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不见粮米了。口渴了就啃冰吃雪;肚饿了就摘下松树球,砸里面的种子吃,那滋味真是又涩又苦啊!人人的衣服褴褛,鞋袜破碎,脚指丫露出来,冻得和红枣似的。有一个队员还穿着缴获来的伪军服装。
一个叫万克苦的队员,指着德强露出的脚指头,笑着说:
“看哪!好家伙,十个‘将军’出来了六个,十个都出阵了,可要发生大血战啦!”
大家都被逗笑了。那个身穿伪军服的队员指着万克苦那破碎的棉衣,打趣道:
“你还说人家,看看你当上‘花姑娘’啦!嘿嘿,咱们要演剧可不用化妆了,我就是现成的‘二鬼子”啦!”
正说着,听到有动静,大家立刻埋伏起来。
只见山下跑来一个老头子,慌慌张张地左右环顾,似乎后面有人追赶他。
德强站起来,喝问道:
“干什么的?”
老人一见这十几个背枪的人,吓得浑身哆嗦,一腚跌到地上。
“老大爷,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啊!别害怕。”德强忙上前扶他起来。大家都围上他。
“啊?八路军!老天哪!快救救命吧!都完了啊!……”
说着他就哭起来。
这老人刚从山东面的村里逃出来。他说鬼子抓了好多青年人,男的都先押着走了,剩下一百多青年妇女关在一座大庙里。鬼子要在村里过夜,第二天要把女人们押到据点里去,还说要装上船运回他们本国……
老人一面说一面哭,他老俩口一个独生女也在里面啊!
队员们听到后都气得鼓鼓的,拍着枪一定要马上去救人。
德强安慰老人说:
“老大爷,先别哭,我们一定想法子把她们救出来!”
“啊、啊!那真是菩萨保佑啊……”老人欢喜若狂;可是马上又有些失望地打量着他们,担心地说:
“这……你们就这几个人,怕不行吧?鬼子有一二百,尽是大炮机关枪,还有马队……”
“放心吧,老大爷!咱们不和他比数,自有法子来对付。”德强安慰着他,又问道:“老大爷,你把村里的情况全说说吧!”……德强听完老人的叙述,同大家一商量,瞅瞅快落进西山的太阳,立刻行动起来。
散乱的阴云满布夜空,暗淡的星光闪烁在云隙中。没有风,四外很寂静。可是一走近村子,就传来嘈杂的嚷声。嘶嘶的马叫声,在寒夜里是那样令人骇然,会禁不住打寒战。人们的哭声那末凄惨,听着叫人心酸。村上空缭绕着烟雾,这可不是女人们在煮晚饭从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散布着焦香味;而是烈火发出的浓烟,还带着人肉被烧焦的油腥气。火光映红半个天空,村上一片焦土。
德强身穿伪军服,领着队员们跟着那老人渐渐摸到村头,在几棵树后停下来。
德强那双大黑眼睛紧瞪着,瞅着在村口上来回走动的两个站岗的敌人。然后他对队员们悄声吩咐几句,马上走到大路,大摇大摆地走着,并故意大声咳嗽着。
“站住!什么人?”对方喊道。
德强几个人仍走着,他不在意地回答:
“叫嚷什么!你们是哪部分的?”
“站住!再动开枪啦!”对方更严厉地喊道。
几个人停住了;德强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们是三联队附属的侦探队。有紧急情报回来报告,不要误会。”
“那好。先拍着巴掌过来一个。”对面哗啦几声枪栓响。
德强把手枪夹在腋下,拍着手走上来。
两个伪军端着大枪紧张地盯着走来的人。到近前一看,果见是自己人。伪军舒口气,把枪收了,刚要发话,不料德强一手抓住一个伪军的枪筒,一手用枪指住另一个,厉声喝道:
“不准动!把枪放下!我们是八路军!”
“啊!八路……”伪军乖乖地把枪放下。
后面的人抢过来把伪军扭住。
“快!都把衣服脱下!”德强命令着。
伪军哆嗦着脱下衣服。德强叫队员万克苦和另一个队员穿上了。把伪军捆到树上,又用破布把他们的嘴塞住,德强说:
“对不起,挨点冻吧。这样也省得连累你们。”
德强向队员们交代几句,队员们分头行事去了。剩下他、万克苦、还有另一个队员,跟着老人迅速地向村里挺进。走到十字街口的广场上,见围着好多人,当中有一大堆木柴在燃烧。里面乱哄哄的,惨叫声迭起不绝,时时又暴发起一阵狰狞的狂笑。
他们都攥紧枪柄,从围着火堆的敌人孔隙中向里一瞅,立时气得五脏六腑要崩裂!
在广场的中央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一些汉奸还不时向里加柴。火堆两端各放一高凳,一条狭窄的长木板用水淋湿,从火堆中间穿过搭在凳子上。
一个汉奸尖着嗓子叫喊道:
“看哪!这个节目是‘童男’‘童女’过‘火桥’!”
一大群小脚女人和老头子,衣服全被剥光,在刺刀戳迫下,被逼着通过木板。
一个两个……惨叫着噗嗒噗嗒跌进火坑里,皮肉被烧得吱吱响。
鬼子们看着狂欢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靠北边坐在桌子后面的几位长官。他们一面喝酒一面观赏,笑得鼻子眼睛都没了。特别显眼的是中间那个高胖子,那血红的火光把他的大佐军阶标志照得分外刺眼,有时他甚至放下酒杯鼓起掌来。
那汉奸又尖着嗓子高叫道:
“再来看!这个最精彩啦!这叫‘奶铃舞’!”
十多个留着短发的年青妇女,全身赤露,每人两个奶头上各拴一个铜铃,被逼迫围着火堆跑圈圈。有不愿跑的就被扔进火坑里……
德强三个人的眼睛早红了,万克苦已忍受不住,照敌人的背后就要开枪。德强伸手拉着万克苦就走,其实不是为救更多的人,他早动起手来。德强的手把枪柄也快攥碎了,他特别愤恨地盯着那大佐胖军官,他是多末想给那胖脑袋一枪啊!……
他们悄悄来到村西头的一座大庙旁。据说日本人很敬神,军人身上都带有佛像。可是在中国土地上的神庙,遇到他们就罪过了。庙宇里的神象全被捣毁,变成泥土,连守庙的和尚也和打碎的神象躺在一起了。庙宇成为他们关人和喂马的场所。这倒是怪事!
德强他们看着这四合院的高大围墙,很是焦急。大门锁住,被抓来的妇女全押在大院子里。不但前面离庙门几十步远有站岗的,而且门外还住着一班鬼子。摸进去带那末多人向外跑是不会不被发现的。德强踌躇起来,但他一听那老人说离此不远的东面是敌人的马棚,心里一亮,立刻吩咐万克苦前去行动……
德强踏着那个队员的肩膀,队员又踏着老人的肩膀,手刚刚能抓住墙头上的砖头。德强咬紧牙,用全力把身子一窜,胳膊搂住墙那面了。他浑身出了汗,不得不休息一霎。
听见院里的呜咽声,德强恨不得一下子飞进去,把她们一个个救出来。他奋力爬上墙头,迅速地掏出绳子,一头搭下墙外——队员和老人扯住;一头搭进墙里。他抓住绳子滑溜下来,脚踩在谁的衣服上。
迎接他的是一片惊愕的骚动。德强看到院子里挤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有躺有坐有站地靠在一起。黑暗中一双双闪着泪花的眼睛都朝他望着,他忙小声说:
“姐妹们,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来救你们的!”
又是一片骚动,人们都狂喜地站起来。
“大家小声些前面有敌人。”德强接着悄声说,“都轻轻把冻木的腿活动一下,别到时候跑不动。大门打开后,大家不要乱,跟着我们跑。不管敌人的枪怎么响也要冲,出村后就散开向山上跑。跑出去就是活命!”
人们不能畅快地用言语来表达她们的心情,每双由于激动而含泪的眼睛,一齐向救命的八路军望着。
德强挤到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没一会,忽然东面枪响了。接着外面的敌人乱起来,忽忽拉拉奔跑着。只听大喊道:
“不好啦!马棚起火了……”
外面那队员一枪撂倒站岗的敌人,打开了大门。
“快跑!姐妹们,快冲出去啊!”德强大喊着,自己闪在门口。他一见放火的万克苦跑回来,就命令道:
“快!领着群众冲!”
女人们跟着队员,象一群出栏的牛犊,急急地跑着。那老人找到自己的闺女,拉着赶到德强跟前,感动地说:
“八路军哪!我老头子死后也忘不了你们啊!孩子,快给你救命恩人磕个头!”
那姑娘流着泪,急问德强:
“好人哪,你叫什么名字?俺好记住你!”
“你们快跑吧,老大爷!”德强忙催促,“这是我们应作的事。我们是共产党的军队——八路军!快,你们快跑啊!”
看看人都跑完了,德强不放心地又进院子看一遍,才跑出门。他一面跑着一面举起驳壳枪向空中连开三响。立时,村里到处都响起枪声。这是那些队员们在袭扰敌人。女人们都安全地突出去了……
德强正向十字街口跑,迎面遇上几匹被烧痛跑出来的马。他朝一匹狂跑的马冲去,那马突然一怔,他飞速地窜上马身,两腿箝住光身的马肚,手抓马鬃勒转马头,向街里冲去!
街上的敌人乱成一团,吵吵嚷嚷乱跑着。
德强身着伪军服,也没有人认出来。但他顾不得向群敌开枪,只是策马冲向广场的方向。正跑着,迎面并排走来三个鬼子,旁边两个敌人扶着的中间那个高胖的军官,正是大佐。麻灰的星光下德强看得清瞄得准,等马扑到敌人跟前,照那胖头上连开两枪。这位酒醉熏熏的日军联队长的脑袋,立时开了花……
德强全沉浸在杀敌的兴奋里。他已顾不得其他,在马上连连向敌人开枪,敌人一个个倒下去。
那发疯似的马只管向前奔腾,有时德强来不及打枪它已撞倒迎面的敌人,猛冲过去了……
姜永泉带领的一部分队伍,始终在战斗着。
敌人的扫荡疯狂期已过,现在正处在落潮阶段,开始向后收缩龟脖子了。
姜永泉决定把队伍汇合起来,集中力量打击敌人。于是,他领着部队向原来约定的地点转移。
一天早上,他们在一座山上碰到一群叫花子似的人。一看,原来是德强他们。
互相高兴极啦!你说他变瘦了,他说你又黑又显老;他说你衣服烂了,你说他鞋子破了……结果大家笑了一阵。
姜永泉忙招呼道:
“同志们!你们可饿坏了吧!咱们带有‘大馒头’,快吃吧!”
德强笑着说:
“不怎的,肚子长出铁来——皌不下去啦!”
大家打开麻袋一看——呀!净是青头白腚大萝卜。一人拿起一个,向膝盖上一磕,喳的一声分为两截,格吱格吱吃起来。真是有滋有味,比什么都强!
“教导员,你倒真会想法子。这玩艺吃了真管用,饿不着渴不了,走路走多了,还能清火哩!”万克苦一面大嚼一面说。
姜永泉微笑答道:
“不是我有法子,是老百姓慰劳的呀!你还忘了一样,吃了它更有力,打起仗来才有劲头啊!”
大家说说笑笑,谈论着打胜仗的经过,心里很痛快。
姜永泉把自己的意见同德强等人谈了谈,大家都赞成。决定马上回本区山里找刘区长、德松和玉秋他们。
可是到原来约定的地点一打听,人们说刘区长他们从未来过。大家刚要转移,仁义领着一个队员找来了。
那仁义从老母猪河逃出来后,又回到那树林里找到他的枪,翻山起岭日行夜走来找队伍。他走在半路上,碰到刘区长和德松那一伙中的一个队员。那队员又把刘区长、玉秋和德松等人的不幸遭遇告诉给大家。
自从游击队分散活动以后,刘区长一伙人活动一气,看看形势太危险,没法再坚持下去,就把武器坚壁起来同群众一块跑。后来藏在一个能容纳七八十个人的大山洞里,不幸被汉奸告密,叫敌人围住了。当然谁也不肯出洞当俘虏,敌人就下毒手,施放了毒瓦斯。那队员和德松几个人在靠气眼处,中毒轻些,醒来时已被敌人俘虏了。其他六十多个群众和游击队员全部牺牲。这个队员是后来从敌人手中逃出来的。
大家听罢,都垂下头,流出眼泪。德强的脸阴沉得象乌云一样,他猛一下坐到石头上,掏出“三把匣子枪”,用力向枪膛里压子弹,弹膛已装满,他似乎还不满足,还在向里塞,一直到手都攥出汗来!
姜永泉的心里异常悲痛。他觉得头很重,眼睛在润湿,胃痛病又发作了;但一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马上用力吞回从心里涌上来的酸水,振作起来,大声说道:
“同志们!我们不能流泪,把泪水吞到肚子里去!死去的同志留下的不是叫我们哭,是叫我们接受血的教训,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任务!枪是我们的命根子,革命的本钱!毛主席早告诉我们,劳动人民要用枪杆子改造咱中国,枪杆子打天下。我们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枪离身。对,就是死了也不能丢开枪!我们都记得,柱子就是这样的硬骨头!”
姜永泉那消瘦的脸颊,泛起红晕,带血丝的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芒。他见战士们都瞪大复仇的眼睛,紧握手中的武器,他心里更充满信心和力量。他把手枪在空中一挥,高喊道:
“走啊,同志们!我们要更勇敢的战斗下去!”
姜永泉领着队伍刚离开山村,就发现大路上敌人押着好多抓来的人和抢来的物资,浩浩荡荡地向村里走去。“教导员,打!”德强手攥枪柄,怒视着敌人,愤恨地说。
“打,打!”队员们随着叫起来。有的人已在拉枪栓、上子弹。
“好,截下被抓去的人!”姜永泉考虑着说;一见大家摩拳擦掌的杀敌情绪,他又补充道:
“只为救人,袭击敌人一下,可不要贪打仗。咱们人少,不然会遭到损失。”
部队迅速迂回到村西面两三里路的地方,埋伏在路一旁的山上。
约莫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敌人的队伍走出村,步步向伏击圈接近了。
敌人为防备地雷,把抓来的人放在前面走,后面才是伪军、鬼子。
当被抓去的人走到跟前时,大家一看,分队长德松和几个队员也在里面。每人心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救出他们来。
被俘的人的行列刚走过,姜永泉的枪响了!地雷的拉线一抽动,全在敌人群里开了花!他大喊道:
“一连攻左,二连向右,三连跟我来!冲啊!”
接着枪声齐鸣,喊声大作。
敌人被地雷一炸,一听喊声,以为遇上八路军的埋伏,队伍全乱了。前面的伪军顾不得还击,向后直跑。鬼子们趴在地上,猛烈射击。但被散乱的伪军挡住,火力伸展不开,倒打死不少自己的人。
队员们冲到被俘的人群里去解捆绑的绳子。人群已乱了,忘记是一串串被绳子连起来的,都在乱跑,结果一跑带倒一大堆……绳子终于被割断了,人们自由了!都向山上拚命跑去……
那庞文大队长的眼睛被地雷崩伤一只,他疼痛地用手捂着,一时看不清情况,没法指挥。几个鬼子边打边向后退,差一点把庞文从马上撞下来。庞文更加恼火,抽出督战刀,噗喳一声,把一个鬼子砍翻。接着又削下一个向后逃跑的伪军的头,大叫着向前冲。
敌人听到枪声不密,一看不是大部队,就凶猛地反扑回来。
德强领着一伙人,凭着有利的地势,迎头痛击敌人。德松也赶上来,捡起敌人尸体上的枪,拚命地射击着。
姜永泉见救人的任务已完成,敌人展开了全面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