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洁净的雪野,一刹变成凄凉的荒场。马蹄子的痕迹和钉底皮靴的脚印,踩乱白雪,尸横遍地,人们的血把雪都染红了!
哭,到处是哭声!那几个孩子在哭什么?那血淋淋的尸首是谁?是他们的母亲!一个女孩子抱着断下的头颅在血泊里打滚,那是她的父亲!那女人疯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头发,两手又抓进冻硬的土里,已哭不出声来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断几块了!……
哭啊哭!哭昏苍天,哭没太阳!
泪啊泪!流成黄河,搅浑长江!
目睹这种景象,听着这种哭声,母亲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阵抽筋似的颤栗,心里骤然袭来锥刺般的剧痛,头一晕,一股浓血从胸中冲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见,急忙用脚挪些雪把血盖着。她更紧地搂住怀里的儿子!
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人们开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亲这才发觉,秀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还有个兔子挂在一旁,就生气地说:
“你疯啦,秀子!这时还要它干么?”
秀子撅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饺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这笑是多末苦涩凄然!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叹口气说:
“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还顾到想家啊?”“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说,口气又坚定又亲切。“象往常一样,敌人刚上来很凶,过不久就被咱们打垮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刹,信任地看娟子一会,又深深叹口气。
怎么办呢?向哪里去呢?
娟子理着头发,向东看看。往东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对母亲和大伙说:
“我看咱们还是向西走吧,逃出敌人的‘网’。不然老被鬼子追着,终久要遭殃。再说东面一马平坡,没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还是到咱们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说这样对,死也要埋在家乡土里,母亲也说是。
于是,一群人又折返回来了。……
走着走着又被冲散,母亲一家人落了单。
夜来了。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象要塌下来的破墙似的。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行人衣服,扫打着冻紫的脸面。雪野上最显眼的是孤独的坟墓和各种高丛的枯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无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着传布开来。古老的落叶树,树枝冻得酥脆,被风吹打得克吱克吱响,时而有枝干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现的绿汁,立刻又冻成了冰。
黑夜,是多末无情而寒冷!走路是多末艰难啊!
山来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虽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还是非常醒目地显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风更大,松林里发出巨大的怒吼声,宛如海洋里的惊涛在翻腾不停。上山的路本来就很陡,现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难上了。
娘儿四个一步高一步低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有时还要把两手插进深雪里爬着走。她们常常迷失去向,不得不又折回来再找路走……
娟子的体质再结实再健壮,可她那快要分娩的身子,怎么能架得住这种折磨呢!如果是别人处在她的情况,在这种雪山路上,别说走,就是站也站不住呀!她身上早软绵无力,血一阵阵涌到头上,外面这样冷,衣服里却被汗水浸透了。她咬着牙关,一手搭在妹妹肩上,有时还去拉弟弟一把,艰难地向山上爬。
德刚早就走不动了,两只小手,冻肿得和小馒头似的。母亲的痛苦比谁都重,但她看着孩子的样子,比自己身上的痛楚更难受。她几次要背他走,德刚却知道,大姐自己就非常吃力,二姐背着被子,还要照料大姐,母亲更是拿着所有带来的吃用东西,怎么能再背他呢?他每次都说:
“不用,妈妈。我能爬。看哪,我马上赶到二姐头里……”说着他真赶上去了。
现在孩子可真不行了。他在上一个陡坡时,手握不住小树干,一下子摔下去了。母亲赶忙把他扶起来,心疼地握着那双冻肿的小手,眼睛潮湿了。
“孩子,妈背你走。妈能背动。到了山顶就好啦!”
“不,妈妈。我能行。就是手不听使唤了。妈,你给我暖和好手,就行啦!”
母亲忙解开怀,把儿子的双手靠到胸口上,用她热炙的乳房,吸走儿子手上的冰冷。她虽感到象两块冰放在心上,凉得使她发麻,可是她是多末高兴地觉着被溶化的冰水,一滴滴顺着皮肤流走,那可爱的两只小手,从麻木中慢慢变得会动了啊……
一家人艰难地爬上山顶,谁都很饿。找到一个背风地方,秀子折了些松枝铺在雪上,大家坐下来吃点东西。
用雪和着炒面,一口口向下咽,唾沫也没有了,牙齿根都冰麻了。母亲抱着德刚,她含一口雪,等溶化成水后,就吐到炒面上,叫儿子吃。
“妈,你吃。我自己能吃,不用你。”
“不,孩子。你小,别把牙凉坏了。”孩子还是不听,她又说:“妈说的真话呀。你看,你姐姐我就叫她们自个吃,大人的牙不会坏呀。”母亲嘴里这样说,她心里何尝不疼所有的孩子呢!可惜她只有一张嘴,没有那末多的温暖啊!
秀子吃得最甜,一气吃下两大把炒面,又吞下一口雪,把嘴一擦就要去找水。母亲忙阻止她。她怕孩子摔着,自己要去。但娟子又阻住母亲,说:
“妈,这末黑,山又陡,有水也找不着。少吃点就走吧,说不定下了山就有人家啦。”
秀子,这个永远无愁无忧的女孩子,总是坐不住。她爬到高一点的地方,胳膊抱着一棵小松树身,向西面山下望着。
在遥远的那方,黑暗中有一片片火光,遍布在各个地方。那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撕破无际的夜幕,似乎想冲破黑暗的束缚,飞腾出去。
秀子看着看着,眼睛润湿了。她心想,那一定是鬼子烧的房子,自己的家也在那方向呀……一股伤心和愤恨涌上来,她不觉得寒风怎样把她的头发甩来甩去,怎样扑打她的脸。她迎着风,轻轻哼起歌来。声音愈来愈大,在松涛的呼啸中,更显得凄怆而悲壮!
满天的乌云没有月亮
寒风雪花打在身上
两眼遥望出生的故乡
有家难归好悲伤
可恨的鬼子来扫荡
满山遍野是杀人场
数万同胞无家归
妻子离散泪汪汪
日本鬼子你别猖狂
中国人民你杀不光
我们有共产党来领导
我们有……
“秀子,秀子!”听见母亲叫,秀子擦擦眼睛,忙走下来。
母亲爱惜地给她理理头发,说:
“你怎么啦,这大的风还站在高处,看把脸冻着了。还唱歌呢!”
“妈,我见咱那地方都起火了,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唱起来。”秀子很难受地说。
“唉!”母亲叹着气,“房子烧了是小事,眼下是保住人要紧啊!快收拾一下走吧,等天亮了就不好办啦!”
大家刚走出几步,德刚突然高兴地叫起来:
“妈,姐!看哪,那不是灯亮?是,有人家了!”
全家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从松树缝中出现隐约的光亮。立刻都兴奋起来,朝那里奔去。
亮光越来越大,渐渐辨出是火光了。最后只离几十步远了。娟子突然停住,压低声说:
“不对,不象是住家。看,那末些影子在动。听,说的什么?”
大家都怔住,细耳一听,不觉大吃一惊,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日本人象放机枪一样的说话声!接着传来皮肉烤焦的味道。再向四外一看,呀!这一连串的山头上都有火光。娟子忙说:
“快走!是敌人的封锁线。咱们闯到鬼子窝里来啦!”
秀子伸了一下舌头,小声说:
“幸亏风大,不然我唱歌也被鬼子听见啦。”
全家人急忙退回来,很快地走着。……
直到天快亮了,母亲一家才在一个山洼里找到很多跑扫荡的人,并碰上花子、玉子两家人。
大家一见面,都象分开多少年似的,真高兴啊!“大嫂啊!你们可来了!”花子兴奋地说,“自那天早上跑散了,我就和爹跟玉子他们跑,可‘解放’她爹不知跑哪去了。唉,大嫂,这下咱们待在一块可好啦!”
母亲也愉快地说:
“可不是嘛。咱们在一块做着伴,心就松快些啦!唉,这天也折腾人……”
秀子和她那最相好的朋友玉子在嘻嘻哈哈地玩弄兔子。
本来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了。四大爷搂着德刚,坐起来说:
“就是你们这两个丫头不知愁,人家的心都碎了,你们还乐得不行。”
秀子大眼睛一忽闪,笑着说:
“不笑还哭吗?爷爷,等打走鬼子包了饺子,先送给你吃。”
玉子薄嘴唇一瘪,装生气地说:
“哼,可不给他吃哩。他就知道吓唬人。”
四大爷捋着胡子,半真半假地说:
“就怕你爷爷还吃不到,这条老命就叫鬼子要去啦。”“爷爷,你可别悲观呀……”秀子乐哈哈地还要再说什么,忽听母亲叫,就忙跑过来。
“秀子,你是怎么回事?唄!”母亲少有的气冲冲地责问女儿。
秀子在点着的松枝光下,看到母亲手里抓着一条黑被子,脸色非常气愤。她心一慌,正要说什么。但母亲一见女儿犹豫不决的样子,更加生气,怒喝道:
“说呀!你是拿谁的?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你给我送回去……”
“妈,你先别上火。”娟子忙上来拉住母亲。
“你别管我!”母亲挣脱胳膊,反手抓住秀子的胳膊,拖过来,照脊背上就打。
秀子呜呜地哭着,但并不挣脱,只是叫道:
“妈,你打……你听我先说呀……”
“我听你说什么?你拿人家的东西还有什么话说……”
花子、玉子上前拉开。人们也都围上来。四大爷很生气地责备着母亲。
秀子委屈地趴在姐姐身上,呜呜地哭着。
“唉,为这点小事还打孩子。这兵慌马乱的年头,一床被子算个么呀!”
“是啊,婶子。谁的东西还不是丢的丢,少的少,你的被子不也丢了吗?这床也不是什么好的,还不一样?”“他大妈,可别委屈孩子啦。秀子那好闺女,怎么舍得打?
快消消气吧!”
……人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着。母亲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无论如何,她的孩子也不该拿别人的东西。
秀子哭得抽抽噎噎的,听到这些话倒停止哭声,朝人们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若真是拿人家的东西,俺妈该打我。
可是,妈……”秀子说着凑近母亲。
母亲听孩子这一说,有些怔愣,紧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妈,你打人,也不先问问清楚。”秀子抽泣着向母亲说,“咱们那包袱是白的,这个也是白的,又正好丢在我丢包袱的那地方。我急跑回来去找包袱,住一会才看清这个不是咱的。俺又送回去,咱那个可不见了,我打开包袱一看,见这床被子还不如咱那床新些,就拿、拿……”
母亲听着听着不觉心里一酸,一把将孩子拉进怀里,泪也掉下来了……
花子等人帮着拉来一些梜萝、松柴捆子,给母亲一家挡着风雪。用松柴枝把地上的雪扫扫光,铺些野草,一家人围着坐在一起,互相用身体取暖。
母亲本来每夜都守着她的小儿子德刚,这次她却把秀子拉在身边,紧紧地搂着女儿,痛惜地轻声说:
“孩子,妈委屈你啦!打的痛不痛?”
秀子也紧抱住母亲,心里的委屈早烟消了,宽慰母亲说:
“妈,不痛。当时俺心里难受才哭的。”
“唉,好孩子!”母亲很感动女儿的懂事,“你记得妈打过你几次?”
“没打。妈,你从没打过我们。这是第一次,不,这次也不算。妈,你一次没打我呢!”
“好孩子!”母亲望着远处的白山头,“好孩子,妈是从不舍得打你们姐妹一下的。倒好,你们也听妈的话。你们若不听,妈整天打骂也没有法子呀!秀子,刚才妈是真气急啦。你知道,妈最恨干那伤害别人的事,哪怕是一点点的。孩子,记住妈的话:无论何时,给别人多作些好事,坏事是一点也不能干。哪怕自己吃亏,也不能占人家的便宜。闺女,懂吗?”
“懂。妈,我要学你,象你一样。”
……
虽然东方在放亮,可是这阴沉的山峦,却还是相当的黑暗。
第十七章
残暴的敌人,到一个村扑一个空,什么东西也找不到,饿急了就杀战马吃。河被冰冻涸,水井被泥沙填平,没有水喝,只得吞雪啃冰。他们如同饿狼扑食未获,越发穷凶恶极,到一庄烧一个庄。烧得浓烟遍野,遮住了冬天的太阳。没跑出的病人和老人、孩子,都被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成灰。凄厉的惨叫声,震撼着天地。
一天傍晚,敌人扑进王官庄。
十字街口,埋着一个草人。草人头上戴着泥坛子,上面贴着纸做的太阳旗,身上贴一张白纸黑字的标语:我是狗强盗,就要死了!
士兵们发现后,报告给长官。日军中队长下了马,瞪着眼珠子问翻译。这时围上一大堆人,后面的看不到直往前面挤,矮个的踮起脚跟伸长脖子,都象看马戏一样。
翻译把上面的字意告诉给中队长。中队长气得脸色发紫,胡子嗤起,骂着“八格牙路”,抬起钉底大皮靴,狠狠踢去……
几乎是同时,轰轰轰!泥雪崩起,烟雾弥漫,一片鬼子应声倒地。
这是民兵们的计策,秀子和玉子扎的草人写的字,十字街口埋下三个地雷,拉弦都拴在草人上。它一起动,地雷就都炸了。
敌人被地雷炸得晕头转向,简直是寸步难行。走到每家门口,先逼着伪军进去。有的家门后挂着手榴弹,有的锅灶里埋着地雷,一推门一烧火就炸开了……一直到小半夜,才算安静下来。
伪军中队长王竹非常沮丧。他回来一个人没抓到,什么东西也没有,自己人却被炸死好多,日军中队长也丧了命。他被大队长庞文叫去狠骂一顿,并逼他去找一个花姑娘来解闷。
这个最有武士道精神的日军大队长,平时总是吹嘘什么“人道”、“信义”,并自命是天皇子孙日本军人的模范化身。可也不假,庞文大队长真是日本军人的典型。他杀起中国人来,常常要换三四把素称世界第一的日本钢刀——杀的人太多,热血把刀刃烫卷了。他还最喜欢玩女人。有一次找不到年青的,抓到一个五十多岁干瘦的老太婆,他用皮带将她阴部打肿,实行兽性的蹂躏……
王竹憋着一肚子气恼,领着几个伪军挨家逐户去搜索,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走到孔江子家门口,一听里面有人,他就抢先走进去。
这是村中唯一没跑的一家。那老太婆见有人来,认出是王竹,忙笑嘻嘻地招呼道:
“啊,大兄弟回来了。等多时啦,俺家江子没捎东西……”
“什么东西不东西,他也来啦!”王竹没好气地抢白一句,瞪起三角眼,满屋打量着。
老太婆见他来得凶,有点害怕;但一听儿子回来了,一股发财的野心又涌上来。
“啊,人来了!”她喜得象抱上金元宝,“大兄弟,俺家江子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