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怎么慢吞吞的,嘴里象含个鸡蛋。有什么快说呀,我当然说心里话啦!”
星梅见她着急,故意激她:
“没什么,我不说了!”
“你这家伙,耍滑头!”娟子抓住星梅的手,“说,快说!
要不,我动武啦!”
星梅挣脱就跑,娟子就赶。两个一边笑一边跑,象小孩打架似的。
没一会,娟子就把星梅抓住了。她用手格吱星梅的腋肢窝,星梅笑弯了腰,求饶道:
“好秀娟,好妹妹!我说我说……”
娟子松开手,催促她:
“快说。这是轻的,再不说还有重的呢!”
两人都跑得脸儿泛上一层红晕,头发散乱下来。星梅理理头发,才认真起来,说:
“秀娟,你说姜教导员这人怎么样?”
“哈,你问这个呀。那你还鬼鬼祟祟干什么?他当然好啦!”
娟子笑着,不在意地答道。
“你听我说呀。你对他有意见没有?是哪一方面的都行。”
娟子的笑容顿时飞逝了,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下来。那对大黑眼眼上的长睫毛,上下忽闪起来。心里想:“她征求我的意见了,他们一定是要最后决定……”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象被一窝乱草包住,刺燎燎的,真不是滋味啊!“你是怎么啦,秀娟!不是早下过决心的吗……你原来是假的呀!真该死,你为什么这样不坚强呢……”她很恨自己。可姑娘哪知道,千丝万缕缠绵的情网,哪能那末容易斩断呢!娟子把心一横,对星梅很认真地说:
“星梅啊!咱们一块工作也不短了,都也互相了解。我是从心坎里佩服你,你对我的帮助太大啦!你和我的亲姐姐一样。姜同志呢,那更不用说,我入党是他介绍的,也是他领我走上革命这条路的。他是个好党员,好干部!你问我,我一点意见没有。我很同意……”
“啊,你同意了?那太好啦!”星梅很诧异娟子的大方和爽直,她高兴地叫起来。
“是的,我同意。你们真是一对好同志。我早就看出你们的事啦!我从心里高兴你们早一天……”
“啊,秀娟!你怎么啦?说哪去了?”星梅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嗳呀,秀娟!你怎么这样想呢?我是说你……”
“不,星梅!我真是说的心里话,决不骗你!”娟子以为她爱面子了,指着心恳切地解释。
星梅又想笑又想哭,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她一把抱住娟子的臂膀,脸腮紧靠在她耳朵上。两张粉嫩的处女脸蛋,好象经过初霜的成熟的梨,既鲜艳美丽,又丰满诱人。
“你呀,秀娟!全错会了我的意思。”星梅的热气直扑娟子的脸,“你还不知道我的事。秀娟,过去你都这末以为的呀?
……我的天哪,我还蒙在鼓里呢!好妹妹,你听我说呀……”
星梅把事情说开了。
娟子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又不好意思。她的脸胀得绯红,好象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她把心事也吐给了星梅……
第十章
“妈,燕儿,燕儿!”嫚子兴奋地叫道。她的小手指着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条,那上面真的并排站着一对美丽的燕儿,唧唧啾啾唱一气,又用红嘴擦一气肚皮底下的雪白柔毛,然后弹几下墨黑的羽翅。
母亲理了一把灰蓬蓬的鬓发,看着笑一笑,说:
“春天来了。燕儿又回老家来啦!”母亲刚要去喂猪,门吱一声开了。
“你找谁呀,同志?”母亲微笑着向走进来的一个人问道。
留心端详着他。
那人穿一套旧军装,满身油垢,身体消瘦,个子挺高,一对和蔼的眼睛很有光泽,前额上有几条深细的皱纹。
“你是冯大娘吗?有个叫赵星梅的住在这儿吗?他温和地问道,站着不动。
星梅正在屋里炕上拿什么东西,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扒着窗户一看,忽地跳下炕,拖拉着鞋跑出来。还没等母亲回答,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飞快地跑到那军人面前,两只手紧握着对方的手,急促地说:
“啊,是你!是你来了!多想不到呀!啥时来的?怎么来的……”她象刚爬过高山峻岭似的,很快地气喘着。
那军人也很激动,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微笑着说:
“刚来不久。我们的工厂移防到这里来了。一安下,我就打听着找到这里啦!”
星梅转回身,面对着对这情景发楞的母亲,幸福地笑着说:
“大娘,这就是纪铁功呐!”又对他:“这是冯大娘!”
纪铁功亲切地来拉母亲的手。母亲兴奋热情地招呼道:
“看,还站在院子里,快进屋坐吧!”
他踌躇了一下,对星梅看了几眼,说:
“大娘,你先忙着吧。我找她谈谈,就要回去。等有空再来坐吧!”
星梅会意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说:
“好吧,大娘!我们出去一会,就回来!”
“大姐,你上哪去?我也去。”嫚子瞪着双小黑眼睛,不看她的燕儿了,跑过来扯住星梅的衣襟。
星梅笑着把她抱起来,在小红脸蛋上亲吻一下,说:
“好小妹,今儿出去我可不领你啦。等大姐回来捎枝花给你,好吗?”
“好,我要枝透红透红的。”嫚子比划着,挺认真地说,“你早点回来,晚了俺就睡了。”
星梅和纪铁功都笑了。
母亲把孩子接过来,目送他们走出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声地嘱咐道:
“梅子!别忘了一块回来吃饭哪!”
傍晚。他们俩肩并肩,顺着堤坝,慢步走着。
堤上长着一行行杨柳,堤下潺潺地流着澄清湛蓝的河水。杨柳披散地垂下纤细柔软的枝条,宛如刚洗过头没梳辫子的姑娘的长发。枝茎上凸出黄绿色毛油油的嫩芽,柳枝的影子映在水面上,随着那泛着涟漪的水面轻轻荡漾。远处有一片果树园,都还没长叶,那红白相间的盛开着的杏花和桃花,被夕阳的余辉一照,活象一块偌大的颜色绮丽缤纷的花布。
几个剜野菜的孩子,用那清脆银铃般的嗓子,唱着歌儿:
柳树叶儿嫩又青
桃树花儿鲜又红
一个俊姑娘得了病
样样医生都请过
各种药儿也吃净
就是治不好她的病
嗳哟哟
她得的是相思病
………………
“你听,那些孩子的嘴多巧!”星梅嘴里咬着根青草芽,笑着说。
“是啊,真会唱!哈哈,害这种病的人可真不少,就是在艰苦的战斗里也不是没有啊!”纪铁功瞅着她说。
星梅被他说红了脸,心里崩崩直跳,怕他再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催促道:
“快接下说正经的吧。工厂现在怎样了呢?”
“比过去可好多啦!这和那些牺牲的同志是分不开的!”他显然是忆起往事,激动而又感慨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专门工具,就用老乡碾米的石碾子碾火药。有一次一个同志去碾,因为天气太干燥,一下子着起火来。他为抢救屋内的药,冲进去三次。他的衣服烧着,头发眉毛都着了火。可是他忍着痛又冲进去!最后昏倒在里面……赶大家把他救出来,已不行了。他牺牲啦!可几篓药却保住了。类似这样的同志,不知有多少哩!”他喘口气,看看被感动了的星梅,接下去说:“现在咱们是进步了,可是还很不够,离战争的需要还差得很远。咱们把国民党军队丢下的破手榴弹扒开,掏出里面的药,重新作成好的。把打过的子弹壳拣回来,换上火帽重新用。咱们的战士每次作战一般每人只能用三发子弹,再就是手榴弹、刺刀、枪把子!战士们往往为夺敌人一挺机枪,就要化好大的代价,就是因为咱们自己不能造啊!赫!咱们也发明了一些新武器。比如说‘石雷’吧,就是土造出来的。瞧,把容易爆炸成碎块的石头,中间打上一个洞,装上药,一点火,嗨!劲可大啦……”他越说越有劲,仿佛走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盼望已久的爱人,倒象是听他讲课的工人。不是星梅眼见天已昏黑,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他还要向下讲多少时候呢。
星梅看着他满身油污的外貌,那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深情又涌上来:“他总是这样,他多么需要人照顾啊!”她那长圆形的脸上泛起一层桃花似的赧晕,轻声说:
“铁功,我有个事,你能同意我吗?”
“什么事?”
星梅转过身,脸朝着他,仰脸看了他一刹,忽地两只臂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靠在他耳朵旁,生怕她的话被他打断,柔情而急促地说:
“铁功,听我说呀。看看,咱俩都不小啦,你二十六,我二十三了。咱们一分手就是几年,往后不知哪年才能见面!铁功,我们现在就——你说好吧?好,一定好!冯大娘会帮咱安排,上级也会批准的。铁功,你说呀,好!你说好呀!”
纪铁功紧紧地搂抱着她那窕窈而健壮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脸腮热得烤人。她那丰满的富有弹性的胸脯,紧挤在他的坚实的胸脯上。他觉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跳荡。他领会到她体贴爱护他的一脉深情。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深深感到他们正在用血汗争取的幸福,他自己得到的比别人要多得多。
沉默……
“你说呀!怎么不说呢?”星梅象孩子似的,偎伏在他怀里。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柔情地、祈求地紧看着他的和蔼可亲的脸孔。
沉默使纪铁功冷静起来,他找到克抑炽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松开手,又抚摸着她那柔软黑黄的头发,温存地说:
“星梅,我懂得你的心。结婚当然好,可是你怎么办呢?结婚就要有孩子,你看,这样艰难的战争环境,敌人随时会进攻,我们时刻要战斗,这怎么能行呀?不错,冯大娘这样的好妈妈可以把结婚的事给咱们安排好,可是生了孩子人家也能给养活吗?不,不能啊!你要工作。”
星梅的双臂渐渐在松开。她那饱含爱情幸福的眼里,涌出满包泪水。
纪铁功却又紧紧地抱住她,更温爱地说:
“星梅,咱们是应该结婚了,可是不能那样做。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这就是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把你推到一个普通妇女的地位,我们都要在斗争的最前线战斗啊……”
“不,你别再说啦!”星梅浑身抽动着,又把脸贴在他的脸腮上,泪水顺着鼻子两边的纹沟淌下来,流进他的嘴里。他觉得有股涩咸味。
“星梅,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全明白了。是我一时糊涂。过去我还同大娘说,现在不能结婚。可是我一见你,心,心就忍不住了。我,我多爱你啊!铁功,是我不对,我对革命工作想得太少。”
“不,哪个人会没有感情呢!是你的心太好了!星梅,现在咱们加倍工作,熬过艰苦的时期,胜利是属于咱们的!星梅,到那时咱们该是多末幸福啊!”
星梅看着他那在暮色中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睛,激动地说:
“铁功!你放心,你的话我全记下了,我一辈子爱着你!”
纪铁功注视着她那挂着泪珠的笑脸——象一朵迎着露水刚放的牡丹花,他用力在上面亲了一下。
“嗳呀,可回来了!真把我等急啦!”母亲笑着带责备地对星梅说,“他怎么没来?”
“他回厂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着答道,又指着母亲正向锅里放的饺子:“大娘,你包饺子干什么?”
母亲惋惜地说:“可他没回来。”
“大姐,你这末快就回来了,俺还没睡呢。”嫚子兴致勃勃地跑起来。
“我又不是去开会,怎么会回来晚了?”星梅笑着搂着她,坐下来就烧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这里。”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给嫚子。
嫚子接过来,不满意地说:
“大姐,这花不红呀!”
“咳,还不红?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着。
“哪里好看?还没有大姐的脸红呢。”
“你这小家伙,倒会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厉害,加上锅灶里的火光一曦,脸更红了。
母亲笑着说:
“看嫚子的嘴倒巧,长大了可是个厉害闺女,从小就花呀叶呀的爱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对嫚子说:“嫚妹,长大你要干什么呀?”
“俺先跟二哥当儿童团,再跟二姐当团长,再跟大姐当会长,再跟大哥当、当八路军,再跟大大姐你,跟你当……”嫚子小嘴越说越快,气越来越不够用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可把全家笑坏了。星梅擦着泪水道:
“再长下去可没有什么当了。嫚妹,赶你长我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那怎么办呢?”孩子认真地看着她。
“小家伙,鬼子给你打跑了还不高兴?到那时呀,你就上大学,念很多很多书。你不爱俊爱唱歌吗?就当演员去吧!我和你妈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戏,好吗?”
“那好,那好!”嫚子拍着小手,真哼哼起歌来了。“好啦,快吃饭吧。”母亲捞着饺子说,“吃完饭再唱。你大姐还要有事去。……”
半夜里星梅开会回来,见母亲在做针线,就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一点睡意没有。母亲瞅着她那满面春光的脸蛋,关切地问:
“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没有?什么时候成亲呢?”
“大娘,我们还年青。再等几年也不晚。”
“照我说,凑碰到一块办办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还没有呢。我们就等着一块吧!”
母亲静静地凝视着她,微微点点头。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后一句话,深深地铭印在肺腑里了。
妇救会正在开会,讨论为适应夏季生产的男女变工组的事。
根据地早就实行互助合作来进行生产。三五家、六七家组成一组,大家按等价交换的原则来互相帮助,解决劳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难。鳏寡孤独户,可以互相换工。女的帮男的家干家务活,缝缝洗洗;男的则帮女的家干山里地里的重活。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自然各自欢喜。也有些寡妇和鳏夫,通过这生产的互助,发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后干脆不分你我,变成夫妇了。
妇救会把女人们都组织起来,按邻居编成小组。有的看孩子,有的轧棉花,有的纺线,有的织布,倒象个小纺织厂似的。说声给军队做被服,大家按组一分,说几天完成任务,到时很整齐地就交来了。女人们都很乐意这样做。冬天在谁家的大热炕上,春天在朝阳的街头巷尾,夏天在大树荫下,秋天在谁家大院子里的阶台上,她们凑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笑话,一边哄孩子玩,一边做针线,不知不觉,快快乐乐,手里的营生就做完了。这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好多了!
母亲和许多妇女坐在地上正听星梅解说夏天到了要怎么变动男女变工才合适。
轰!骤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屋子都震动了,墙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着,街上传来嘈杂的叫嚷声。
妇女们都被惊住,没心思再开会,拥挤着向外跑。
街上的人们乱嚷嚷的,惊慌地朝村北头的兵工厂跑去。开会的妇女们也没有工夫去打听是怎么回事,跟着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来。
赶母亲抱着孩子走到,已经看不见一大群人围的是什么了,只听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挤到前面去,可是怎么挤得动呢?她见一个姑娘的臂膀在搐动,认出定兰子,就拉了她一把。兰子对着母亲,那挂满泪珠的脸腮抽搐得更快了。母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