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她笑着说,“谁也不会知道。是德强兄弟和秀子妹夜里帮我挖的……”她凑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诉他洞的地点,然后又大声说:
“到时我背他到洞里去。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着他两口子,心里很感动。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象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好人,却软绵绵的象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佣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姜永泉这时看着他,想起他入党时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烈地晒着。姜永泉把牛赶进深草洼里,同七子坐在背荫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吗?”姜永泉问道。
七子瞪大血丝的眼睛,坚决地说:
“咱不怕!过刀山走火海跟着党。松包不是穷人的骨头!”
七子把手中一只野鸡的头,格吱一声扭下来,鲜红的血,喷在他那赤着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鸡向深山沟用力一摔:
“我七麻子要有三心两意,就和这野鸡一样!……”
姜永泉从回忆中醒转来,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说:
“七子哥,我走啦!有什么事,叫嫂子找我们吧。”
七子拉着他的手,忽然说:
“老姜,你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急着要用的时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几个来。……好好躺着,别起来啦。
……嫂子,再见啦!”姜永泉告辞着向外走。
“老姜,再来啊!”七嫂子留恋不舍地亲切地说着,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弯,才轻轻关上门。
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鸡蛋,走出家门。嫚子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直往妈怀里钻。母亲走进四大爷家里。
屋里象没有人在里面似的那样沉寂。儿媳妇和出嫁后回到娘家的女儿花子,一见母亲来了,都忙下炕亲热地招呼,让母亲上炕坐。
花子接过母亲递给她的鸡蛋,说:
“哎,大嫂!你怎么又送这个来啦!留给俺侄和嫚子吃吧。”
“噢,这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他四大爷,看看老人家的病。”母亲微笑着答道。
花子瘪着嘴向西房间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说:他有个什么病呀?
这老头子,自那天开会被门里媳妇顶撞以后,真是又气又恼。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对头,她家有干部和刀枪,他害怕。不管吧,可实在憋不下这口气,也没有脸面上街了。无奈何,只好躺在炕上发气。起初他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慌了才吃。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闺女,咒骂母亲和娟子,口口声声要等着仁义回来出这口气。敌人要来,村干部叫他埋东西,准备跑,说什么他也不听。娟子来劝他,他几乎要动手揍她。象绵羊一样驯服的儿子任凭他吩咐,女儿媳妇哪还敢出声!
这时,听到母亲同闺女媳妇在东房间说话,他厌恶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紧包着头。
母亲走进西房间来,嫚子一看见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想起在会场上差点挨它的打,吓得噢了一声,往母亲肩膀上一扑,把小脸紧藏在妈妈脖颈后面。这下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加上闷在被里透不出气,出了一身虚汗。他掀开被头,愤怒地嚷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出去!我算没有这个近门!”
母亲并不惊异,她温和地说:
“四叔,别生那末大气啦。有话慢慢说嘛!”
“哼!慢慢说,赶快说你都当耳旁风!你快走吧,快走!”
说完,他把身子朝里一翻。
花子赶过来,气急地说:
“爹!你是怎么啦!大嫂好意来看你,你可这个脾气……”
母亲示意不让她说下去,把孩子递给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后,母亲深深叹口气,紧闭着嘴唇,两边又出现那深细的纹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这笑象吞下一块黄连以后,虽苦的不行,但还是用力忍受着吞下去,并向人表示自己并不感到苦味,而特意发出的一个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会体味到,她的心是多末不好受啊!
母亲轻轻坐到炕沿上,把老头子的被边压了压,免得透进风去。她的眼光,停滞在陈旧的被面上那朵蓝白色的菊花上。她心里在想:“为着什么受这些闲气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个老婆子什么事呢?”可是这委屈的念头在她心里只是瞬息闪过,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们来了一定要祸害人,她马上又可怜这个守在家里等死的老人,她要劝他逃出火坑,何况又是女儿和姜永泉叫她来劝的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她怎么能拒绝他们要她作的事情呢?
“四叔,好点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没有病。”他粗声粗气地说,可软和了些。
停了一会,母亲看着屋里的粮食和东西,说:
“四叔,鬼子快来了,东西也不藏一藏?”
“我不藏。反正咱也没要人家的。”
母亲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没有要王唯一的粮食,没收王唯一的那些粮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粮,其余的分给了缺吃的穷人。这老头子也是分粮的对象,可是他不要。他说,不是正道来的食,宁肯饿死也不吃。
母亲这时也不去同他分辩,只是说:
“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抢。”
“哼!我就不信。”
“四叔,你就没听说鬼子做的坏事?”
“我没见着,我不信。”
“王唯一和那帮二鬼子在时,你也不是不知道。”
“哼,大队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关乎咱百姓什么事。你们是干部,你们跑。跑,这个天还不是冻死。闹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亲抑制不住心里冲上来的愤怒,她的手有点发颤了。这个执拗顽固的老头子,净讲一些气人的话,她把准备向他陪不是的话,全忘掉了。但她为完不成女儿和干部们的期望、说不动对方的心,心里也很难过。
“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
“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
“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象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
“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
“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象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颤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象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
“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
“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辇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
“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
“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
“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
“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
“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被母亲制止了。嫚子见哥姐在吵嘴,就“妈妈”“妈妈”地叫起来,母亲抱着她,笑着说:
“怎么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妈走啦?”
“不,跟妈妈,跟你。”嫚子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喃喃着。
“对啦,就是俺嫚听话,等大了俺闺女再去。”她又对德强说:
“行啦,别再吵吵啦。人家干部不答应你,来家向俺娘们发什么火呀?俺们有什么法子呢?哦,你姐呐?”
德强憋了一肚子气,秀子还在用手指摸脸腮羞他,加上母亲这一说,就没好气地回答:
“我不知道……”没说完,就委屈得掉眼泪了。
母亲轻轻拍一下秀子的头,瞅她一眼,把孩子给她抱着。
母亲的心被儿子的难过打动了,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
“德强,快把泪擦干!你弟、妹看着笑你啦。你这孩子,平常就是泪少,这时怎么就多啦?别哭啦,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再去还不是一样?”
德强抽搐着嘴唇,说:
“妈,等我长大了,还有鬼子打吗?那时鬼子早死光啦!”
这话可把母亲问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末久吗?”她心里想。接着对儿子说:
“好吧,去包点干粮拿着。我去跟姜同志说说,一定叫你去。”
“妈,真的?!”
母亲注视着儿子还挂着泪珠的惊喜笑脸,她微微地可是断然地点了点头。
母亲走到南屋门口,被里面的说话声止住了脚。她没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里,没理会那风雪掀扯着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脸,撕揪她的头发。
“……不,秀娟!你该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谁照顾呢?这末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么能行呢?”这是姜永泉那低沉恳切的声音。在母亲听来,是那末亲切和动心。
“姜同志,你也该为俺想想,我是共产党员,能落后吗?不该拿枪杆子去打鬼子吗?”是娟子那激动的带点男音的声音。母亲听着心里一热一酸。
“这不算落后。打敌人不光是拿枪杆子,你可以帮助村里工作呀!”
“村里有德顺爷和玉秋、兰子他们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妈,她是需要帮忙。可是他们也可以照顾些呀!再说,还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会,显然姜永泉有些被说动了:
“大娘她愿意不呢?”
“我想,她……”
“我愿意。去吧!”母亲一面说着走进门来。
母亲见女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在抚弄着从肩上弯过来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上的红头绳。姜永泉在地上来回地溜达着,一只手习惯地撂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里。
母亲的突然到来和果断的话语,使他们吃了一惊。姜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动地说:
“大娘!”
娟子蓦地抬起头来,把辫子向身后一甩,一见母亲,不知怎的,象害羞又象受了委屈似的红了脸,她那双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象两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亲的跟前,两臂搂着母亲的臂膀,急促地叫道:
“妈!你……”
母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埋在雪里的双脚冻麻了,身上被风吹得没有一点热气了,头发象堆乱草,——这些她都没觉得。听着姜永泉对她体贴照顾的话,很是感激,而更使她兴奋的是自己的女儿是个共产党员。过去她是猜疑,现在明确了。就为这一点,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别人后头。但对他们担心她会阻止女儿的行动这一点,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做妈妈的哪一点妨碍了你们呢?”她最生气别人不信任她,把她当成累赘。母亲想转回去,叫他们来求吧,但她马上收回了这种自尊心。她不忍使他们再为难下去,为她担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对儿女无限的宽宥,加上她的好胜心,为儿子的请战,使她不再计较一切,就走进屋来,同时发出有力地回答。……
母亲用手轻轻地把女儿脸上的几缕乱发理到头上去,嘱咐道:
“去吧。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