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白暂时抛却机心,沉浸在某种神圣的情绪当中。他想写首诗——一首带有真情的诗,但却不想破坏当前的美好氛围,不想暂离难得一见这么温柔的阮红旗。他审时度势,慢慢地向阮红旗俯下身去,见阮红旗没有躲避的意思,便轻轻抱着她,跟她说,刚看见她躺在门口的时候,只穿内衣内裤,瘫软得像只小羊羔,是多么的教人怜惜,又说他是如何为她做人工呼吸,如何按压她的胸腔。阮红旗就问:“你嘴对嘴给我做人工呼吸,是吗?”又问:“你按了我的前胸?”见莫小白点头,那两片脸腮就有些潮红。莫小白看到了那两片潮红,还感觉到她那两片很是性感的嘴唇格外光润起来,下意识地翕动着,似乎在寻觅什么,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紧绷着回避他。莫小白不失时机地吻住她的嘴唇,吻得很用力,如饥似渴,像欠他多久的债,一朝要尽数索回似的。上身也竭力贴紧阮红旗那丰满的前胸,尽情地体味那两团温热的肉体传达出的颤栗。吻着吻着,他的一只手不安分起来,显然想得寸进尺,而且已然迅速抵达禁区。阮红旗从沉迷中警醒,使劲推开他,面有愠色:“你想趁人之危呀。救人一命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莫小白满脸尴尬,忙说:“我哪敢呐。”又做出一副笑脸,“你别生气,是我没出息。”说着照自己脸上啪地打了一下。阮红旗眉眼间这才又有了点笑意。
一连几天,莫小白都在阮家流连着,说是照料那父女俩,实际上基本是围着阮红旗转。自那天拥抱亲吻了阮红旗后,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这种感受截然不同于陈露给他的那种。这种是令人心颤的,潺潺小溪般温馨的;那种则教人浑身火燎燎,心里毛躁躁,疯狂地想摧毁什么似的。这是软绵绵的情爱,那是赤裸裸的肉欲。
那天他一直想写的那首诗终于写好了,其中的几句很教阮红旗喜欢:“你笑着说你是一只孤独的骆驼在沙漠上行走/那么你见到一方小小的仙人掌的绿阴了吗/那是我,是我凝视你的近乎绝望的眼神/你知道,我的白昼的生命就此进入休眠期/而我将借助浩瀚的星空去想象/夜夜无眠/用心细腻地打磨一颗颗方块字/让那抹绿阴在沙尘漫漫的远方伴随你/并奇迹般的存活,生长/直至慢慢老去”。诗是写了,莫小白也没忘记陈露的嘱咐,又几番地试图挑逗阮红旗,可阮红旗心如止水,只和他谈诗,并不许他越雷池半步,教他莫可奈何。
陈露再见到莫小白,笑着问他:“这回阮红旗乖乖地跟你上床了吧?”莫小白苦笑着摇头。陈露大惑不解:“这救命之恩还换不来同床共枕?何况你们又是恋人。”莫小白说:“就因为救她一命,她才骂我是趁人之危。”陈露连连摇头:“不可理喻,这个老姑娘简直是不可理喻。”莫小白告诉陈露,他已打开了师父那只神秘的黑木匣,可里面除一些存折票证之类,再就是有张治痨病的方子,是打那只火罐子里抄下来的。陈露听后,心里一惊,说:“坏了。”莫小白故作疑惑地问:“你是说——”陈露点点头:“老头子肯定有了戒心,将秘方转移了。”莫小白说:“他戒备谁呢?是我吗?”陈露说:“不光你,还戒备红兵,他知道他那儿子什么屎都拉得出来。”她想了想,最后无奈地说:“且先死了这份心吧。以后还要对老头子多亲近些,兴许还有个盼头,不然,怕是连口残汤也喝不到。凭他那秉性,弄急了敢把秘方捐献出去,你信不信?”莫小白点点头:“看来只好如此了。”陈露又说:“咱们的事也要搂着点。这两天阮红兵看我的那种眼神,好像不大对劲,别是教他闻到了什么气味吧?那家伙,表面上整天醉马咕咚的,心里可精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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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红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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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陈露和魏老二在杂货店里正说着生意,忽然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两人一看乐了:那不是丢丢吗?陈露赶紧过去把丢丢抱进来,又摸又亲的,问在跟谁一起玩,丢丢说和傻哥。魏老二对陈露说:“多疼人的孩子,你也算是她的干妈,怎不放在身边照管着?你公公一个半大老头子怎么能照管好呢,阮红旗又是个吃凉不管酸的。”陈露叹口气说:“我倒是想养,可人家得同意呀。”魏老二说:“孩子有当干妈的照料是好事,谁还能不同意?”陈露用脸腮贴着丢丢跑热了的红脸蛋,说:“他爷爷和红旗都拿她像心尖一样的护着,舍得给我吗?”魏老二说:“也是。”就去给小东西拿零食。丢丢见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分硬币,说:“我要买只泡泡糖。”陈露笑着接过硬币,说:“咱丢丢可不是一般的顾客,小小的人儿,经历可不少,又是个福相,能给咱小店带来吉利呀。”便教丢丢接过魏老二递来的两块泡泡糖,一本正经地收下那枚硬币,却找还她一枚五分的,说:“这是找给丢丢的钱,装好了,以后还来买呀。”见丢丢跑出去了,魏老二说:“你跟你公公说说看,没准儿能成呢。”就一个劲地撺掇。陈露有些活心了,说有机会试试看。魏老二去找人打麻将了,只剩陈露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她想,这事要真能成,可是三全其美。一来,她原本就喜欢这孩子;二来,抚养遗弃的孩子,可以转变一下小城人对自己的不良印象;三来,阮大可对丢丢这么上心,那么对小东西的将来就不能不有所交代,这交代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乾坤混沌汤上来。她越想,心里越像给什么抓挠似的,恨不得阮大可一口就答应了她。但冷静之后,她又觉得这件事前景极其渺茫。
正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吵嚷声。陈露赶紧出去看,只见丢丢和傻哥站在一家大门口,傻哥抹着鼻涕在哭,那家的妇女抱个孩子,敞衣裂怀的,指点着傻哥在骂。陈露过去抱起丢丢,一边向那妇女询问事情的缘由。
原来,丢丢进杂货店的时候,傻哥在外转悠,被几个放学路过的大男生围住,额头上吃了许多下力弹出的锛儿,脆脆的,生疼。他只好左冲右突,寻机脱身。四十几岁的傻哥又瘦又矮,不及那几个大男生高壮,挨了弹只好缩头傻笑。不管走到哪里,傻哥都准备着被人耍笑,给人搓磨,听人斥骂。他并未傻透,只半傻不的,他心里明白,这个世界除了爸妈之外,就只有丢丢和王绝户对他好。剩下的,他可就说不上来了。对王绝户,他傻气一上来,还时不时地朝老头子犯浑;而对丢丢,却亲得很,从不欺负小东西。他喜欢一字一板地教丢丢念歌谣,喜欢在王绝户那儿,和丢丢拿卦筒子装石子玩。不犯浑的时候,他和王绝户很有的说,这曾教许多人大惑不解。一个知晓天文地理,在那个神秘的领域里都快成了精,一个人事不谙,整天唱唱咧咧的,愚得直冒泡。这么两个人,能说些什么呢?可确确实实的,这俩人常有说不完的话。最爱说的是那些歌谣,还有远近逸闻,乡俗里趣,也说吃喝拉撒睡。那愚的嘴里时不时蹦出些奥妙的词句,惹得老头子哈哈大笑。傻哥对农历日期的惊人记忆,令小城人不可思议。任你问他随便哪一天:“傻哥,今天是阴历几儿啊?”傻哥张口就来:“七月二十三。”你要是逗他:“记错了吧?”傻哥便朝你急:“你翻日历本嘛。”这曾为小城人带来许多小乐趣。陈露却从不拿傻哥取乐;不但如此,有一次她碰见阮红兵在耍戏傻哥,还把阮红兵臭骂一顿。阮红兵还觉着陈露奇怪:“这个傻东西不就是大伙儿的玩物吗?”是的,在傻哥的生活中,得时刻接受各种各样的耍笑,还得时刻面对凭空飞来的拳头和无端投来的白眼。于是,他常常逃避,突围,内心也常常滋生并累积着种种不愉快的感觉。这感觉并无意识,只是动物性的直觉罢了。
刚才,傻哥好不容易突出那几个大男生的重围,逃至这家大门口,喘息着,见大男生并不穷追,便专心地去看这家的妇人坐在门口撩着衣服给孩子喂奶。妇人白白的奶子,小孩子咂咂的嘬奶声,教傻哥悠然忆起遥远的童年,似乎又闻到了那久违了的奶汁的馨香,他便瘟头瘟脑地凑过去,犹豫着蹲下,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也要吃。”妇人正低着头专心一意地托着奶喂孩子,冷不防见面前蹲着个黑矮的傻哥,不由嗷的一声,抬手打过去一个脆脆的嘴巴,随即起身便骂。傻哥慢慢站起来,愣怔地摸着火燎燎的脸颊,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露听了经过,对妇人说:“算了,他能懂个什么。”便一手抱着丢丢,一手拉着傻哥进到店里。大约是小时遭遇了种种不幸,教陈露内心对弱者一直存有同情之心。她告诉傻哥:“别再看女人家喂孩子啊。”傻哥仍觉委屈:“我就是想吃奶。”陈露左右看看他,见整个人已脏得不成样子,拿过一块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污秽,又用梳子梳理那团乱麻似的头发,一边告诫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傻哥很乖,一一地应着。忽然,傻哥冲陈露认真地说:“以后我再也不想吃奶了。”陈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那天蒋白风为什么打你嘴巴?”傻哥小声嘟囔说:“我在他家门口看见他妈沈秋草了,我——我想抱抱。”陈露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这要是好好儿的,不也一样娶媳妇生孩子?”傻哥一脸的忧郁:“我也要娶媳妇,跟你一样的。”傻哥的话如童言般无遮无忌。陈露望着那张丑脸,叹息着,一时无语。她想,这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物儿,不是一具只知吃喝拉撒睡的皮囊啊。唉,在别人眼里,傻哥是蝼蚁样的人,可谁知他心里也有凡俗的欲念呢?看看拾掇得像回事了,陈露说:“快回家去吧,见到那些淘小子绕弯走。真是的,将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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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红衫(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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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哥留恋似的走了。看着那一颠一拐的后影,陈露的心情竟有些沉重,无来由似的,细想想,又仿佛是杞人忧天。
晚上吃过了饭,陈露还记着魏老二白天说的话,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阮大可。她开门见山地说:“爸,你老年纪大了,精力也不济,把丢丢放到我那儿吧,我好好儿照料她。”阮大可脸上没有陈露想象中的冷淡或嘲讽,他抬眼看她一下,叹口气说:“唉,你喜欢小东西,这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想教她跟着你们两口儿。可是,你们两口儿一出儿一出儿的,能调教出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我是真希望将来把小东西托付给你们,可我也真是不放心吶!”阮大可的口气充满真诚,那忧虑也是实实在在的。陈露无言以对,将在一旁玩耍的丢丢抱起来,默默地离开了。走到屋门外,她听见里面的阮大可又是一声长叹。
看看时近中秋,陈露又忽发奇想。她要将隔墙的父子两家合在一处,另聚来李雪庸、王绝户和莫小白,过一个热闹的中秋。这一设想自然不是为了有趣,而是与她近期的思想一脉相承。短期内攫取秘方既已无望,则和平共处、缓缓图之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策略。自己还年轻,时间也许是解决问题的良方。阮红兵听陈露一说,心领神会,马上去征求老爹意见,不外是“怕老爹寂寞”之类的谎话。阮大可当然明白这两口子的心机,也不说破,乐得热闹一回,便答应下来。阮红兵马不停蹄,前去游说李雪庸,既是阮大可邀约,李雪庸自然无话,随即回掉了市文联每年一度的中秋诗会请柬。王绝户和莫小白则无须多费口舌,都是一口答应。
中秋的晚上,阮家早早安排下菜蔬酒肴果品等一应吃喝。一张大圆桌上,碗、盘、碟、筷、杯、勺、瓶、罐,摆了个满。阮大可、李雪庸、王绝户、阮红兵、陈露、阮红旗、莫小白、阮小邈、丢丢依次落座。
酒仍是暖春阁的伊人酒,可种种人事却不比往昔。阮大可的耳边,不知怎么竟回响起暖春阁里的《北国之春》来,那曲调,依旧若断若续,只心中少了一份优游,多了一缕惆怅,还有说也说不清的空旷。中秋是最易怀人的,他是有些怀人了。
李雪庸见阮大可若有所失,目光里还不时地闪过一丝歉疚,猜他是在想沈秋草,就碰碰老友的胳膊:“苏东坡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老兄是达观之人,一时的失意不足为虑,何况来日方长。来,值此良宵,且先浮一大白。”王绝户也会意,说道:“不错,定数是在的,何必拘泥人事?”阮大可回过神来,感激地一笑,端起杯与李雪庸和王绝户碰了,又招呼那几个小的尽情吃喝,便率先一饮而尽。
几杯过后,三个老的话渐渐多了,还不时腾起笑声。阮小邈和丢丢见老头子们高兴,就放肆地吃喝笑闹起来,将气氛搅得很浓。阮红旗和莫小白本来话少,此时虽也表情轻松,但仍是做听众。因有陈露参与救人一节,阮红兵两口子言谈举止比以往明显随意许多,阮大可也明显宽容许多。这两个“许多”加在一起,阮家这个中秋节就更像中秋节了。
阮红兵耳朵丫夹着棵烟卷儿,操着筷子戳了一块红烧肉填进嘴里大嚼。咽下后擦擦嘴巴,忽然笑道:“不能干吃呀。我给唱个歌助兴吧。”那样子是谁也拦不住的。陈露和莫小白偷偷看看阮大可,见老头子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那里,阮红兵已粗着嗓子在吼了,是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还左手拿只碟儿,右手捏根筷子,有板有眼地敲着,听上去还不离谱。唱完,两个小孩子鼓掌喝彩,阮红旗却在一旁冷不丁地说:“哥,你有什么愁事吧?”阮红兵一愣:“我?我高兴啊,我愁什么?”阮红旗慢悠悠地说:“我听人说,女愁哭,男愁唱。”大伙儿看看阮红旗,那神情若无其事,都摸不清她是玩笑还是真格。莫小白见不是路,忙接过来说:“红旗真会说笑话。”又对阮红兵说:“哥,你再来点有意思的,要不,说段笑话儿?”就用手悄悄地碰碰阮红旗。阮红旗倒还听话,不再理会阮红兵了。阮红兵也不推辞,喝下一杯酒,想了想,便讲笑话儿:“有个山东老哥,脾气犟得很,一回去茅房拉屎,忘记了拿手纸,就想用土坷垃对付一下,刚巧又进来一个犟脾气的,也忘了拿手纸,也想用土坷垃对付。却都不想在对方面前露丑,两人就蹲在那里僵上了,都想把对方耗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前的那个看到自家二小子从茅房门口路过,就吼了一嗓子:小二,回去告诉你娘另找主儿吧,我他娘的和这个小子较上劲儿了!”阮红兵那南腔北调的山东话把几个少的小的给逗乐了,连阮红旗也咧咧嘴想笑。
阮大可当然不会为这等低级笑话儿动容,何况出自阮红兵之口,他依旧跟李雪庸和王绝户说闲篇儿。阮小邈问:“爷爷,我爸讲的笑话儿好玩吧?”阮大可对小孩子一向是好脾气,就说:“先别说好玩不好玩,我倒是挺欣赏先前那个人,你看,他为了一个目标不屈不挠,甚至赔上了家庭,这叫什么?这就叫信念。”阮小邈又问:“为一个目标就赔上家庭,值吗?”
童言虽是无忌,在大人听来却不同,仿佛这个问题具有了某种现实意义似的,又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悄悄地楔入心头。除已有了几分酒意的阮红兵外,其余几个大人都陷入片刻的沉默。这话题已经偏离了笑话儿本身,俨然上升为关于人生价值的讨论,看上去言在此,其实却意在彼。——不想意在彼也不行,几个人的心思像有什么给拽着似的,往那条思路上走。走归走,可也都没忘了中秋,都在努力地想,怎样去淡化以至消解这爷孙俩所谈问题的现实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