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冯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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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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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这次是她为这事真焦急了。
  母亲离开后,在庆林的主持下,通过了他们认为是对的决议。虽说玉子等几个人是反对的。
  母亲回家后,照例坐上织布机。她本来能把粗布织成细布一样的手,今晚上却变得笨拙了,常常断线。梭不听使唤,撑子老往下掉,机子也发不出象往常那样节奏均匀的响声了。
  这一不是被那刁婆子剜破的伤处在火辣辣的痛,二不是由于激怒心痛病又发作起来,而是那好姑娘饱含泪水的渴求眼睛还在看着她,那刁婆子的恶毒骂声还在她脑海里回萦,为一个好人的命运的担忧在紧抓她的心……
  母亲烦躁地停下机,紧紧地锁着眉毛,两眼凝视着挂在机杆上的豆油灯。住了好一会,她一面卸着围带下机,一面坚定地自语道:
  “好人,因为是好人的事,我一定要去办!我要管,管到底”!
  “秀子,吃过饭,我把剩下的放在锅里,晌午你回来烧把火热一热,和你兄弟俩吃。记下啦?”母亲边吃早饭,边嘱咐女儿。
  “妈,你要上哪去?”秀子问。
  “我上区里去一趟。”
  “妈,不去,我不让你去!”德刚偎在母亲腿上,撒娇地说。
  “啊,这末大啦,还离不开我的身。晚上我就回来呀!”
  “那我也跟你去,好吗,妈?”德刚央求道。
  “别使性啦,你要念书呀。”
  “不,妈!停一天没关系。我要跟你去看姐姐。”德刚放下碗筷,趴在母亲身上。
  母亲把他拉下来,给他挟块菜放进碗里,把碗筷送到他手中:
  “快吃吧,好上学啦。好好听话,以后要学着离开妈些啦。
  人一辈子还能老守着娘,我死了你怎么办?”
  “妈,你不会死。妈老活着。”德刚天真地说,又吃起饭来。
  母亲看着孩子的神气,不自觉地苦笑一下。
  “妈,到区上这末远,净是山路,你不累坏啦?还是我请天假去吧。”秀子已知道疼母亲了。
  “没什么,我慢慢走吧。这事你可办不了,还非我去不可啦。”
  “什么事这末要紧?”秀子瞪着眼问。
  “唉,是为你花子姑的事呀!”
  “那还用你跑腿?”
  “怎么不用?”母亲认真地对女儿说:“秀子,你也要记着,为好人办事,不管有多少人反对,自己吃多少苦,也要去办。
  别害怕,别偷懒。”
  “嗯。”秀子象明白又象迷惑地紧看着母亲。
  孩子走后,母亲收拾了一下,罩上一件干净褂子,对着镜子拢了几把头发,把发髻扎紧些……她刚要出门,秀子喘吁吁地跑回来,扯着她的衣袖,惊恐地叫道:
  “妈,妈!要游街!要游起子叔的街啦!”
  母亲知道什么叫“游街”,大吓一跳,急忙跟着女儿奔向大街。
  老起的胳膊被反绑着,头上戴着用白纸扎的大帽子,上面墨笔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他见到母亲,羞惭地低下头。
  开会的人们都乱了,急着向外拥。
  杏莉母亲抱着孩子,一见母亲,忙迎上来,红着眼圈悲哀地说:
  “大嫂,你看这可怎么好哇,怪疼人的!”
  母亲的眼睛早模糊了,她费好大力气才找到庆林,冲口质问道:
  “庆林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庆林见母亲来了,身上还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浆褶得熨熨贴贴、补了几个补钉的浅蓝色粗布褂子,看样子象要出门。他心里一怔,就笑着说:
  “嫂子,你要出门吗?你还不知道,就是为他们的事嘛。”“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庆林兄弟!你全想好没有?
  也不问问区上,就这末做,对吗?”
  “这事还用问上级?明摆着的理,又是群众的意见。他们正该受处分哪!”庆林也有些气了,但还带着笑容。
  人们见势都围上来。本来要押着老起走的民兵,也停下来了。
  “你是村长,可得做主!”母亲气得愈来愈难以控制自己,她指着老起,大声地说:
  “这是什么人?是个老好子人!花子,她是好干部,谁不夸她工作好!?起子,他救过娟子她爹,是我一家的大恩人!你就没看看,花子婆家是些人是些鬼?你说,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
  “呀,嫂子!”庆林也火了,可还使劲耐着,用力吞口唾沫,“这你可不能那末说。你说,他们私通是对的?影响村子的工作是对的?都这样下去那还成什么体统?嫂子,公事公办,咱们也不能耍私情啊!”
  “啊!耍私情?”母亲被这“私情”两字完全震怒了,而且感到侮辱,“庆林!你说谁耍私情!他救人不是真的?他救人不对?我也没说他们的事全对呀!我是说你这样做不对!我看不过,我要管!”
  “嫂子,这你可不对了。你别倚是抗属就这末呛人!我是村长,我有这份权力!”庆林恼炸了,他大声喊道:
  “走!游街!出了事我负责!”
  母亲,她的头发根颤抖起来,浑身哆嗦着,手在神经质地抖动。而她全身各处的伤疤象火烤一样疼起来,顿时,额上浮出一层冷汗!
  她站在那里,显得是那末衰弱可怜!几个软心的中年女人和杏莉母亲,过来扶住她。杏莉母亲含着泪花,心疼地说:
  “嫂子,到我家坐会吧,离得近些。”
  母亲默默地看看她,摇摇头。她并不感到自己可怜和衰弱,她的心是那几个女人和杏莉母亲猜想不到的。她心里在忿忿地说:
  “我倚抗属欺人吗?不,没有,从来没有。我从没想到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呢?儿女去革命是我高兴,我情愿!我要管这事,是觉得良心过不去……”她用力咬着牙,闭着嘴,唇旁的深细皱纹更加明显了!她头也不回,向通往区里的路走去!
  这十几里山路,真把母亲累得够呛。赶到区上,她是拖着酸痛的两腿迈进门槛的,那双小脚肿胀得几乎不敢再触到地面。她上口不接下口地喘着热气。
  副区长德松一见母亲来了,惊喜地迎上来。他扶母亲在凳子上坐下,倒碗开水送给她,亲热地说:
  “大婶,你怎么来啦!这末远你还走得动?可把你累坏了!”
  “还走得动呐。”母亲擦擦汗,喝口水,看到他有事——
  正和一个年青媳妇谈话,就告辞道:
  “德松,忙你们的吧。我找永泉他们去。”
  “不要急,大婶,你先歇歇。他们在街北开会,我也是刚从那里来的。歇憩会,咱们一块去。嗬,你也听听我们谈的事,参加一下意见吧!”他又对那媳妇说:
  “说下去吧,妇救会长。”
  看样子那年青媳妇也刚来不久,红红的脸上汗珠还没干。
  她抿着鲜红的嘴唇,对母亲微笑笑,掠了一下头发,说:
  “……就这样,咱们也不知道详情,先叫民兵抓起那刁婆子和她们里的几个恶汉子。唉,那孩子到家就生下来了,不足月,瘦得象个小猫。不是咱们去得急,早被刁婆子丢进尿罐里溺死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有点发红。
  母亲原是在歇憩,想着怎样把事情告诉区上,怎样说出自己的看法……没注意去听他们的话。但渐渐那媳妇的话直往她耳朵里钻,收紧她的心。听到这里,她忙插上问:
  “你说的是谁?可是花子的事?”
  “哦,是她。你也认得她吗?”年青媳妇有些懵怔地反问。
  “大婶,这是山南村的妇救会长,是花子姑婆家村……”
  “我知道啦,德松。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接着母亲把花子的前前后后和村里游街的事,叙述一遍。她又催问那媳妇:
  “你快说说,花子这时怎样啦?”
  原来花子被母老虎一伙人押出王官庄后,一路上驴颠、人打,折腾得回家当晚孩子就早产了。母老虎正要把刚出生的婴儿往尿罐子里放,幸亏村干部闻讯赶到救出来。那母老虎一伙人又打花子,逼问她对方是谁,可是花子死也不说。把母老虎气得怒吼如雷。
  村干部们也不知道细底,但这家小地主很坏,很顽固;花子又是王官庄的干部,眼看要出事了,就把那刁婆子和几个帮凶押了起来。妇救会长一早就跑到区上来了……
  德松觉得事情不简单,就领着母亲和那妇救会长去找正在开会的姜永泉他们。
  大家马上做了研究。母亲和那妇救会长也参加了会议,并发了言。
  区上很快做出决定……
  吃过午饭,德松和那妇救会长出发到山南村;娟子和母亲奔向家里来了。
  四月里,田里山上已变成绿油油的海洋。南风徐徐吹来,庄稼苗儿轻轻荡漾,宛如摆动着的绿色绸缎。空气里充满了潮润浓郁的清香。
  蜿蜒曲折的沙底小河,顺着山跟涓涓地流着。那澄清的河水,泛起花纹般的微波。一群群小鱼儿,来来往往穿梭般地游逛。嫩绿的杨柳,被夕阳倒映在水里,随着微风和涟漪的荡漾,宛如天真的孩子在欢笑。
  原野,到处洋溢着新生、愉快的气氛,闪灼着美丽的光彩!
  母女俩坐在河边草地上歇憩。
  娟子用白手巾揩揩脸上的细汗,完后把手巾递给母亲。
  母亲全沉浸在事情获得合理解决的快乐中。一点没觉到疲劳、疼痛和头晕。来时她根本没顾得去瞅瞅青山、河水、绿苗,这时连河里的小鱼儿她都看到了,甚至掩在青草丛中的一朵刚开放的小水仙花也没逃过她的眼帘。她觉得一切都是美丽的,欢乐的。
  母亲接过娟子递来的手巾,注视着她的大女儿。真的,她很少能这样仔细地看看她。在这几年中,怕这还是第一次呢。
  在母亲心里,觉得女儿和自己疏远了。不是别的,而单从女儿的脸面上看。在这张脸上,一点孩子气也找不到了,而全是成人的表情。只有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在瞪着对妈说话时,才隐约地显现出天真的成份。她那前额上的几条细腻纹线,好象是生过一个孩子的青年女子,越看越显。这在母亲心中是很不好受的呀!
  “妈,”娟子忽然叫道。
  “嗯,”母亲有些迷惑地瞅着女儿。
  “我有了!”娟子激动地说。
  “什么呀?……噢!”母亲惊喜起来。她两手抱着白胖娃娃的影子从脑海中飞快地掠过,“那敢仔好!什么时候起始的呢?”
  “才知道。想是有一个多月了……”
  娟子象一般的少女那样,她本来只叫别人妈妈,当自己将变成妈妈时,总会产生惶惑不安、神秘欢悦又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复杂感情。娟子眼里挤出细小的泪珠。
  母亲却老是笑嘻嘻地安慰她,嘱咐她一些事情。似乎她做母亲的已体会到女儿的心情,并不觉得奇怪。
  晚上,开完干部会,庆林急急地向母亲家走来。
  不只是在会上他受到上级的批评和娟子的苦心说服使他认识到自己做错了。而是在和母亲吵过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对她太粗暴,太无礼了。他看到母亲当时的愤怒样子,就想起她被敌人折磨过的身体,她一向对工作的积极……开始同情起她来。但他感到自己的作法还是对的,而母亲是心软,太重感情了,所以分不清谁是谁非。出于关怀,他中午就去找母亲,想向她陪陪不是,解释解释他对她不该发火,向她讲讲道理;但当他走进屋里时,只见两个孩子在吃剩饭。一问,他才明白母亲到区上去了。秀子还告诉他,妈妈为花子姑的事被人打过后,一夜没睡着,牙和心都在发痛……
  庆林开始考虑,母亲为花子的事为什么这样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样坏,又把孩子撂在家里,爬山越岭地去奔波,又为什么?……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花子是她的近门,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吗?
  庆林越想越对自己的作法发生了怀疑,特别是母亲质问他的那句话:“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更使他心里不安。当时他在火头上根本没体会她话里的意思,这时却越想越感到话里含的意深重。是的,母亲是凭一颗纯朴的良心来办事的,可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却还在认封建社会的老理,没凭共产党员的良心——对穷人有好处的良心去办事……
  庆林进门后,屋里静悄悄的。他轻轻走到炕前,见母亲盖着被子脸朝里躺着。淡黄的灯光照着她那灰里带白的蓬发,身子在微微地抽动。
  庆林的眼睛顿时潮湿了。他轻声叫道:
  “嫂子!”
  “谁?”母亲翻过身来,一见是他,忙要坐起来。
  “别起来,嫂子!我来看看你……”
  母亲还是起来了。看得出疼痛紧抓她的心。她皱起眉头,强笑着说:
  “快坐吧,庆林兄弟!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点累,想躺一会。秀子,”母亲向西间叫道,“快倒水给你叔喝。”
  “不用,别下来啦,秀子。”庆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亲一会,才很伤心地叹口气:“唉!嫂子,都是我错啦!嫂子,我真对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亲见他难过,心里很不好受,忙插断他的话说。“其实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气来说话没轻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么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过去就好啦!”母亲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气。
  “嫂子,你这说哪里话!”庆林更加感动。他在人眼前给她那末多气受,说的话简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点不怨他,倒说自己不好。庆林激动地说:
  “嫂子,这回我可受大教训啦!象你说的,办事要处处讲良心。要看是对什么人,对谁有好处。要是光凭一股冲劲,事情很容易做坏的。”
  “唉,我一个老婆子懂个什么?”母亲把头靠在墙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我就觉着,咱们共产党的章程是不会屈枉好人的,倒是处处为受苦受难的人办好事。若是对好人有好处,那只管办,没有错。大兄弟,你说对吗?”
  “对,对,嫂子!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后后都想到,不能认死理,跟着一面跑。”庆林站起来说,“明天开群众大会,我当场向起子陪不是。还要向大家宣传,都换换封建脑筋,坚决为好人的事撑腰!”
  过了些日子,花子的身体好后,到政府和那买卖的婚姻一刀两断,回来就和老起正式结了婚。婚后,两人抱着孩子,来到母亲家里。老起感激地说:
  “大嫂,亏你啊!救出她娘俩。现时不兴磕头,要不我一准给你磕二十四个响头,来答谢你……”
  “呀,可别这末说啦,”母亲赶忙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恩德啊!”她又习惯地对自己称呼说:
  “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花子激动地说。
  母亲接过孩子,虽是不满月生下来的,可是个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寻思一回,面带笑容说:
  “好吧,我就给好闺女起个名。孩子是解放后生的,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她也不能活着。对,就叫她‘解放’吧。她长大也好跟着共产党,去解放和她爹妈一样的受苦人!”
  老起激动地把女儿高擎到头上,欢喜若狂地叫道:
  “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孙女刚大一些,四大爷就时常抱着她高高地站在街头的石头上。他用胡须亲她的小嫩脸蛋,孩子被刺弄得乱抓他的胡子。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笑开了花。
  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子见到,故意打趣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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