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一生中,总会有一些重大而有意义的时刻。我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时刻。也许这件
事并不重大,但至少是有意义的。我是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从省林业学院毕业了。你们
燕并不知道,四年前,我还是黄土高原山沟里的一个乡下姑娘。而现在,我已经成了一名大
学毕业生。对于一个人来说,这种弯化难道还不重大吗?
我已经拒绝了让我留校的要求,而坚持让学校把我分配到我们家乡那里的地区去工作。
同学们中间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他们嘲笑我是个十足的“乡下佬”。因为放弃在大城市工作
的机会,而跑到一个荒凉的山区去吃苦,似乎太遇蠢了。
我承认我是个乡下佬。我热爱我们的乡下,正如城里的人执爱他们生活的城市。一个人
总有一条根深深扎在某一个地方。我的故乡的确荒凉而贫瘠。那里,严寒从头年十一月一直
要蔓延到第二年清明节以前。那里的春天也极其短暂,而且塞外吹来的大风常常把毛乌素大
漠的沙尘扬得铺天盖地,把刚开放的桃杏花打落在了地上。
但是,那里也有许多好日子。我们的美妙的时光是从夏至以后开始的。这些阳光明媚、
清风习习的好日子一直要延续到另一个冬天开始。在这些日子里,大部分都会是好天气,尤
其是三伏天,天蓝得耀眼,充足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金黄,但并不像大城市这样闷热,白天
和晚间都有凉爽的风吹拂着大地,给人和万物以亲切的抚摸。
四年以前,我一直就生活在那里,除过读中学在县城,从来也没有远行。自从考入省林
业学院,来到这繁华的省城,四年间,我无时不在思念着我的故乡。有时候,在学校三层楼
的宿舍里,我常常梦见小时候的那些夏夜,我跟父亲睡在打麦场上,点着艾绳火熏蚊子;让
凉风吹拂着裸露的胳膊;数天上的星星,听小河水的喧哗……有时候,城市某个地方偶尔传
来一声鸡啼,我就忍不住哭了。这可是乡下的声音啊!
我之所以坚持要回到故乡那里去工作,不仅仅是我眷恋和热爱它,更主要的是,我学的
水土保持专业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大有作为。我当初报考这个专业就是为了最后还能回到那里
去。我爱家乡的山山水水,我就想用我自己学到的知识去把它变得美好。这个想法在我小时
候就有了。
说实话,我从内心里看不起我的有些同学。他们虽然来自乡下,却鄙视乡下。我平时很
反感他们鄙薄自己的家乡,这正如一个人谈论自己父母的缺陷会引起别人的反感。现在,这
些人正千方百计想留在城市工作,哪怕让他们蹬三轮车也愿意留下。我并不是说我的思想境
界就有多高。但我总觉得,抛开旁的不说,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应该有一种勇于献身的精
神。尽管我们现在的生活中享乐是一种普遍的时尚,但我认为生活中崇高与低级的界线从来
都没有模糊过。当然,我并不愿意过多地指责我年轻的朋友们,因为归根结底,人们对生活
和幸福的理解取决于每个人自己的认识。这种认识很难统一。我是准备走自己的路,但我也
愿意为另外路上的朋友们祝福。好了,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我们都要像离巢的鸟儿般飞向
四面八方,不管在哪一个天地里飞,我们都得将开始用自己的翅膀飞。这就是说,我们要开
始独立生活了。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激动。它使人兴奋,它让人愉快得有点颤栗,京让人腐躁不安,它叫
人彻夜不眠……
当然,我的激动还有另外一些原因,现在我也可以不害臊地谈一谈,不过,说出来也许
你要笑话。
除过毕业的激动外,我同时想到,我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将会临近了。这恼人而
甜蜜的想法,时不时来纠缠我,弄得人心神不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要和他马上结婚。
不,这一两年不会的。虽然我和他都来自农村,但我们已经接受过高等教育,不会像我们在
乡下的同学那样早婚。我是说,我和他将要以未婚夫妻的关系分配到同一个地方工作。他是
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是我的同乡。他们村离我们村只有五里路,我和他从小学
一年级就同学,拿句俗话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不过,我们早商量好了,毕业后不回我们
县,而要到更往北的一个地区去工作。那里一半山区,和我们的家乡一样属黄土高原,另一
半已经是毛乌素大沙漠了。我们中学时曾一块去沙漠中的一个县城参加过体育运动会,被那
里荒漠而壮丽的风光深深吸引。我们曾站在古城雄伟的烽火台上,热血沸腾地约定:将来我
们一定要到这里来工作。当时这多半有些孩子气。但这多年里我们可一直认真地对待这个孩
子气的相法。请不要见笑我们,人在少年时候的某种想法,说不定会在一个人一生中起作
用。至少,我们现在仍然忠于这个当初的誓言。我的朋友为此写守不少诗。他喜欢写诗,往
往比我更富于浪漫的激情。我喜欢他,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至于我,从小就比较喜欢
一种激荡的生活,并且对此抱有一种执拗的态度。不要因此就认为我是个“假小子”。从一
切方面,尤其从感情方面来说,我是一个地道的女孩子。
现在我常常想象我们已经到了那里。那地方开始我们会没有熟人,因此我们将格外贴
近。我会和他在异乡陌生人的目光下,一块散步,一块看电影。说不定我还会忘掉本地习
俗,像后来我们在这个城市一样,挽着他的胳膊走路。这肯定会招惹许多嫌恶的目光。我有
趣!
我肯定会时不时去他的单位,他也会时不时到我的单位来。说不定我们还得买个煤油炉
子和一些炊具,以便在星期天一块开小灶。这些东西当然会放在我那里,因为我是女人。天
啊,真可怕!我还想到我们以后会有一个孩子。我喜欢胖小子,但他说他喜欢女孩……
现在我该来说说,我口口声声提到的那个“他”是谁了。
他叫薛峰。如果你读过省文学刊物《北方》去年的第五期,你就会看见他在上面发表的
一组诗《青春乐章》。不过,署名是雪峰,取他名字的谐音。不满你说,这个笔名是我给他
起的。关心我们的人大概主要想知道我们现在和以后的事,因此关于我们的过去我只在这里
简单地说一说。
大家已经知道了,我和他从小就是同学。初中和高中也是一块在县城上的。除过初中我
们分在两个班外,小学和高中我们不仅是同班,而且是同桌。
在我们那穷乡僻壤,能进入县办初中和高中是极不容易的。那些有限的桌椅板凳几乎全
被县城的学生争夺去了,乡下的学生大部分只能上社办中学——这意味着他们大部分初中毕
业后就得回农村当庄稼汉。师资水平低和教学条件和简陋造成了他们大部分再不能深造。有
的社办中学连外语课都不开,学生们怎么能考上大学呢?
我和薛峰用我们良好的成绩在县中争得了自己的位置。在我们整个一道川十来个村子
里,我们两个是唯一进入这座神圣殿堂的。在初中升高的考试中,薛峰竟然考了全县第一
名。我们从小到大,基本上经常在一块。城里上学时,星期六下午回家和星期天下竿返校,
我们都是一块相跟着走。当然,这中间也发生过一些糟糕的事。班上的同学们曾挤眉弄眼地
议论过我们。回村时,公路两边我们熟悉的庄稼人也曾粗鲁地喊叫我们是“两口子”。这一
切是多么叫人生气。但是后来长大了,我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承认我这一生不能再离开他了。
当我朦胧地懂得爱情时,我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他。我知道他喜欢的也是我。十九岁那年,我
们离开家乡,一同考进了省城的大学。我以第一志愿被录取,进了林业学院水土保持专来;
他是第二志愿,考到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大学之前,由于我们小,关于我们之间相互喜欢的话当然谁也没有说过。上大学的第
一年也没说。但这种关系实际双方在内心里早已明白了。到大城市后,由于人生地疏,我们
相互间完全成了亲人。我们经常在一块会面,但倒不是在谈情说爱。谈的无非是学习和我们
未来将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有着广阔无边的大沙漠,有着蜿蜒的古长城残迹的福奇的土
地。我说我要在那里栽许多树,种许多许多草。他说他要在那里写出一些惊人的诗篇来。这
些火热的生活多么叫人神往啊!一直到大学二年级的后半年,有一天,我们一块相跟着在街
上走。他突然站住了,结巴着说:“小芳,你,挽着,我的,胳膊走……”我一下子脸烧得
像炭火一样,赶忙朝四下里看了看。我看见街上有许多姑娘都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走路。我犹
豫了一下,就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那天,他在商店里给我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我给他买了一件深蓝色的毛料上衣。
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了真正的恋爱。一切和大城市里的任何青年男女一样。在这个过
程中,我们自己当然经历了无数甜密而新奇的体验,但这些东西对大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
的地方,因此也就简略了。
现在我再顺便补充几句我心爱人的长相:薛峰一米七五,个头不算低;身板茁壮而挺
拔,神态潇洒,五官都恰到好处。这两年,他是比乡下时变化多了,身上的农民血统几乎已
经看不出来,像个典型的城市青年了。
我敢毫不害臊地夸口说,我爱的这个人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汉。
二(郑小芳)
随着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班上和系上都乱作一团。尽管分配方案还没公布,有些人
通过关系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于是,有笑的,有哭的,有闹的,有四处奔波找关系的,
一切都乱纷纷的。我是平静的,因为我的命运我自己已经安排好了。系上的领导曾多次找我
谈过话,想让我留校,但我拒绝了,请求把我分配在我要去的地方。领导当然再不会做我的
工作,反而表扬了我。由于我和其他任何人没有利害冲突,因此全班同学还像往常一样尊重
我。其他人之间就不行了,为了争夺一个好位置,或者怀疑某个人拆了自己的台,或者猜测
某个人把自己已得到的位置挤掉了,明争暗斗,乱得像春秋战国一样。猜疑和怨恨弥漫在共
同生活了四年的人们之间,这情景真叫人难受。我同宿舍的李虹,前几天脸上还阴云密布,
这几天突然又阳光灿烂了,据她说是由于我不留校,这个位置分给了她。她说她要感谢我。
我向她祝贺,并且指出她不应该感谢我。她学习不错,加上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又长年有
病,完全应该留在家门口工作。
吃过晚饭,李虹从校门口给我带来一封信。这是薛峰写给我的。信的内容很简单,让我
在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到老地方去,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对我说。他并且在“重要的事”几个字
下面加了着重号。我敢说他没什么太重要的事。要不,他不会写信,而会骑车来找我的。第
二天吃过早点,我借了李虹的自行车,就向我们的“老地方”那里赶去。我们会面的老地方
是南郊公园的大门口。但通常我们并不到公园去,而是在这里相会,然后一块骑着车子去省
第三医院后面一块麦田的水渠边。那里已经到了郊外,非常僻静。应该说,这儿才是我们真
正的“老地方”。这地方我们去过不知多少次。我们在这里看着麦苗泛青,发旺,发黄;然
后又看着麦子被收割,套种的玉米又长起来,吐出红缨,怀上棒子。我们在这里说过甜蜜的
悄悄话,并且也偷偷地亲吻过……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繁华的大街。
整个城市都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喘息着。即使有风从迎面吹来,也是烫热的。行人有气无
力,边走边擦汗。大街上弥漫着一种懒散的气息。人们的精力和智慧也好像被太阳的热力蒸
发了。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薛峰已经站在了那里,自行车撑在旁边,车后座上夹着一
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里面大概装着汽水、啤酒一类的饮料的点心。每次都是这样,吃喝的
东西大部分由他买,但事后我给他钱。他花钱大手大脚,我得常给他支援。他看我来了,也
不说话,就跨上他的车子。我们于是并肩骑着车子,到我们亲爱的“老地方”去。
路上,我问他:“有什么紧要事?”
他笑笑,说:“没什么,我想你了……”
我不好意思再看他,说:“才一个月没见面……你们实习完了?”“完了。已经开始进
入分配阶段,整天驴踢狗咬的。你们那里怎样?”“情况差不多。反正咱们俩是世外桃源,
没有人地来抢咱们的位置。”薛峰没说话,冲我淡淡一笑。
我们很快来到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在水渠边的小白杨丛中,薛峰把汽水、啤酒和一些点心放在随身带来的一块小塑料布
上,我们就像过去那样紧挨着坐在一起。树和茂密的芦苇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这里已
经远离喧闹的城市,四周围静悄悄的。首先照例是无言的亲热。这一刻几乎世界上的一切都
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我们温柔的感情在心灵中静静地流淌。我记起了他给我念过的M·杜
金的几句诗:一双目光深邃的大眼睛,闪烁得真是意味深长。沉默吧,你现在的沉默,比你
吐尽言辞还会令我心明眼亮……过了一会,我问薛峰:“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事?”
他又笑笑,没说话,回过头从身边的黄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这是昨天的省报。
我很快在副刊上发现了他的名字。这是他和另外一个叫“轻松”的人合写的一首诗。
我这才知道他说的重要事是什么了。
我当然为他高兴。他的任何成绩都能引起我无法言语的骄傲。我不知为什么开始转弯抹
角地盘问起他来了。
“这个‘劲松’是哪儿的?”
“我一个班的同学。”他说。
“男的还是女的?”他大笑了,笑得把脸迈到了一边。
“笑什么!你回答我!”
“女的。”他仍然在笑。
我不言语了。你们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没有接。他一下把照片堵
在我眼前,说:“看这个女的漂亮不漂亮?”我看见他和一个男人的合影。我忍不住为自己
刚才的醋意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这就是劲松。”
“是笔名吧?”“是的。”“真俗气!现在还取这么个笔名,一股文革味!”
薛峰把照片收起来,说:“他叫岳志明,父亲是咱们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我说:
“这首是他写的还是你写的?我真理解不了,两个人居然能合写诗!”“诗当然是我一个人
写的。”
“那为什么署他的名字?”
薛峰沉默了一下,避开我的问话,说:“我最近准备写小说。我觉得诗容量太小
了……”
“写好后再把‘劲松’的名字也署上。”我挖苦他说。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准备这样做的。”
我真有点难理解他了。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讨好这个人,是因为他父亲是大官吧?你
怎么也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