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快起来!啊!哥住的西屋起火啦……”
仁义披上衣服向仁善的住屋扑去。“砰!”一枪,使他慌忙趴在地上。
村里沸腾了。大人叫喊,孩子哭嚎,声声连成一片,震撼了环山。
人们把火扑灭后,房子已着得差不多了,连房后那棵弯曲的老杏树靠墙的部分也被烧焦;炭火在黑暗里闪烁着、象是在控诉害它的凶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找出一摊黑糊糊的东西。啊!可怜,老实如绵羊的仁善,只为他要保卫自己的孩子,被人吊在梁头上,浇上煤油,烧成灰了。第二天早上,在北山沟里又找到德贤和他的媳妇,他们满身被血浆糊住,媳妇已断了气;德贤奄奄一息,睁开一只被血糊住打得青肿的眼睛,用他年青顽强的生命力的最后一瞬,抓着仁义的手,嘶哑地叫道:
“叔叔!报仇啊……是南头子害的!报仇啊!叔叔……”
仁义心如刀铰,眼瞪的那样可怕。南头子,不就是几乎占去村子的一半,那一片青森森的大瓦房吗!它象一座山,压在人们的头上。仁义抓起那支父亲遗留下来的打猎的土枪,装上火药就走!
母亲刚生过孩子三天的身子,虚弱得风能吹倒,抱着还没见世界的婴儿,急忙上前,扑到他身上,哭着说:
“不能啊,他爹!看看这群孩子!你是去送死啊!……不行啊!我的天哪!万万不行啊!”
妻子的哀嚎,孩子的哭叫,使刚强的仁义流下了眼泪。他痛苦而又不甘心地说:
“咱们……就这样算了不成?!”
“他大爷和两个孩子,死的多末惨啊……”母亲哭不成声了。
在这家人惨痛悲泣的日子里,王唯一嗤着被鸦片烟熏黄了的大门牙,躺在炕上,对儿子王竹说:
“嘿,这小子要拚命造反,留着也是个祸根。哼!就给他个斩草除根,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正从窗前路过的长工老起,听到这里愣住了。他急忙瞅个空子,溜进仁义家里。
……仁义听老起一说,气的内脏都快要崩裂了。他又抓起那支土枪,怒吼道:
“他妈的!太欺负人啦!活不下去,拚了这条命!”
母亲、老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他阻拦住。怎么办呢?只有逃走一条路了。这是许多前辈人所走过的路。
夜晚。
母亲咬着牙挣扎起月子里虚弱的身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把所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给丈夫做盘缠。仁义用呆滞失神的眼光望着她,在他们的身边围着最大的孩子娟子才十六岁,德强十三岁,秀子九岁,德刚四岁,还有出世几天的婴儿。就要分别了,一家人悲泣在一起。
风,忽忽地刮着,刮的窗纸嗖嗖响。风从门缝里吹进屋来,豆油灯一忽一闪,它那淡黄微弱的光线,隐隐现现地照着每个人那苍白黄瘦的脸面。
母亲极力使自己的眼泪向心里淌,叫孩子们不要哭。仁义抱着德刚,尽量使自己安静些,对妻子说:
“不要太伤心啦,身子要紧。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沙哑了,“好好照养孩子,德强不要念书了,帮你干些活。娟子不要急着嫁人,也好和你下地。啊,天不早啦,我动身吧?”
母亲忍不住一把一把擦去不听话的眼泪,抽泣着说:
“你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管,孩子由我拉扯。出门要保重些啊!……不要忘了家!有机会就捎书信回来……待些年,就、就回来……娟子,德刚!跟爹说说话呀!”
娟子,这十六岁的山村姑娘,生得粗腿大胳膊的,不是有一根大辫子搭在背后,乍一看起来,就同男孩子一样。她听着母亲的吩咐,瞪着一双由于泪水的潮湿更加水灵灵的黑而大的眼睛,撅着丰腴好看的厚嘴唇,缓缓地走向父亲。
“爹,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紧看着父亲。
仁义凄楚地苦笑一下,用粗糙满茧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黑亮头发,说:
“住不多久,我就回家来。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别使性,帮妈干活。”
娟子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父亲的脸,象是要把每一个看惯了的记号铭刻在心上,她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德强坐在炕角落里。他并没有哭,只是那稚气的脸上,涌现出同他年龄不相称的、象个经历极广的成人那样的可怕痉挛。母亲的吩咐,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也走到父亲身旁……
突然,街上传来急狂的狗叫!母亲一口气吹灭灯。仁义推开后窗,跳了出去,大踏步上了后山,黑暗随即吞没了他。
娟子、德强、秀子、德刚,一齐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谁要把他们的妈妈劫去似的。
是由于这些悲惨的回忆,还是为丈夫离家后两年来的痛苦生活,母女俩都痛哭流涕了。
啊!这两年日子可真不是人能想象的啊!母亲,她是一家人唯一的支撑者。大孩子少衣服叫妈妈,小孩子饿了哭妈妈,她是他们的一切。母亲没叫德强停学,她整天怀里抱着手里扯着孩子,在山上、地里爬来滚去。吃的什么饭,穿的什么衣,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呀!
娟子抑制住自己,擦干眼泪,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来,劝说道:
“妈,不要哭了,别伤心啦。过去的事,不会再来了!”
母亲渐渐止住哭,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慈爱地抚摸着女儿圆厚健壮的臂膀,用温柔微弱的目光,端详着没离开自己一寸一步长大的女儿。似乎生活的劳碌,使她从没仔细看过孩子。象娟子离开她长大后又突然回到她眼前那样,她感到女儿身上的每一特征都是新奇的,甚至女儿身上那件已褪色补了几个补绽的蓝粗布褂子,也是才穿到身上,她第一次见到似的。
娟子十八岁了,长的同母亲差不多高。在她那被太阳晒成黑红色的方圆开朗的脸庞上,总是无变化似的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但并不是过于幼稚和天真,因为在前额上,有几道细细的纵横纹线,象老是在思索着什么,显示出她单纯而又有主见,天真而又有成人的某些老练。她平常不爱多说话和嬉闹,大概就是表明她的这个特点的一个方面吧。
这姑娘从小就喜欢上山,知道干活,不让她去,她就哭,六、七岁时就能赶牲口运庄稼了。正由于劳动,使她发育得强壮有力。如果说前二年她象个男孩子那样结实,那末现在她和同年岁的小伴子相比,是一点也不亚于的。为她高高丰满的胸脯和厚实的脚板,母亲忍受过许多风言风语的责难。那时代,女人是不许这样放纵的。七、八岁就要开始裹小脚,当时娶媳妇看新娘子俊不俊,先瞅瞅脚小不小。长大一点,还要带上令人难以呼吸的奶箍,把胸脯束得平平的。母亲以自己的身历痛苦,又为着劳动,宽宥了不听约束的女儿。在这些苦难的年月里,娟子象乱石中的野草,倔强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母亲的目光,又落到这支两年前曾使愤怒的丈夫抓起过、又不得不摔掉、而现在女儿又拿起来的土枪上,不由得浑身颤悸着,恐惧地说:
“孩子,你怎么又拿出它来啦?可不能再惹祸啊!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妈可怎么活啊?唉……”她又哭了。
“妈,妈妈!快别哭了,你听我说呀!”娟子给母亲理头发,擦眼泪,“妈,我不象俺爹一个人,拿着鸡蛋碰石头,我们有很多人。妈,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替全家人报仇!”“报仇?!”母亲吃惊地抬起头,颤动着嘴唇,非常惊讶地看着女儿。
“妈,你知道吗?”娟子看母亲不哭了,有些兴奋地继续说,“我们有了组织,就是穷人集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我们有共产党——就是些最好的人,来给咱们带头,打鬼子,杀王唯一这样的大坏蛋!妈,我把事都告诉你吧,王唯一的死,就在今夜啦!”
“啊!真的?!”母亲大吃一惊。
“真的。”娟子平静地回答,“妈,你不要害怕,咱们一定能打过他们的。妈,咱家南屋今晚我们要用用,因咱家靠山,不会被坏人知道。再说,妈,我们都信着你呢,到别家不放心呀!妈,你能答应我吗?”
母亲愣怔住了。她来不及领会女儿话里的全部意思,一阵恐怖向她袭来,而为女儿担心的紧张心情,更有力地攫取了她。她一想起街上那一幕,忙说:
“娟子,刚才街上又来了一大车当兵的,朝南头子去了。
你们可……”
“好,妈,我马上出去看看。”娟子说着把妹妹递给母亲,刚迈出一步,又急忙回头问:“妈,你让不让我领人来南屋呢?”
“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亲急匆匆地应着。孩子消失以后,她又颤栗起来。
母亲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样样都有。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更明显了,象是在咬牙忍痛,又象是在苦楚的微笑。
娟子一出胡同,迎面碰上兰子。兰子刚要张口,娟子却先开腔小声问道:
“你看到了吗?”
“什么?”兰子眯缝着眼一怔,一下明白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大婶告诉你的吧?她挨了打……”
“什么挨打?”娟子吃惊地问。
“啊,她没告诉你呀?!就是大车上的二鬼子①,那个麻子班长打她一枪把子……”兰子把当时情况说了说,拉着娟子悄声道:
①二鬼子——即伪军。 “走,告诉老姜去。我数清了,车上四个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枪……”
大车在一匝高大的围墙边缓慢下来。车伕吆喝一声,加了一鞭,壮骡子躬起脊背,猛力向前一冲,大车摇晃着进了围墙的半圆形的拱门,在挂着“胜水乡乡公所”的白板黑字长牌子的大门口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个伪军,走进朱漆森严的大门里。
在深宅子里的正堂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那颗肥胖的头圆圆的,光秃秃的,眉毛几乎见不到,看上去恰似一个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丝绸夹袄闪着青光,和他脸上的油光相照映。
伪军中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快步抢上阶台,恭敬地笑着说:
“王乡长,你身体安好!”
“哈哈,郭班长回来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着黄门牙,说着同郭麻子班长进了屋,喝着茶水谈起了事情……
这胜水乡乡长王唯一家,是几辈的老财主了。不过从来没有象王唯一承家以来这样兴旺过。王唯一还有个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从他们的父辈起就分了家。据说当年分家时为争一块好山峦曾闹过纠纷,结果王唯一的父亲有官势,所以王柬芝的父亲吃了亏,自此两家虽一墙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为此,王柬芝的父亲决心要儿子长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书。王柬芝从进中学开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家业的。所以除了住宅是并排着一家一个大门外,财产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里人对这同是财主的弟兄两个,一向有着不同的看法。听说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学就在烟台教书,他很少回家,村里的一般小孩都不认得他;不过从他几次回家的情形看,人们就认为他和王唯一不一样。王柬芝对人的态度很和蔼可亲,对受苦人也不歧视,特别是民国二十四年初冬他回来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家里拿出一些陈粮来借给人们吃。村里人都说,到底是念过书出过门的人有出息、见识广呢!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袭了他父亲的职,当上乡长。那些什么秦司令、丁团长、黄三爷、七二老等地方军阀,统治着这一带山区。王唯一就倚仗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势力,当了土皇帝。平时父子横行乡里,什么恶事都能干出来,谁家的闺女长得俊或娶个有些姿色的媳妇,那就要象防山猫子咬小鸡一样防着他们。王唯一的财产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据说曾有个讨饭的到他家来,女儿不给,儿子说:“给她点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里,给咱当粪料。”讨饭的是个老太婆,一听这话气坏了。她下决心挨着饿耐着屎向前走,一定不拉在他们地里。结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还想往前走,可实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这可不是他们的地了。谁知拉完一打听,啊,还是他们的地。唉呀呀!老太婆长叹一声,逢人就讲她经历的故事: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连拉屎也非拉在人家财主地里不可。
王家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包着,墙头上满布着铁蒺藜。在大门口的一旁,威严地矗立着守门的炮台。家里豢养着几十个“乡狗子”①,专门对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拚命的人。
①乡狗子——即伪乡政府里的乡丁。 这山区就他们家有大车,为大车的行动方便,乡长就下令修筑一条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变以后,听说日本人不论穷富,是中国人都杀都抢,王唯一非常害怕。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吗?后来军阀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来,要他扩张势力,组织保安队。他高兴的不得了,比过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说法,日本人倒也很讲人情,生来命好该享福,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
没多久,伪县长被起义军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吓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来。但鬼子连大地方都缺兵,哪还顾得到山区来?倒还是秦玉堂派来一队伪军,加上保安队,分散住在周围几个村子里。乡公所住有一班伪军和二十几个保安队员。保安队长是他儿子王竹,他侄儿王流子是小队长。
可是地面上仍旧很不安稳,共产党就象数不尽的火星撒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各地都有起义军,杀了不少伪政权的头目和汉奸卖国贼。王唯一更加感到这山区不牢靠,自己的势力单薄,故此前几天打发郭麻子班长和王竹、王流子几个人进据点去请求鬼子派兵来……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王唯一听郭麻子说日本人还不过来,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摇着肉蛋子脑袋。
郭麻子倒不怎么在乎,呷口茶,笑笑,说:
“嘿嘿,乡长不必担忧,丁县长说啦,住一时期看看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我们就撤进大据点去……”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清脆笑声,象谁扯着他耳朵扭过去的一样,郭麻子的头立刻转向后窗,眼睛随即瞪大起来。他看到了王唯一的女儿玉珍。她正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
“哦,丁县长这末说了?”王唯一停止脚步。
“是啊,”郭麻子急忙转回头,“你家王竹和流子留在县城待几天,就是为你家安排住处的。”说着,他的眼睛又向后窗瞟去,向玉珍挤了一下眼。
王唯一没去注意郭麻子的脸象,只顾摸着秃脑门,黄门牙渐渐露出来了。
随着夜的降临,雨也下来了。
开始是断续的雨星,渐渐增多转大,一会就变成倾盆大雨了。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对碰着鼻尖也难看清脸面。在这滂沱的雨夜里,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平常总爱闹夜的狗子,也被这不断头的哗哗响着的雨声,搞得腻烦了,不再注意那能引起它们发狂的动静。
已是下半夜了。
村西北角母亲的南屋里,从外面看来黑糊糊的,实际上是用被子遮住窗户,挡住了里面的灯光。这时,里面走出十多个人。他们走的脚步非常轻,出了胡同口,就分成三股,消失在雨夜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德松的父亲,轻轻地开了门,也送走了十几个人。不多会的工夫,那个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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