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实行戒严,满城搜捕,城门加强了防守。
母亲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她的衣服早被淋湿,鞋子已跑掉,在及脚肘深的泥水里,迈着艰难的步子。风吹散她的发髻,长长的灰白头发随风摔打。骤雨猛烈地打到脸上,使她眼睛睁不开,头抬不起。她怎么也站不稳,时时被刮倒在泥水里。她爬起来,又向前跑。看不到路,她用手去摸。碰到墙上,她来不及管哪里碰伤哪里痛,忙折回来又向前冲!走,快走!跑,猛跑!冲,把全身的力量使出来,向前猛冲!
母亲跑到福昌饭店门口,听到几声枪响,接着忽忽拉拉一群人冲过来。她略一怔,忙叫道:
“德强!妈在这里!”
德强领着三个便衣队员,急忙赶上来,扶住母亲,说:“妈!你怎么来啦?我们听到街上风声不好,急忙赶出来。
刚出胡同就遇上敌人。妈……”
“别说了。孔江子对鬼子说实话啦!你们快动手去啊!”
“啊!”德强他们都大吃一惊。德强忙说:
“妈,你快躲一躲。我们就走!”
“砰砰砰!”街口上传来枪声。
“快!去告诉李班长,叫他们马上行动!”德强知道情况危急,忙对一个队员命令,见队员跑步走后,又对母亲说:
“妈,你快走啊!”
“孩子,对面鬼子来啦!这是深胡同,一时跑不出去。你们都快走,我留下对付他们!”母亲推搡着儿子说。
“妈!这怎么行?你快走!我们迎上去……”
“别说啦,你听脚步声!”母亲打断儿子的话,性急地说:“你们就那三个人,去开城门要紧啊!鬼子这末多你们怎么架得住?快走!”母亲随即以坚定的口气说:
“德强!把手榴弹给妈一个!”
“妈!?你……”儿子明白了母亲要手榴弹的意思。德强没忘记母亲常常怀念的七子夫妇是以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还等着干什么?!快呀!我自有法子。”
德强和战士们都流下眼泪,不忍心离去。可是眼看敌人就要上来了,如果迎上去拚了,任务谁来完成呢?!……
母亲为使儿子下决心,已开始向敌人来的方向迎去。德强知道无法挽回,又想到任务,急步赶上母亲。他没把手榴弹给母亲,而将于司令员送他的左轮手枪塞进母亲手里,抱着母亲的两臂,哭着说:
“妈!给你这个。你勾一下它就响一声,不用动它。妈,我……”
“好,孩子!你快领同志们去开城门。别哭,妈不一定死啊!快走!”母亲说着猛一把将儿子推开。……
母亲生平第一次握到枪,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她很镇静,感到武器有那末大的力量,无怪乎当战士的都那样勇敢了。她身子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在休息。
一群敌人忽忽冲过来。
母亲故意地咳嗽一声。
“不要动!”敌人喊道。
“我没动呀!”母亲镇静地回答。
“他妈的,是个女人!”郝三骂着走上前,喝问道:
“快说!刚才谁打枪?”
“我打的!”母亲坦然地回答。
“你打的?笑话。快说!人跑哪去啦?”
“怎么,你们不信吗?”母亲把手枪对准敌人——她的手毕竟发颤——用力勾了两下扳机。
敌人狂乱地闪到两边;一个栽倒下去。
母亲正要再勾枪机,但被郝三一枪打中左胸。她感到全身一软,瘫痪着坐倒在墙根上……
突然,东面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郝三又匆忙向母亲连开两枪,领着队伍朝枪响处跑去。
德强他们离开母亲,直取东门。不料迎头碰上三四个巡逻的敌人。两方相距只几步远。德强和两个战士立刻开枪,将敌人消灭后,又向城门扑去。
守城门的敌人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从城门一旁的地堡里,用重机枪封锁住接近门洞的去路。德强他们被打得抬不起头来,身子趴在路旁的泥水沟里,心急得直跳。
正在这时,在西方,一颗绿色的讯号弹,划破了夜空,撕破了黑暗,升到半空中。接着是更加密集激烈的枪弹声,激昂的冲锋号声,震撼云霄的喊杀声……
德强知道是李班长他们已经把西门打开,部队冲进城里来了。同时他们也听到东门外的战士们已开始冲锋了,心焦得如同着了火一般!德强不顾一切了,他立即吩咐两个战士向城门接近,自己一手握着拉出弦来的手榴弹,一手抡着驳壳枪,朝敌人的机枪阵地冲去……
东城门是靠根据地的方向,敌人的防守特别严密,火力也布置得最强。并且,敌人把围城壕挖通了,进出都要放吊桥才行。
外面的部队已经冲到壕沟边,可是在又宽又深的鸿沟前怔住了。王东海这个连是担任主攻东门的部队,他一看城门未打开,知道里面出了意外;就执行于司令员的命令:打不开城门就强攻!王连长立刻命令把事先准备好的长木板搭上堑壕,他抡着驳壳枪,第一个跑着冲过去,一面大喊:
“同志们!快冲过来!过来就是胜利!”
沟阔木板长,人跑上去板子上下跳动。跑着跑着就有人掉下去,可是后面的战士仍是毫不踌躇地继续冲过来。
冲到墙根,迅速把云梯搭上墙头,一个战士很快地向上爬。可是刚到上面,他就被打下来了。
王东海把手枪向腰间一插,推开一个要爬的排长,自己飞快地爬上去。快要到墙头,他猛力向上一跃,只觉得嗓子一热口里发腥,头一晕身子晃了晃。他用力抓住墙头,没有跌下去!
王东海抽出枪,向墙头两边的敌人猛扫。他打着枪跳上墙头。领着爬上来的几个战士消灭守卫的敌人。正打着,敌人地堡里的重机枪疯狂地压过来,打得王东海他们伸展不得。
德强从敌人的机枪口的侧面向地堡接近,可是敌人的地堡四周都是枪眼,不停地向他射击。他愤怒地盯着机枪的一窜一跳的火舌,把手枪插好,从腰里掏出手榴弹,一手握住一个,手榴弹的弦都套在手指上。他猛地向机枪口打去一颗。随着爆炸声,德强飞快地扑上去,把另一个手榴弹从枪眼中扔进地堡里。轰的一声,机枪哑巴了!
那两个便衣队员在德强炸哑了机枪之后,迅速地冲进门洞,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立时,如潮水般的战士们,涌了进来。
王连长领着战士们跳下城墙,汇合了从城门冲进来的部队,在德强和便衣队员的带领下,杀进城中心区去。
城里的每个街头,每个巷尾,每个角落,都展开激烈、殊死的战斗!手榴弹飞出手,跟着就是白刃战,敌我厮杀在一起。
战斗迅速地向纵深发展。伪军举手投降,鬼子垂死挣扎……
最后,只剩下西北角上庞文和一队鬼子住的那个最大的碉堡了。
战士们马上铁桶似地把它包围起来。都登上周围的屋顶,伏下来,向敌人射击。
王东海刚爬上一所高房子,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倾倒下来。幸而跌在院子里的草垛土。担架队抢上来,抬着就走。鸡叫了。天快亮了。狂风被预告黑暗将逝、光明降临的晨风所代替,暴雨也不甘心地渐渐停下来。
于司令员立即派部队去支援打敌增援的部队。
在离道水十几里路的地方,也发生了激烈残酷的血战!
在这里有两个连打敌增援,带领这两个连的营长,就是咱们几年没见了的柳八爷。
现在的柳八爷,可不是前二年的柳八爷了。
这不单是他的外装有了改变:那顶破狗皮帽子,早顺着五龙河流到南海去了;那件灰老鼠皮色的大褂,也早烧成灰,飞散在胶济铁路的上空。而更重要的是,他已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名符其实的人民军队的营长了。
他失去一只右臂。那是在一次战斗中,他被敌人的毒弹击中胳膊,眼看就有全身中毒的危险,他立即用左手抽出大片砍刀,嚓一声把一只胳膊砍了去。现在他还带着——也是他唯一保存下来的原来的物件——这把粗大的血红穗缨已变成黑色的、从农民起义时就带着的祖传的大砍刀。
流寇的习气,在他身上失踪了。但暴烈的性子磅礴的气质,还是深深地存在着。这倒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如果他失掉这些东西,事实上就不会有他这种人的存在了。
有一次打完仗,部队紧急转移。柳八爷的弟弟是个排长,身受重伤,同志们抬着他走。
这人和他哥哥有着同样倔强豪迈的性格,但比他哥稳重得多。他被伤口痛得昏死过几次,可不呻吟一声。他见战士们抬着他走也是个累赘,就乞求道:
“哥,哥哥呀!看兄弟情面,你给我加一枪吧!”
柳八爷看弟弟疼痛不堪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好兄弟!哥从来没亲你一下,今儿就随了你的心吧!”
说完他掏出手枪,战士们阻拦不及,他照弟弟心口开了一枪。
那时他还没入党,受到降职处分。
他就是在鲁莽的错误中,受着党的教育,渐渐地改造成长起来。……
这一带是平原地,柳营长挑选公路旁边一个大土岗子做阵地,紧紧卡住敌人从牟平到道水的必经之路。
柳营长又一次眯起左眼,带着佩服的神情,眼看着老首长的预测又变为事实。
敌人在于司令员估计的时间——深夜两点多钟,果然来到了。
敌人的快速部队乘着汽车,车头上架着机枪、钢炮,轰轰隆隆地飞奔而来……却不料遇上这样坚固的防线,一次次的冲锋,都被打下去。除了排排的尸首留在阵地前,没有一个敌人冲过来。
接着敌人的骑兵、重火力部队,鱼贯而来,总共有四五百人。
战斗一阵比一阵紧张,一次比一次残酷!
道水的枪炮声传来了,双方都增加了勇气。敌人是由于急着拯救亡命的伙伴、重要的基地而发狂。八路军是为了解放祖国、消灭强盗、为最后的胜利而奋勇战斗。
敌人以强大的火力,轰击着每个地方。
我军的阵地都被打平,战士们牺牲的渐渐多起来。
啊!当过战士的人都会体验到:当你躺在硝烟弥漫、枪炮声震耳欲聋的阵地上,艰难地眯起愤怒的眼睛,猛烈地向敌人射击;而在你的身旁,躺着的是曾和你一块行军打仗、一块吃饭睡觉、一块吵吵闹闹嘻嘻笑笑的战友的遗体,并且他们的鲜血还没有凝固,正在把你的军装浸湿时,你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啊?!
……最后一颗手榴弹飞出手。象猛狮勇虎下山的战士们,瞪大血红的眼睛,跟着用一只左臂抡舞着大片刀的人,向扑上来的敌人,狠命地杀去!……
敌人又被打下去。战士们从敌人的尸首上拣回子弹和武器,准备继续打击敌人。
雨停了。也是城里围攻最后一个碉堡的时候。月亮从急速向南跑的乌云缝隙里露出来,窥望着人间所发生的一切。云彩向南——要好天。战士们等待着胜利的捷报。
一个、两个、三个黑点向阵地移动过来,越来越近,越近越清楚了。
大家一齐打去。
重机枪手已把机枪水管里的水打沸腾,水快蒸发干了。他迅速地揭开水管,把饭碗递给大家,说:
“快!快尿吧,同志们!水已用光了。”
……一碗碗尿倒进机枪水管里,机枪又叫起来了。
三个黑东西象乌龟似的,轰轰隆隆地开过来。它们根本不怕打,有时滚进沟里,但马上又爬出来了。
啊,坦克!敌人的坦克来了。它们后面跟随的是弯着腰的敌人。
几百步,几十步……眼看要轧到阵地前沿上了。两个战士飞快地迎上去。一个倒下,另一个冲上去,被坦克压到底下了。
人们身上出了冷汗,一部分人开始向后看了,更多的眼睛在看柳营长。
那柳营长却不慌不忙,用裹腿把三个手榴弹捆在一起,导火线扭在一块,然后把这扎手榴弹捆在腰间。他忽然跃起身,大片刀举在头顶,嘶声叫着,声音听起来使人悚然:
“哪个向后退,我就劈了他!同志们!坚持住,胜利就是我们的!有种的跟我冲啊!”
战士们紧跟在营长的后面,飞也似地向坦克扑去。柳八爷的大片砍刀,在月光下闪着青红的光!
敌人立刻向柳营长射击。他根本不躲避,用全力以赴的磅礴气势猛冲上去!
一个鬼子端着刺刀迎来。柳营长刀起头落斩了他,就抡刀狠命地向坦克的履带砍去!只听铮的一声,刀发出可怕的响声飞到空中。震得柳八爷五脏麻木。
再好的宝刀,怎么能斩断巨大坚韧的钢铁呢?啊!聪明又呆傻的柳八爷呀!
柳营长没有踌躇,他怒吼一声,一个翻身跳到坦克前面。
就在他身体刚被轧倒的一瞬,他抽动了手榴弹的导火线!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坦克的链带哗啦一声垮下来,冒起浓沉的黑烟。
后面两辆见到这个情景,急忙掉头逃窜。
战士们猛扑上来,奋力拚杀敌人……
不一会,教导员率领一连人,奉司令员的命令赶来了……
德强领着部队,直到把敌人围住,他才急忙地向母亲所在的地方跑来。
城里各处的枪声已停下来,都集中在西北角。街上躺着横七竖八的敌人尸首。担架队在抢救伤员。一群群俘虏垂着脑袋被押着。
德强的心里越走越紧张。他希望在那里见到母亲,可又希望别见着:她还会活吗?!要是被敌人抓去了,说不定遭遇会更惨……
他来到福昌饭店前面,什么也看不到。他急促地叫几声,也没有回答。他用手电筒照着,溜着墙根找,一见水里有缕缕的血迹,心更加跳荡,赶忙顺着看去,他猛然停住了!
墙根下,稀泥上有一大滩绛红色的血渍。从房檐上滴下来的粗大水珠打在血上,那血立刻迸溅起一阵红花,缕缕的血液浮在水面上,缓缓地向低处流去。
德强发现掩在血水里一个黑东西,忙去捡起来:“啊,枪!左轮手枪!”他心里一跳,眼睛已开始模糊。虽是在黑夜里,那泪花却闪出光亮。他迅速地把弹膛打开,看见里面还剩下一颗子弹。他知道母亲打出两枪。因为一共是五颗子弹,他交给母亲时已打掉两颗了。
德强把枪用力甩甩,在衣服上把子弹上的血水擦干……
忽听对面传来枪声。他立刻把子弹装上膛,闪到墙根。
迎面跑来特务队长郝三。他见城破,想藏到那女人家里,再瞅空子逃到牟平去。却不料被战士们发觉,跟踪追来。
那郝三一面奔跑,一面向后还击。
德强见来人跑到跟前,趁他向后还击之时,猛冲上去,将他拦腰抱住。
郝三略一惊,掉过枪就向抱他的人打。
德强却早料到他这一着,准确地用一只手抓住对方的手脖子,向上一折——叭一声,枪打到空中去了。
郝三倒也凶猛,不等对手再动,奋力一转身,照德强胸口就是一拳。
德强虽然身痛,但还是猛力夺下敌人的枪,指住喝道:
“举起手!”
郝三听着后面的人已赶上来,他不顾一切,转身就跑。
“好小子,你跑不了!”德强激怒得厉害,他立刻从腰里抽出母亲的血沐浴过的左轮手枪,用那最后一颗子弹,向在黑暗里奔跑的影子,狠狠地打出去!
噗腾一声,郝三一头栽进污泥里。
敌人不投降,就坚决消灭它!
鬼子们不接受再三的警告,死守着孤垒。于得海司令员下令实行最后的手段——炸毁碉堡!
民工们已经挖好地道,一直通到敌人的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