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文阴沉地眯缝着那只没瞎的右眼,狡黠地听完孔江子的告白,扫视德松一眼,唰地抽出指挥刀,照孔江子砍去:
“八格牙路!大大的坏了……”
孔江子的脸一霎变成纸,但一想起庞文平日的作为……
马上又恢复原状,气急地叫道:
“太君的杀吧!我孔江子死了也高兴!怕死我也不回来自投!”
庞文的刀,贴着孔江子的耳边嗖的一声闪过。他把刀收了,狂笑着说:
“大大的好!英武的有……”接着用日语咕噜一阵。
杨胖子翻译官说:
“孔队长,别生气。太君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吓一吓你的。他说很佩服你的精神。你的表弟可以留下来做点事。”“嘿,夸奖啦!”孔江子恭维地说。“今后还多蒙翻译官关照。嘿!小弟还带些礼物给太君和翻译官你。不客气,小意思……”
庞文和杨翻译官见大车上有一麻袋洋梨,好多瓶烧酒,还有情妇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绸缎,满脸都笑裂成纹。庞文点头说:
“大大的好,能干的有!”
从此,敌人的伙房里,多了一个很卖力气的伙夫……
道水城可真坚固。高大的城墙,上面有密密层层的铁蒺藜,外面有三丈宽四丈深的围城壕。堑壕里面栽着尖利的木楔子,靠城墙根还有地雷。城里各街头巷口,都修满工事。各处的明暗火力点,互相照应,射及全城。坚固的炮楼子,象树林似地,矗立在半空中。
这就是敌人号称“固若金汤”的道水城。
希特勒的垮台,使敌人惊恐万状。解放区的军民展开的强大春季攻势,步步压到敌人的头上。为了防守,敌人撤退了小据点的兵力,又从牟平调来一中队鬼子,加上原来的一分队鬼子和一大队伪军,集中兵力防守道水城。庞文住在西北角上的大碉堡里,督战指挥。
现在敌人平时不敢露头,偶而出来,也是在附近抢些东西糟蹋一下,就慌忙逃回,关上坚固的铁城门,放几道岗守护着。没有庞文签署的通行证,老百姓很难进去。
黄昏了。西城门口四个站岗的伪军,没精打彩、懒洋洋地立着,象被霜打过的黄瓜似地,搭拉着歪戴帽子的脑袋。他们看到走来两个女人,才提起精神,大声喝道:
“干什么的?”
“啊,老总!俺们是走亲戚的呀!”女人中一个年老的急忙答道。
“她是谁?”伪军问那抱孩子的媳妇。
“那是我的儿媳妇,俺是一家人呐。”年老的女人从容地回答。
“走亲戚?”伪军翻眼横扫着她们,又问:“有通行证吗?”
“什么通行证?俺们刚出门,可不懂这个呀。”那媳妇羞涩地答道。
“没有通行证就休想进去!”伪军说道,眼睛瞪着那年老女人胳膊上挽的盖着红包袱的竹篮子。
“老总,你不让俺们过去可怎么好?天快黑啦!俺是到孩子他姨家去呀!听说他姨家和你们的长官还好着哩。”
“胡说!”一个伪军喝道。但那带班的班长却留神地问:
“你说的谁家?和谁相好?”
年老的女人赶忙回答:
“俺孩子的姨家是财主,就是开丝坊的葛琏呀!前儿听说俺那外甥女跟上你们的翻译官啦,你们不知道?”
伪军们有些吃惊地互相对看一下。那班长又说:
“是有这末回事。放你们进去倒可以,不过我们要搜搜你们带的东西。”
“那多谢老总啦!快看看吧,我这篮子里是些好吃的,有熟鸡蛋,烙饼……”那年老的女人忙掀开篮子送上前:“哎,你们就吃点吧!给我留一些就行啦……”
伪军们倒不客气,拿起来就吃。
“喂,我们还要搜搜这媳妇的身上。”那伪军班长命令着。
年老的女人猛一怔,忙说:
“好老总,她身上什么也没带……”
那媳妇却并不害怕,把用被单子包着的孩子往年老女人的怀里一放,说:
“妈,你好好抱着孩子。就让人家搜吧。”
那年老的女人吃惊地看着她,抱紧孩子。她见她的外衣被脱掉,几乎要扑上去……可是伪军们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放过她们了。
母女俩进了城门,母亲才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悄声说:
“娟子,你把枪放哪去了?可把妈吓死啦!”
娟子看母亲余惊未消的样子,笑着轻声说:
“妈,是你拿的呀!”
“我?我什么时候拿的?”
“我就在他们眼前交给你的呀!”
母亲向包孩子的被单子里一摸,果然有一个硬东西,长叹一声说:
“你这孩子,也不早对妈说一声。看把我吓的。唉”!
“妈,靠墙根走!”娟子把母亲向旁一拉。
不远处噗噗一阵响,只见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驶过来。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黑便衣腰插手枪的人,凶恶地瞪着一双鸡蛋大的眼睛,向行人扫视着。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有几个挑着菜担的小贩,和几辆拉大粪的木头车。卖零碎东西的摊贩,摇晃着货郎铃,发出当啷当啷报丧般的声音。
那辆摩托车猛冲过来,路上滩滩的臭水溅了人们一身。摩托车擦着大粪车驰过,拉车的老人被撞倒。那穿便衣插手枪的人跳下来,抡起枪带就抽打那老人,一面骂道:
“你这老家伙!眼睛长腚里去啦!砸烂你的骨头……”
开车的人叫说:
“郝队长,算了吧!打死他少个拉粪的。咱走咱的……”
母亲看着不由得浑身一颤,这才觉得走进了阎正殿一般的世界,到处阴沉得可怕!她拉了一下女儿,悄声说:
“娟子,从这小胡同过去。”
母女俩打量一会前面的一片青森的瓦房,听听里面的动静。母亲吩咐娟子抱着孩子闪到一边,就轻轻敲敲门。
不多会,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子瘦小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母亲看着看着,一腿跨过门槛,禁不住颤声叫道:
“姐!姐姐……”
她再说不下去,抱着她呜咽起来。
那老女人惊怔一霎,也抱住母亲,大哭道:
“啊!妹子!是你……”
娟子听到哭声,忙走进门里,回身把门闩上。看着母亲和姨姨在抱头痛哭,也忍不住心酸,流下眼泪。她忙叫道:
“妈,你清醒些!这地方不能……”
母亲一听,立刻松手,擦着泪水道:
“姐,这是你那外甥女,娟子!”
“啊!娟子!都有孩子啦……”她抚着娟子的脸,又哭泣着说:
“哪阵风把你娘俩吹来啦?你们把我忘了……啊!多少年哪……哦,快到屋去……”
姨姨拉着妹妹和外甥女,哭起来没有头。母亲和娟子也很伤心,极力安慰她。忽然,这个衰弱的老人似乎想起什么,惊诧地看着她母女惶恐地说:
“啊,妹子!听说你们家都当八路,你上次差点被人打死。我那时真心疼死啦!妹子,你怎么敢领孩子到这来?我老了,不用你们来看啊!为我坏了你们……”
母亲和娟子说了很多宽慰话,才使吓坏了的老人平静下来。
吃晚饭的时候,娟子放下碗筷,对表兄和表嫂严肃地说:
“咱们两家有几年没走动,我和妈特地冒生命危险来看我姨和你们。你们都知道,咱是八路军的人。可先得说明白,谁要走了信,坏了我们,那时你们不管亲戚,咱也顾不得了!”“孩子,别说这些啦!”姨姨哭着说,“这些孩子都规矩,就是你那不正经的表姐……唉,她原也是个懂事的闺女,就是架不住坏人的引逗。我也心疼着她啊!”
母亲一面喂菊生吃饭,一面说:
“把话说头里也好,省得过后难收拾。我早也知道这几个孩子都老实,是人也向着自家呀!”
“姨说得对。”娟子的表哥是个忠厚的人,老实地说,“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管。”
表嫂是个精明好心肠的女人,很会亲近人,嘴很甜。
“姨姨,把孩子给俺喂吧,你好吃饭。”她从母亲手中接过菊生,又对娟子说:
“好妹妹,你就和姨姨放心多住几天吧,咱们是谁和谁呀!”
娟子和母亲晚上和姨姨在一条炕上睡。母亲睡觉最警醒,一会给菊生喂喂奶,一会到院子里听听动静……
第二天上午,德松来了。他把那边的情况告诉给娟子。孔江子在特务队当副队长,他是伙夫;敌人的情报很快可以弄到;只是庞文的大印被杨翻译官带着,收得挺严,很难到手。
他嘱咐娟子行动时多加小心,就走了。
娟子向姨姨讲了好多抗日的事和革命的道理,把目前的形势向她宣传。母亲在一旁也劝说着,把自己的身经事故告诉老姐。这个衰弱无能的老女人,总是叹息和哭泣。最后娟子叫她悄悄去碉堡里把女儿找来时,她很快答应了。
母亲抱着孩子把老姐送出门,又嘱咐一番,就把门关上,走边外甥媳妇的屋里。
娟子把炕上整理一下,将手枪揣进袖筒,趴在窗户台上,向院子里望着。
没多会,门开了。一个伪军背着枪,一手提着包袱进了门。后面跟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女人。
娟子浑身一震,心想一定是姨姨说漏了信。她马上把枪顶上火,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院子,耳朵机灵得能听见绣花针的落地声。
“太太,我回啦。”伪军卑恭地说,想把包袱给那女人。
“呀,你这懒虫!给我拿到屋里去!”银铃一般傲慢的女人声。
娟子的姨姨慌忙从门外赶进来,一把接过包袱,说:
“行啦,行啦!这末点东西还要人家拿。我早不让你叫人家来,你可不听。唉,成了横草不拿成竖草的人啦……”她把伪军打发走,接着插上门。
娟子舒口气,擦擦额上的细汗,又把枪上了保险,放在炕上。两眼打量着很漂亮爱风流的表姐。
婵子很瘦,但依旧很艳丽。两只桃形的眼睛闪着水波,雪白的脸面搽着均匀的胭脂。腰很细,胸脯突出。粉红色缎子花旗袍紧绷在身上,整个身子的轮廓都显露得非常清晰,走起路来腰软得和青柳枝一般,头上的卷发也跟着摇动起来。只是由于过多的吸烟,雪白的牙齿变成黄色,纤细的小手上的指甲也被熏黄了……
娟子看着,不知是惋惜怜悯她还是讨厌她,心里有一阵子不好受。
一股浓烈的香水粉脂气息,直冲娟子的鼻子。她慢慢转过身来。
婵子掀开门帘,一见娟子和炕上的枪,惊呼一声,慌忙退回去。
她母亲在后面说:
“有什么好叫的?这是你娟子妹来啦!”
“你、你不是说我爹从烟台回来啦?”婵子颤抖着嘴唇。
“快进去吧!不说谎你还来?你姨也来啦,叫我找你回来看看。”
“她!在哪?”婵子又叫起来。
“婵子,我在这呐。”母亲说着从东房间走过来。
婵子惊愣地看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孩子!你先和你妹说说话,姨再和你拉拉。”母亲说着走出门,坐在院子里。
“快进去呀!”姨姨把婵子推进去,自己出来坐在妹子身旁,胆怯地看着门外,不安地听着门里。
婵子浑身哆嗦,强作笑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发着黑电光的手枪。她费力地说:
“啊、啊,妹妹,多会来的?”
娟子亲热地招呼道:
“快坐下吧,我和妈来几天啦。”看她吓成那样,笑着收起枪,“别害怕,人不动,它自己不会响!”
婵子这才侧身坐到炕沿上。娟子一把拉她到里面来,说:
“好几年没见面啦,真想的慌。姐姐过得可好?”
婵子余惊未消,听这一问,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忙说:
“好么好?糊里糊涂消磨日子吧!也没别的法子啊!”
娟子凑近一些,低声严肃地说:
“找你来没别的事,实对你说了吧。我是八路军派来的,我们马上要打这个据点!你想想,到那时你自己见不得人的事可怎么办?”她见她低下头,接着说:
“德国已投降,日本鬼子也快完蛋了!你若聪明点,想想自己的后路,就给我们办点事。我也知道,你原是个好人,就是男人死后自己没主见受了人家的骗,才过着这种不正经的日子。你也会听说,八路军除了铁汉奸是不杀的。可是对死不回头的,那可不客气啦!”
婵子本来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念过几年书,懂得一些爱国道理,但她自小爱虚荣,和一些风流子弟混在一起,养成享乐至上的思想,水一样的性情。她丈夫死后,杨胖子翻译官看她漂亮风流,老去纠缠她。婵子刚上来还很瞧不起他,不肯跟汉奸胡来。可是日子一久,她一时找不着合心男人,自己受不了寡居的生活,又看看到处是日本人的天下,杨翻译官在日本人跟前很红,有钱有势,又是个“有学问”的人,架不住他的引诱,就和他勾搭上了。近一年来,婵子也看出日本人一天不如一天兴旺了,而杨胖子翻译官也是个靠不住的人,想想自己的前途,也深感空虚无望,她心中就苦恼起来。可是她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抱着过一天快活一天的打算混日子……
现在婵子听表妹这一说,引起她的悲伤,心早乱了。她央求道:
“好妹妹,都是我错啦。这鬼日子我也过够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一定尽力。”
“你把庞文的印拿出来,我们用用!”
“啊!这不行。他收的最严。不行,不……”她吃惊地摇着头。
“怎么不行?杨胖子收的再严还能避着你!”娟子见她不肯应,又说:“做这事当然有危险,可是到底会生出法子来。
你说说他藏在哪儿?”
“他藏在睡觉屋子的保险柜里。”
“钥匙呢?”
“装在口袋里。”
“那还不行?”娟子说,“你和他睡在一起,等他睡着了把钥匙掏出来,用印在信笺上磕七八张就行啦!这还不容易吗?”
婵子低下头,开始动摇了,慢慢地说:
“行倒行。我有些怕。娟妹,等八路军打开城时,你可真保着我呀!”
“你放心!做好了还给你立功,我保你没事。”娟子鼓励她;又加重口气警告道:
“你做不成千万不能露马脚,回来咱们想法子。如果你坏了我们,八路军把城拿下,你向哪里跑?”
姨姨忍不住闯进来,拉着女儿哭道:
“婵子,你可要有点良心啊!你姨和你妹待咱多好,冒生死来看咱!咱们是亲戚,你可不能再向着鬼子啊!”
婵子也哭了。她满口答应下来。
婵子走后,母亲和娟子心中跳荡不停。
第二天一早,婵子就把盖着庞文印鉴的八张信笺拿来了。
母亲激动得把她紧紧搂住……
中午,德松把孔江子和他侦察好的敌情送了来。
母女俩要分手了,因为要留一个人在此帮德松和进来的便衣队接头。娟子的意见是要母亲回去。但母亲一定要女儿走。母亲的意思是,娟子留下危险大,她走路快,能早些把情报送回去,军队好早作打算,同时她还能去参加工作。娟子想想母亲的身体不好,孩子也不能离她的身,走路真是够受的。只好安顿母亲一番,很担心地离开了……
第二十章
傍晚,初夏的傍晚。突起的大风,忽忽地横扫原野,掀起弥天的风沙,燕子被吹侧了翅膀,小鸟被刮得闪踉跄,没等太阳落就把昊空刮黑了。块块的碎云急驰着聚集起来,越来越黑。一会,就传来远处的滚滚闷雷声。
德强领着便衣队员,分别拿着有日军大队长签署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