皇不会允许楼兰的储君为情所牵,这么多年父皇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可他一直放任不管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逾矩,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磨炼我的耐性。”
但,若凡殷锦要是有一点点克制不住的心思,他真的会对苏隐下手。
“要是这样,殿下也太苦了”
殷锦低低一叹。
“殿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正事一提起,殷锦气息陡然一变。
仰头,思忖。
许久。
殷锦凤眼微眯,狭长的眼角勾出威仪和戾气:“千机楼入世,其楼主深不可测,西中初代势力蠢蠢欲动长离,这西中江湖情况已经超出我们的意料之中。”
长离微一沉默。
“他们都在猜测千机楼主是不是会带领江湖众人攻占楼兰,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可能性,此人实在过于深不可测了,本殿还从未见过武功强到如此变态的人。”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殷锦目光丝丝缕缕聚深,骤然果决:“长离,本殿要即刻修书一封给父皇。”
“长离明白。”
“走吧,为本殿备好笔墨纸砚。”
岷山镇日光渐渐倾斜,街道喧嚣人流慢慢变少,繁锦客栈画栏前一身贵气天成的殷锦放飞雄鹰。
雄鹰展开翅膀飞上高空。
雕花窗前,苏隐看着那抹黑影悠然划过天际,垂眸。
——苏隐,这件事我会告知父皇。
——吾能阻拦吗?
——不能,他是我君父。
太师父,小十一应该怎么办?
苏隐独立窗前,拄着手杖的指紧绷,目光望向远空云卷云舒。
她曾一意孤行一心想杀他。
如今见识他的强大,心中不可遏止地生出惶惶不安来,比赤月那一夜更为让她惊惧。
杀?
不杀?
如何杀?
皇太子殿下飞鹰传信给那一位帝主,恐怕会引起楼兰高度关注。
帝主会怎么做?
是千方百计寻千机楼所在地?是想方设法杀了君夙?是设局引武林腥风血雨?
千机楼隐藏的秘密会不会被勘破?
她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乱。
脑海思绪万千全部归之于纷扰二字。
苏隐握着制杖的手难以克制地泛白。
她想,她需要静静。
苏隐微微抿唇,阖眸。
幼年,太虚宫里,一身仙风道骨的太师父慈眉善目道:“十一若是日后遇到扰心事,可多阅易经道经河图洛书,常能遣其扰乱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苏隐席地而坐: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
“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故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
“震东北立春,离东春分,兑东南立夏,乾南夏至,巽西南立秋,坎西秋分,艮西北立冬,坤北冬至”
第50章 问苏家()
太师父说的对,常阅此间经能心自静。
心静,则外物难扰。
苏隐用了数日才将自君夙身上感受来的恐惧慢慢转换,去七分余二分,剩下的一分只怕难消了。
“咚咚!”敲门声起。
苏隐起身去开门。
“吱呀。”
门外是华服锦绣的殷锦,他笑问:“可要下去用膳?”
苏隐迟疑。
他又道:“你已经在房间里待了几日了,下去透透气吧。”
低眉。
她答:“好。”
向来讲究如殷锦其实包下了这客栈的二楼,他可不想看见莺莺燕燕昂藏七尺出入长廊,扰了他的清净。但唯独一楼不是。
依着殷锦的意思来说,人多的地方就有顺风音,一楼过路江湖人纷至沓来,他能探听到的消息就越多。
“咔哒咔哒”阶梯,一男一女并肩下楼。
女子紫衣斗篷,手握制杖。
男子华服锦绣,佩之陆离。
——正是苏隐和殷锦。
周围江湖众人一字一句听入耳畔,喧嚣如故,流言杂陈。
长离走过来俯首作揖。
殷锦道:“带路。”
穿过走道,直达窗边方桌,拂袖,落座。
“殿下和苏姑娘今日要吃些什么?”长离问。
“吾,和前几日一样吧。”
殷锦笑吟吟:“和她一样。”
长离点点头,侧身离开。
苏隐忽然低眉问:“殿下,苏家可还好?”
不是很好。
他微微叹气道:“苏隐,窃走国之开天盘你应该知道是什么罪。”
监守自盗,于国法不容;欺君罔下,于情不容。
应当诛族。
偏偏苏隐母亲是当朝德高望重的长公主,又有齐天师遗福庇佑,而苏家是楼兰实至名归的学才世家。于情于理,都不能以常法来对待。
“你且放心,上有长公主力压下有天下学子求情,苏家暂时不会有事。”
“是苏隐连累了他们。”
“事已至此,你就不必懊悔了。”
“那苏家如今是何情况?”
“苏氏一族扣留苏宅,长公主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自请废其头衔贬谪成庶人。”
苏隐隐忍地闭上眼睛。
“娘亲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竟然自请脱离皇籍,是我让她难过了”
殷锦微微沉默,后道:“你从小长在太虚宫,虽和长公主聚少离多,长公主心中却是一直挂念你的。苏隐,好好保重方不负了长公主一番心意。”
“可我如今心下难安。”
“我知道,否则换成平日里你断断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
苏隐低眉,手指紧绷:“殿下,我看见了血染黄沙遍地残骸。”
殷锦一怔,接着低低一笑。
“我已然猜到。”
以苏隐的为人,若不是事关楼兰就是事关天下苍生,否则她不至于慌乱至此。自他见识到千机楼的强大,知晓苏隐的必杀之心,他就猜中这结局。
“我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你为何不愿意提及千机楼,苏隐,到底是什么让你固执到不愿意多言?”
苏隐舌尖微苦。
——是禁忌。
所有人都不能知道的禁忌,包括她自己亦不该知道。
她又如何说得出来?
苏隐低眉,须臾道:“殿下,苏家还请您多施以援手。待苏隐解决此事一定回去认罪,不让殿下为难。”
殷锦闻言似笑非笑。
“苏家那边不用担心,倒是你,开心一点,嗯?”
苏隐微微弯眸。
正此时,长离端着菜肴上来:“殿下,苏姑娘。”
殷锦微微点头。
望着对面的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忽然轻笑:“我们可是有好久都没同桌用膳了。”
苏隐一怔。
——诚然。
殷锦微微一笑,目带怀念:“齐天师去世之前,我们还能同坐一桌用膳,自齐天师去世后你就避我如猛兽,硬是守着规矩,偏偏我又拿你没办法。”
“殿下,苏隐从未拿你当猛兽。”
“我知,你只当我是楼兰的皇太子殿下。”
苏隐缄默。
“动筷吧,饿着就不好了。”
苏隐点点头。
用过早膳后殷锦蓦然想起一件事。
他盯着苏隐若有所思,半晌,还是悠悠道:“我最近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苏隐,他在邙山镇。”
苏隐一愕,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讶异,低眉,抿唇,抬头。
“他”
竟然没有回云山
殷锦道:“苏隐,这件事我已经告知父皇,如今只等父皇那边的消息。十之八九,父皇会派人围杀千机楼主。”
苏隐手指微紧。
殷锦道:“这件事情,你可以不用插手,交给我。至于你想隐藏的秘密,谁也不会逼着你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苏隐紧紧抿唇。
抬眸,固执道:“殿下,苏隐还是想亲自动手。”
殷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竟然看得她一阵心惊肉跳手指难以克制的泛白,而为何不安她竟然不知道。
“殿下何故如此看我?”她问。
殷锦目光深深,继而低低一叹:“我宁愿你不插手。”
“殿下何出此言?”
殷锦没有再说话。
回到屋子里后,苏隐想起殷锦目光深深,顿时莫名不安来。她望着封闭的典雅空间,慢步走到窗前。
“吱呀。”
推开窗。
霎时清风入窗来,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苏隐抬眸,手指骤然微紧。
——对面的檐瓦上,两道身影伫立。
君夙一身白衣如练,在清风徐来中眉眼是一贯的长远温柔,静静对上苏隐的视线。
微微压抑。
苏隐垂眸,抿唇。
“啪!”一声关上窗。
身躯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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