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冯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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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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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实在过意不去,就说:
  “大娘,你们再这样我可待不下去了。我要马上找部队去啦!”
  母亲却不急,只是问他:
  “你找部队干么去呀?”
  “打仗啊!”
  “怎么打法呀?”
  “用枪嘛。”
  “胳膊坏了怎么打枪呀?”
  “这……”
  “还说呢。”母亲用对自己孩子似的口气说,“人光要强也不行呀!俺们为你养身子为着什么?还不是好让你多打死些鬼子?你要是好了,叫留也不留你啊!”
  更使王东海感动的是花子。她的话变少了,也很少流泪了,要哭也是在背后哭,不让别人看见。每次她照顾他,总是默默不响地认真来做。她把鸡蛋煮熟,皮剥得光光的,蘸着搓细的咸盐面,送到他手里。而有时王东海说要走时,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他,一直看得使他说不出话来,感到自己再坚持下去真难为情……
  环境好些后搬回村,四大爷一定要王东海住在自己家里,和他睡在一起。老头子夜里常常起来,给炕洞里加柴,把炕烧得更热。
  花子脸上的哀伤慢慢退去,渐渐话也多起来。没有事她就叫他讲战斗故事给她听。王东海从来不讲自己的事,但她却把他讲的故事中的人和他联系起来,心想那就是他,他是最英勇的一个人……
  王东海练毕歇息的时候,心里高兴地想:“好,明天就可以回队了!那可太好啦……”
  他又抓起那块石头,念着回数举起来……
  这时,外门口出现一个女军人。她一瞅院子里的情景,马上停住脚步。她那对深褐色的美丽眼睛微笑着眯起来,白晰的圆脸上泛出喜色,心随着王东海的上下“举重”跳起来。看着看着,她也不自觉地跟着数道:
  “……七下,八下……”
  “谁?”王东海闻声将石头停在腰间,急转回头。立时他崩一声撂下石头,惊喜地迎上前:“啊!白芸!你怎么来啦?”
  白芸欢笑着迈进门槛,两手握住王东海的一只大手,爽朗地说:
  “我怎么能来?就兴你来吗?哈哈哈!好个王连长呀,把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这练工夫哪!”白芸太激动太兴奋了,两眼闪着泪花,紧看着他的脸。
  王东海也激动得厉害,张了好几次口才说出:
  “快进屋坐吧!快……”
  “嗳呀!这真象是你的家啦!我的天,你安家了吗?哈哈哈!”白芸边走边说边笑,“屋主人呢?”“哦,都出去啦,我在看门呐。”王东海被她说笑得有些脸红。
  刚坐在炕上,白芸就一句接一句地问王东海离队后的情况。她说回去的一班战士把情况讲后,首长和同志们天天盼他们回去。并派人四处去找……
  王东海插了几次嘴想问她部队的情况也不成,只得把事情告诉给她……最后他沉痛地说:
  “白芸同志!我回去要请求上级的处分,我没把同志们都带回去……”
  “你快别说了!”白芸的眼圈发红了,“我看你还该受到表扬,在那种情况下就该那样做。想救出群众又不损失同志,那怎么办得到呢?对,那些牺牲的同志也是最值得的!都是英雄!”
  王东海问白芸的情况。原来白芸是和几位同志一块调到延安去学习的,昨天宿在万家沟村。她要那几个同志等一会,她跑来看看冯大娘——以后不知能见面不能啊!可巧,大娘告诉她王连长就在这里,这可把她高兴死啦!白芸又把部队在反扫荡中拔除敌人据点的战绩告诉他,把每一件小事情都谈得清清楚楚。王东海听得也有滋有味,恨不得能马上飞回去才好!但姑娘没把一件事告诉他,那就是她听说他有很大可能牺牲的消息时,背地偷偷哭了好多回……
  白芸又给王东海看看伤口,见真快好了,又给他重新包好。说着说着,她见阳光已上满窗纸,就收起笑容,看着他说:
  “王连长,我快要走了!”
  “哦,再多待一会吧!”王东海也看着她。
  “待一会也要走的。”白芸说着低下头,手抚弄着军褂角,“王连长,这次咱们一分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不过反正能见面,等抗战胜利了——不,或许更早些,就又见到啦!”
  “嗯,是啊。”王东海不大明白她自问自答的话意。
  “我们在一起可真不短啦,好几年了。我还记得我刚参军时,你怎么把着手教给我打枪的……唉,分开来都觉得不好过,我自己就是这样。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好啦。你说是吗?”
  “是,是这样。”王东海有些奇怪,平常说话又干脆又流利的白芸,这时却噜嗦重复起来。
  “东海同志,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她忽然抬起头。
  “没有什么意见。你一贯工作很好,对同志很热情。你又有文化,再经过学习,那更是好上加好啦!”王东海诚恳地说。
  “快不要只拣好听的说了。”白芸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其他原因,脸顿时红了。她忽然又变严肃起来,紧望着他,有些激动地说:
  “东海同志!我早有件心里事要和你谈谈,但没找到机会开口。今天我就要走了,非要谈谈不可啦!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是否可以比一般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呢?”
  王东海的头轰一下涨热了,他猛然站起来,心里急跳着。
  想了一会,他才说:
  “白芸同志,这叫我说什么好呢?说句老实话,我也了解你,你太好了,各方面都比我强!我说不同意,决不是嫌你不好。可是……”
  “还有什么呢?”她急促地问。
  王东海真有些紧张,吃力地说:
  “我想,在这样的战争环境里,还是别急着想这方面。”
  “这……”白芸听出他的口气有些不坚决,“东海,咱们也不是马上解决呀!”
  王东海一时怔住,但马上又有了勇气。他又坐下来,对她平和地说:
  “白芸,乐意先听我把一件事告诉你吗?”
  “什么事?”她有些吃惊。
  于是,王东海就把花子的舍夫救人,这个女子的讲述一遍……
  “白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
  白芸的眼泪早流下来。她激动地站起身,说:
  “不用解释了,东海同志!我全明白了,你是对的!……”听到一阵轻捷的脚步声,她止住话,眼向门口看去。
  一个年青女人映入她的眼帘。那女子一手抱着一颗大白菜,一手抱着孩子。幼小的孩子穿着一条白粗布做的带孝的毛边裤子,头发上用白头绳扎着两个小角。女人穿着一双白鞋,她那丰满的脸庞,虽然现出微笑,但也盖没不了痛苦的痕迹。
  白芸看着看着,没等对方开口,猛地抢上去将她紧紧抱住,流着泪叫道:
  “姐姐!我的好姐姐!”
  花子被白芸的举动惊怔住,忙说:
  “啊!白老师,白队长!你来啦!我比你岁数大?”“不,不管这个。你在哪方面都比我好,都可当我的姐姐!
  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反扫荡结束后,游击队解散了,恢复了原来的组织。
  德强和父亲回到家来。他是要回县里去,顺路打家走,把破烂的衣服补一补。
  小屋子又热闹起来。德刚偎在父亲怀里,要他讲灌死王竹的故事。秀子正剥她抓来的那只兔子的皮。兔子已死好多天了,冻得硬梆梆的。但那时谁也没有心思去吃它,这时环境好了,德强和父亲归来了,加上王连长也在,母亲要包饺子吃呢。
  仁义和孩子讲了一会,就找庆林他们谈工作去了。娟子在西炕上给弟弟补衣裳,德强就逗着姐姐的孩子——菊生玩。秀子在灶前烧火。德刚被母亲吩咐去叫花子父女来吃饭去了。
  东炕上,母亲和王东海正在包饺子。
  母亲一面包饺子,一面看着王东海那粗大的手,很灵巧熟练的擀着饺子皮,就笑着夸奖道:
  “咳,真不是说,当八路军的人什么都会做。看你擀的皮多好!外面薄当中厚,真和个巧媳妇似的。”
  王东海有些腼腆,微笑着说:
  “大娘,人家说当两年八路军什么都会做,可也不假。咱们逢年过节或是打完仗,也吃这玩艺儿。嘿!咱们是又当男人又当媳妇,种地打柴,缝缝补补全都会哩!”
  说着,两人咯咯地笑一阵。母亲寻思一会,轻声对王东海说:
  “说真的,你就要走了,我看你和花子的事就拿定了吧!这些日子你们在一块,也该知道她的为人了。你看好吗?”
  王东海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话。
  在事情还是朦胧的时候,王东海几乎是没过多地想一想就拒绝了白芸的爱情。可是当要正式决定了,他的心中又那样清晰地涌上白芸的影子:她那带着细条纹永远晒不黑的脸面,她独有的一双深褐色闪着热情光泽的眼睛,健康而浑直的身驱。她的长象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作风却是一个勇敢坚强的战士。
  在这以前,从没停息一刻战斗的王东海,就是在白芸向他提出时,他也没有这样想到她是那末可爱,那末美好。现在他真有些留恋她!可当时他怎么就一口回绝了她呢?
  接着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另一个人:她宽宽的脸堂,粗壮丰满的身段,显得是那样有力而刚健。那眼睛是淳朴的,而同时含有柔情,又是多末善于激动,特别当它饱含泪水时,使人没有法子不为它而感动。她的象貌是女人、是母亲,她的行动是战士,是勇敢大义的化身。她是共产党的好女儿。啊!这样一个坚强而美丽的女性,是应该受到爱慕和尊敬的啊!
  渐渐这两个人平排起来。看!多末好的姐妹俩!看,两人的模样多不一样!她们象是一个母亲养出来的,可又不象是一个血统。可是她们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地方一个组织得来的。
  王东海并不是在比较谁的长短,不,他根本不是在挑选人。但他老实纯洁的心中,还是想了一想。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来在内心深处也有白芸的影子,可是在没遇到花子的事以前,从没把白芸和自己个别地联系起来。然而当白芸提出来时,他的心已被另一种更大的力量所吸引。他承认自己对花子比对白芸更爱,更无法避开。
  长期的苦难生活,贫困辛劳的人们,把爱与怜混淆在一起了。由于同情而产生爱,也由于被同情而产生爱,更多的是互相同情互相感恩而产生更深沉的爱。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认为爱怜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是一个东西。以同情来做为爱情的基石,这是农人们在苦难的命运中建立起的最诚挚最深湛的一种感情……
  “大娘,”王东海抬起头,非常亲切又动情地说,“我一见她和孩子,就想哭。真疼人啊!不是秀娟同志和她,我怎么能活呢!她对人真比对自己好多少倍,那末尽心地照顾我养伤,象对亲兄弟一样待我。这样的一个好人,又是党员,我怎么会不恋她?!不过,大娘,结亲的事要经上级批准才行的。”
  “我看你俩就挺好,你上级也会答应的。”母亲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心里不知是为王东海能有个好媳妇,还是为花子能找个这样的好丈夫,充满兴奋的激情,“好,等她来了,我给你们提提……”
  门呀的一声开了。四大爷抱着孩子,花子拉着德刚的手,先后走进来。
  “仁义回来啦!”四大爷进门就问,“在哪里?”
  母亲忙下炕,招呼道:
  “四叔,他才出去啦。又有事,没去看你。快上炕坐吧!”
  “他忙他的吧,我这把老骨头反正一时烂不了。”他见王东海要下炕,忙堵住:
  “快别下来啦。我就坐这里。”说着坐到炕沿上。
  王东海亲切地望着他笑笑,接过解放来。
  孩子早和他熟了,欢喜地叫道:
  “叔叔,抱,抱抱……”
  花子和母亲打个招呼,挽袖子洗手要帮忙包饺子。母亲却微笑着阻止她,说:
  “不用你啦,王连长和我就行了。花子,到西炕上帮娟子的忙去吧!”说完向她有含意的笑笑。
  花子一见母亲的神情,不由脸一红,忙走到西房间,帮着娟子补衣裳。她的心崩崩跳荡不停,耳朵集中在东房间……
  母亲把亲事向四大爷说了。老头子的脸兴奋得发红,眼睛却有些潮湿了。他激动地说:
  “那敢仔好!唉,我有你这样的好女婿,不用为闺女外孙操心了,死也闭上眼啦!”
  “大爷,哪里的话。”王东海感动地说,“咱们都是庄稼人,穷人的心谁还不互相疼爱!我这条命也是你们救出来的啊!”
  母亲满意地笑了,就赶到西房来。
  花子虽和德强、娟子说着话,可把他们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一见母亲走进房,脸更发起烧来。
  母亲坐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说:
  “花子,就看你的意思啦。他的为人你都知道。你对大嫂说说呀!”
  花子臊得不行,把身子扭过去,背着脸,清晰地说:
  “大嫂,你们看着好,俺心里也愿意……”
  吃完晚饭,德强被村里的青年们拉出玩去了。大家又热闹地聊一会天,天色已晚,四大爷要照顾家,早走一步。母亲家里因娟子生了孩子,仁义又回来了,正屋没有地方。南屋的炕也拆了没来得及新盘,德强回来要到村政府去睡,而王东海一定要和德强去作伴,所以不去四大爷家睡了。住了一会,花子正要回去,王东海先站起身告辞。秀子一听王连长要到村政府去睡,忙下炕穿好鞋,说:
  “我送你去,王连长!”
  花子略停一下,不自然地说:
  “唉,天太黑啦!秀子,你别去了。我顺便带他去就行啦!”
  “不,姑姑!你家在东北角,村政府在最南头,你从那里走太远啦!我和姐姐俩去,外面还有月亮,就是再黑也不怕。”
  德刚争先恐后,边说边下炕。
  母亲心里笑了。她知道花子说的“太黑”和“顺便”的意思。她对孩子们说:
  “别去了。还是让你们花姑‘顺便’送送吧,这比你们都好得多啦!”
  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秀子、德刚还不懂,很为母亲的阻拦而生气呢!
  花子听着全身象火烧般的烘热,赶快出了门。王东海也向大家笑笑走出来。
  淡蓝色的夜空散布着稀稀零零的星星,月牙儿挂在半空中。银灰色幽静的月光,把人照出一个清晰的倒影。街上很幽静,趁着明朗的月光,能一直眺望到洁白的雪山顶。
  两人并肩走着,地上的倒影贴在一起。走到十字街口,是去两个地点分路的地方。花子要向东走,王东海要向南去。
  “我送你去啊!”花子轻声说。
  “不用,我知道路。我送你回家。”
  花子是个胆大的姑娘,倒不是为骇怕把刚要说出口的“不用”吞回去,而是心里压不住的感情,使她满口答应了。
  两人又默默地走着。孩子在王东海的怀里恬静地睡去。谁都想开口,又都象怕惊醒孩子,不愿打破这恬静的夜景,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觉得这样走着,比什么都好。
  到了门口,花子转过身朝着他,两臂伸出,象要去接孩子,可又不上去抱。
  王东海也没把孩子递给她,倒不自觉地把孩子抱得更紧。
  他声音有些发颤地说:
  “花子,我明儿一早就回队;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花子仰起脸,睁着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光是那末温柔那末深情,只有在巨大的悲痛中,获得新的生命,渴望着真挚的爱情的人,眼里才能发出这种光辉。
  王东海被这双眼睛注视得有些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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