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了。真的好悲壮的样子。金子有点可怜他了。 “那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把我置于何地?”子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个小手绢之类的东西,在手里恶狠狠地拧着,金子没太看清。她突然身体前倾,微微侧过头去,有些悲愤。 “干嘛不让小井来?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金子小声问主任。 “你放心,他不敢。”主任大声说,还笑。 “谁,谁不敢?今儿谁拦我,我跟……谁急。”院长喝多了。 金子有些焦躁不安,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来,一起抓去派出所问话,别人会怎么想金子,金子想溜。 “您把那小井胡同儿叫来,看看长什么样儿?”金子对主任说。 “去,把小井胡同儿叫来,我告诉你,我可喝多了啊,别惹我。”主任对妈咪声色俱厉。 这时候,一个小姐悄悄跑来告诉妈咪,大概是隔壁屋的客人喝多了,把小井的嘴咬破了,妈咪的脸当时就变色了,借机到隔壁房间把小井叫了来。 期待已久的小井终于出场了,高挑而适中的个头,用苗条和纤弱形容她很合适,深色的长裤,枣红色的皮夹克很合身,头发盘在脑后。 不过,她的出场让大家都很失望。除了个头和身材可以用春风拂柳来形容,其他的地方,就不好恭维了。比如头偏大,脸偏扁,金鱼眼,蒜头鼻,厚嘴唇。不过,她尽量使自己的态度显得不温不火,一副卖艺不卖身的样子。 “就这样儿啊,我当是什么天仙呢!”当着小井,主任就开始评头论足了起来。 “小井,你想我了吗?”院长痴痴地望着她。 金子看看院长又看看小井,实在想不出对她有什么可着迷的地方。 “当然想,我每晚做梦都梦到你。”小井面无表情,或者说有点表情,那表情就好像是不认真表演的演员一样,歌不精舞不技。金子真不知道要让小姐卖力地演是不是用物质砝码来衡量的。 “小井,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吗?你说,你爱我,我要亲口听你说。”院长还是一往情深。 “爱,怎么不爱,爱死了。”小井脸上连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不坐我的台?去坐别人的台,我来就是来看你的,你那么绝情。”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你六点半来的,别的客人五点就来了,也不能因为你来了就把别的客人扔下不管啊!”妈咪在一旁搭腔儿。 “没有,是我先来的,那时候还没别人呢!” “是别的客人先来的。” “我先来的。” 包间里拉扯起来,乱作一团。 “喝酒,”主任对金子举杯,然后自斟自饮。“小井胡同儿,给你哥哥倒杯水去,他喝多了没看见吗?小井胡同儿,说你呢,听见没有。” 那个小井真去桌上倒了杯水来。 “我有事出去了。”老虎给金子发来信息,信息显示:23:16发的。 金子的心一直沉了下去。“主任,我真得走了。家里都着急了。” “不行,今天他们都喝多了,还得指着你开车把大家送回去呢,你走了怎么行呢?”主任也喝多了。 “行。”金子索性抓起桌上的扎啤,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这个妹妹是哪里来的?”院长凑了过来,他仿佛忘记了金子。 “是青年女作家,叫什么来着?”主任说。“对,她那书卖得特火,断货。你跟院长说你那书叫什么来着?老古,还不给妹妹一个片子。这个妹妹有个新药要进咱们医院,我正要跟您说呢,来,妹妹,给院长说说你们那品种还有准备上临床的情况。” 古院长还真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一张名片。 “哦,有前途,这么年轻,有前途。来,我给你写首诗。”说着院长就在餐巾纸上写道:朝着太阳奔跑,前方是———一片海。 “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金子由衷地佩服。 就这样交杯换盏了不多时,大家都差不多东倒西歪了。只有金子一个人还在咧着嘴傻笑。 走的时候,金子看见那个姓杜的人一直很清醒地负责结账,给小姐小费等收尾工作。金子注意到即使他唱歌的时候小姐坐他腿上,他也一直在唱革命歌曲,据说他是个军人,的确,那个小姐长得特别漂亮,可是,金子却看他坐怀不乱,虽然他是在搂着小姐的腰,但那姿势就和搂着钢枪也差不多,形式的东西并不重要。如果老虎像他就好了,金子心想。 上车以前,小姐们又围着院长要了一次小费,院长一会儿给出去一会儿缩回来,在大家的催促下才上了车。金子对他说小费给了两遍。他就在车上念叨这事,想想太亏了,于是一直打电话给妈咪要求下次去的时候退给他。 说实话,说句老虎不爱听的话,今夜,金子特别高兴,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们的舞台剧演出得太具感染力了,让金子看尽了人间百态,笑得腮帮子都疼了。 快到家的时候,金子一想到今夜有暴风雪心就沉了下去。 到楼下的时候,她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没人接,现在已经是夜里12:50分了。她打老虎的电话,好半天才有人接,他说他已经出去了,如果金子没楼门钥匙可以找物业管开电梯的人,并且给了金子他们的电话。因为大楼的电梯是一过晚上十二点就关了的,需要叫梯的时候才会来人开,而老虎因为常常回家晚的缘故所以在电话里储存了这个号码。 金子的心一直往下沉。 躺在那里,金子不能入睡,而老虎是几点回来的却不知道。没结婚前就是这样的,只许老虎放火,不许金子点灯,所以,金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遭到老虎的恶意报复。因为每次都不知道老虎去了哪里,在干什么,金子的心一直是悬在半空里的。 为了讨好老虎,金子一早就蒸了老虎爱吃的咸肉和香肠,还给他炒了一个香椿鸡蛋,热了牛奶。 “老虎你起床的时候自己吃饭吧,我去工厂了。”金子推了老虎半天,老虎才醒,看了金子一眼就又睡去了。
第一部没有目的地
金子六点的时候还要去通县接会计来对账。自从小红接管了公司财务以后,会计每星期都要来对账一次。金子本来只负责接送会计,但后来应老虎的要求,金子每个星期会计对账的时候都要跟着会计学习学习相关的财务知识。 金子来到工厂,小红远远地迎了上来叫道:“大姐。”小红人长得很漂亮,鹅蛋脸,有些酷似山口百惠却还多了几分灵气,甚至超过了山口。她笑的时候更好看,盈盈笑意,灿若桃花。金子相信,无论是谁,看到她笑意迎人的样子,心里的烦恼都会一扫而空吧。她干活的时候总是很卖力气,洗洗涮涮,忙里忙外,什么事都干得干脆利落,并毫无怨言。这是金子对小红的最初印象,她认为不管出身如何,只要学,都可以被改变,于是,当初老虎让她到工厂当会计,金子也很赞同。 “大姐,我跟你说呢,今天一早呢,隔壁的就来提水,说他们呐水井坏了,俺不让他们打,都到咱院里可不行,他们呢说你们老板都让打你怎么不让打,我呢说打可以,你叫你们老板来,同意了俺也同意。他们老板来了,说呢你把目光放长远一点,要是你家井坏了不也得到我家打水么。我说呢俺们家两个井,两台泵,小的坏了还有大的,大的是新买的不会坏,如果坏了还有储存的十几桶水,俺们才不上你家打去呢。”小红一来就向金子念叨。 “后来呢?”金子问。 “这不,都叫我赶出去了。” “你还是应该让人家用的,街坊邻里的,远亲不如近邻嘛。那都走了,怎么办?”金子说。 “那怎么办?走了就走了呗,那也没法叫去。”正说着,她五岁的儿子跑来抱着金子的腿。她举起手做要打人状:“回去!我叫你回屋去听见没有?!”声音巨大无比。 小孩看着小红并不动,还把头躲在金子的腿后面,顺便还蹭了一下鼻涕。小红抄起一个笤帚就朝小孩屁股上打去,小孩跑远了。她手里的笤帚还没放下,小孩又嬉皮笑脸地回来了。“看我今天打不死你!”小红厉声喊着,手里换了一个火筷子。火筷子的威力实在巨大,小孩应声倒地,大哭起来。小红一个箭步跳上前去:“哦哦,不哭,不哭,妈妈下次不打你了,你听话妈妈就不打你了。” “打了就别哄,你这样哪成啊。”金子说。 “你给我起来,回屋去,再出来看我不打死你。”小红顿时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掼。 “气死我了,说什么都不行,就得打,有时候打都没用。我可不心疼他,说打就打,往死里打。”小红忿忿道。 这时候,小孩拖着院子里一条大狗一条小狗的耳朵来了,当着金子的面又踢又打。还抱住狗头把耳朵折过来。 “哎,不许打小狗。”金子说。小孩就跟没听见一样。 “你聋了是怎么了?不许打听见没有,回屋去,你找我又打你呢?”手里的火筷子又扬了起来。小孩又跑远了。 “小花的腿怎么弯了?”金子看见小花跑步的时候和平时不一样,一蹦一蹦的,两条前腿弯得像腰鼓。 “不会是我用门夹的吧,它老跟在我后面,一不小心就夹它一下,一不小心就夹它一下。完了呢,我还没看到,它叫我才知道夹住它了,不过,我想要是我夹的总不能那么对称吧,正好夹到一边一个腿还都是那地儿。”小红笑起来。“那天我把小黑关财务室了,第二天我不是不在吗?关了它一天两宿,小陈说好像狗叫,我说你听岔了,结果到我上班时一看,还真关里面了,它老跟着我还不出来。对了,把它和小猫关一块了,你猜怎么着,呵呵,第二天一看,小黑怕小猫。本来它不是老欺负小猫么……”正说着,小孩又来了,在离他们两米的地上趴下,玩石头。 “他趴地上你怎么不叫他起来呢?” “他早上说肚子疼,他趴地上凉快。烦人。” “我还烦呢,这晚上家里只我一个人不更烦啊。”金子说道。 “咳,那有什么。要我我就不烦,自己待着清净,就跟我打孩子似的,他们都说你怎么那么狠啊,我说我就狠,我就不心疼。我们那儿有个大夫可灵了,那天我头脑子疼,我找他看,他说是不是你操心的事太多?以后酱油瓶倒了你不要扶。嘿,回家以后,酱油瓶倒了,我真的没扶,我的头脑子立刻不疼了。我告诉你啊,俺家小王每次回家来弄得衣服脏,我给他洗吧,就烦,尤其上面的油点什么的,我都懒得洗。累得我这腰都直不起来。” “有洗衣机吗?” “有。” “那你不用怪谁啊。呵呵。”金子故意气她,让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支出凭单上出现了一个老虎签过字的陌生名字:刘虹虹,生活费壹仟陆百元。 “这是谁啊?” “是我。”小红说道。“你们不是老叫我虹虹吗,我就改了。” 原来叫刘国红的小红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刘虹虹。 “你要想改得上派出所去呀。”金子说。 会计发现一张以小红的名义新开户的银行卡,还附着一张三十万的存单。金子问这是什么卡。 “这个俺也不知道,得俺老板说了算,俺只是办事的。”小红说。 金子鼻子都气歪了,别说这里有金子全部的血汗钱,更别说金子还占有绝对的股份了。 接下来又是小红丈夫采购用的收据,光收据就两万多,全是白条没有发票。问她还振振有辞,说什么要是开发票买东西就不会便宜了,这事老板知道。 会计让小红分门别类地写在单据后面用于车间还是工地施工的项目名称地点,以备进行成本核算。“车加用?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就是车间用的零件。”小红回答。 金子还看见另一张写着:通县用地安门用五棵松用轮胎用。 金子每次对账都会头疼,因为永远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总是一堆乱账。而且小红是老虎的表亲妹妹,怎么也不能说她呀,让金子总想知难而退。 两天以后,小花的死爆发了一场绝对的家庭大战。 “那么好的狼狗,昨天,小花病了,我让他们开我的车带它去看。打了点滴,今天死了。”老虎一回家就说。 金子沉默不语。 “说是狗瘟。这环境也太差了。” “两条狗不都养在小红家吗?她怎么看的。” “这和她没关系,她昨天还给狗吃了四个鸡蛋呢。” “你为什么老护着她,她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知不知道?” “她对公司没做过任何亏心事。” …… 走出法院大门,金子不知道要去哪里,她说她可以和老虎最后一次去他们的房子里看看吗?那是他们的花园。 “我走了。”金子说得面无表情。 “你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那我走。” “走吧。” “这可是你说的。” “是。” 老虎摔门而去。 金子望着这个曾经繁花盛开的屋子,这个曾经花费了她和老虎半年心血,这个曾经让老虎充满自豪的地方已经荒芜得落满了灰尘,这里曾让多少人向往,这个钢筋水泥丛林里的花园:屋里曾经绿树长青花团锦簇,屋外曾有鸽子翩翩飞舞……自从那株生长了三十年的芦荟断掉了以后,所有的植物都相继死去,于是这房子便没有了生机,只剩下一些罗马柱和藏满了灰尘的欧洲雕刻以及那些曾经色彩纷呈的沙发,它们默默摆在那里鉴定着这里短暂的历史。如今,窗台上落满了鸟粪。就是这样,什么是永恒?没有答案。金子没办法独自在这里超过一个小时,事实上她和老虎在这里的时间从没超过两个小时,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这里冷得让人直想逃走。 金子最后在这屋里转了一圈径直走了出去,她并不留恋这里,在这里没有她和老虎的回忆,除了一些做得逼真的假花什么也没有。生活让人好累。金子漫无目的。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一个女孩儿提着采购的年货回来了,金子忘记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后面还跟着两个女孩儿,提着满是饮料和水果的袋子还有白菜粉丝和羊肉……对她们来讲,这该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吧。金子看着她们苍白的涂满脂粉的被冷风冻得发紫的脸以及深色的口红和浓重得描得很重的眉毛,还有黑色的风衣判断着她们的年龄和职业。她们看上去和金子一般大,或者还小些,这些外地小姐都是这样,因为职业的缘故会比看上去更显成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风尘的味道,可是,在这一刻,她们是快乐的,互相分享喜悦的。 “你们可不可以带我一起……”金子说得很迟疑,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见。“我今天晚上刚好没事。”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金子也不想打扰她们。她们有她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为女人所知的,除了她们自己。可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分别吗?都是付出和得到的关系,或许是自己或许就是她们,只是来得更隐晦一些。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间里没什么布置,屋里最明显的家具是一个斑驳了油漆的粉色梳妆台,上面凌乱地散放着杂牌化妆品,房间里没有床,地台上的卧具没有人收,阳台上有一株奄奄一息的芦荟,叶子已经被掰得所剩无几。沙发上蜷缩着一只灰猫,看上去懒散而没有生气。 金子默默洗着白菜,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的话,方言让金子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许她们是刚从某个地方结伴而来,她们挣的钱还不够回家。在金子的想像里她们本该常常出入美容院,她们独自幽居在京城的某个角落,她们身上总携带着七八张信用卡,她们出手阔绰,她们妩媚她们妖娆她们也冷漠。但今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