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脚,站得住,也就不是容易的了。尽管他为付出的代价感到心疼,但对前途和将来的向往,他还是非常乐观的。
宫少尼默默地跟着表哥走,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他憋得慌,又不好问,就抽起香烟来。
进了屋,按照王柬芝的示意,宫少尼把门闩上。赶他转过身,王柬芝的大白手里已握着手枪,枪身的青黑的电光在闪烁。宫少尼有些惊异地把烟丢掉。
“这是机会,不能放过!”王柬芝带着快活的口气,低沉地说着,“到区上来回有三十多里山路,赶开完会回来,走到猫岭山天就会黑了。这三个是村里的主要干部,除掉后,村里对我们就太平了。特别是冯秀娟,平常对我们的态度就很硬,样样事她都抢先……哼,他们三个,我们去四个!”说着他把手枪递给宫少尼,看着他掩进衣服里,又加重语气叮咛道:
“到万家沟找着万守普他们仔细商量好。只要天黑时他们走到那深山里就可下手,这是手拿把攥的!可要是他们白天回来或遇到什么意外,千万不能冒险!万万不能坏事……”
区上开完会,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娟子对玉秋和老德顺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到姜同志那有点事。”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心有点热、脸有些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德顺没注意这些,望望满天的乌云,关切地嘱咐道:“看样子要下雨啦,你也要快着点。”说完和玉秋先走了。
娟子答应着,向姜永泉的住屋走去。她走到大门口,碰到房东老大娘提个篮儿向外走。娟子常来,她们熟悉,这老大娘很是健谈,爱说笑,娟子向她打个招呼正想进去,不料老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地向屋里瞅瞅,笑着说:
“妇救会长,你猜姜同志家里谁来啦?”
“他家会有什么人来?”娟子以为姜永泉的老家里有什么人来了,疑惑地反问道。
“咳,你这孩子,看问哪去啦?我说的是他在俺这个家呀!”
她再憋不住心里的话了:“他来客啦!”
“客?”
老大娘把大褂前襟一拍:
“是啊。好个俊人儿哩,和你不相上下。”她又压低声音:“嘿,是才从县上来的,她对姜同志可亲热着呐!哈哈,我看哪,象是他的媳妇……”老大娘全被自己的兴趣控制住,没有发觉听者脸上的变化。她看看娟子站着不动,就笑着说:
“哈,你也听迷啦!快进去看看吧。我也说着葫芦忘了瓢——要到园里割把韭菜呐……”
娟子忘记回答对方的话,怔怔地站着呆望老大娘颠拐着小脚走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一阵不好受。她想转回身走掉,可是脚不由心地跨进门槛……真的听见有个青年女人银铃般的说话声,话声里充满了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站住脚,心里涌上一股她有生第一次感到的酸溜溜的滋味。她想退回去,又想带来的东西怎么办呢?想起东西又想到母亲,她一向把姜永泉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如果把衣服拿回去,母亲一定要埋怨她、甚至会生气的。再说他也需要穿啊!可转念一想,最好不进去,别把人家的谈话冲断了。对,把衣服交给房东老大娘转给他吧!
娟子正要转身向外走,里面女的声音响了:
“老姜!你看,谁来了?”
“啊,是秀娟呀!”姜永泉说着跑出来,“天快黑了,我当你们都回去啦……怎么停在院子里,快进去吧!”
这句“我当你们都回去啦”的话,在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谁知娟子这时听了,就越发不受用。她很尴尬地支吾道:
“不,嗯,俺怕你有事,想再来。”
姜永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把她向屋里让。娟子机械地走进去。
姜永泉指着坐在炕上的那位穿着黑裤褂脸上红扑扑的青年女子说:
“这是刚从县上来的赵星梅同志,是接替区里妇救会长工作的;星梅,这就是王官庄的妇救会长冯秀娟……”
还没等娟子放下包袱,那星梅忽地下了炕,抱着娟子的两臂,在她脸腮上亲了一下,接着瞅着她的眼睛,大笑着说:
“哈哈!太好啦!刚才还说起你呢。在县上我就听说有位能干的妇救会长,还有个进步的好妈妈!哈,我早想见见你啦!”
娟子真不习惯她这种亲热,把脸羞得血红,但也笑着拉住对方的手,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星梅却更加格格大笑起来。姜永泉也笑了。
说笑之间,星梅看到娟子很窘,心想她来一定有什么事,就告辞道:
“你们谈事吧;我先到区政府看看去。”
姜永泉也没留,同她握握手,送出门口后,转回来对娟子笑笑说:
“看,这人不错吧!是工人出身,经过锻炼。咱们农民出身的人,要好好向她学习哩!”
娟子象傻子似的呆立在那里。她全信那老大娘的话了。你看,自己同他在一起工作这长时间,从来也没握过手,可是她刚来,就……这个人多随便呀,就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娟子正瞎想着,听到姜永泉说话,她没有吱声。刚才同星梅的接触使她并不愉快,她认为这人太轻放了点,姜永泉的夸奖更使她心里不痛快,但还是随便地点点头。
姜永泉见她总不开口,才发现她老垂着眼皮,脸上有不高兴的颜色。他的笑容也渐渐淡下来。
娟子想快走。她打开包裹,拿出母亲给他做的衣服、鞋子,这才使谈话融洽起来。
“真叫大娘又费心啦!忙得好长时间也没过去看看她。怎么样,老人身体还好吗?”姜永泉满怀感动和挚爱地说。
“还没有什么。就是有她也不说。看样子腰痛得厉害。前些时担水浇地把腿卡得那末重,她谁也不告诉。有时我真念不下书了。”娟子非常怜悯和疼爱母亲,这些话她只对他才讲。
“村里不是有代耕吗?”
“代耕。妈说人家也挺忙,帮帮忙就行了,不能全依靠人家。我也是这末想的。”
“德强兄弟还没有信息?”
“有啦。……妈可高兴呢!心也安多了。”
姜永泉停了好一会没开口来回走动着,搔着光头皮。“真是,她真是个好妈妈!”他重复着星梅刚说的那句话;无限感慨地说,“是一个革命的妈妈。她一点不疼惜自己,她自己吃苦抚养孩子,养大一个就送给革命一个,她还是吃苦……咳,现在咱们最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好妈妈!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要这些好老人,多多享些福。”
屋里的光线渐渐黯下来,天黑了。看样子真要下雨,燕子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飞叫。
娟子站起来,说: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怎么,这末晚还能走?!”姜永泉有些惊异,“在区上宿下吧,有你住的地方。”
“不,还是回去好。妈妈不放心!”娟子很固执。
“那末吃点饭再走吧,很快!”姜永泉恳切地挽留。
“不饿。俺不想吃!”
离家十多里路,虽说敌人不会出来,但一个人在深山里夜行还是不大好的。娟子生性胆大刚强,但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很乱,身底下象有个刺猬,使她坐不住。另一方面,娟子也真怕母亲不见她回家,一宿不睡在担心。
这少女一旦下了决心,谁也阻止不住她。
姜永泉把她送到村头,看看天色黜黑,很是不放心。结果把“三把匣子”枪给了她,要她谨慎小心。看她走远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山顶上的大岩石底下,冒出细细的可是很有劲力的泉水,这样几个几个汇集起来,成为自上而下的涓涓小溪。小溪被土堆挡住,它就在土堆后面旋转起来。积水越来越多,以集体的力量冲破障碍,向前奔涌。水流穿过荆棘,转过大树,扑过岩层,结果在山沟中与其它同伴合并在一起,变为溪涧,滚滚地湍流着。溪涧又汇合其它同伴,于是,一股凶涌澎湃的瀑布出现了。它咆哮着猛扑下山,发出惊人的轰响,摇撼着山峦,宛如万马奔腾,一倾千里地划过平原,冲进海洋。
娟子爬过一座山,翻过一道岭,听着雷鸣般的瀑布声。她不是在凭眼睛找路走,而完全是仗着那双熟练的脚把她带到要去的地方。在这墨黑的夜里,加上重山里的崎岖巉险的羊肠小道,一般的人早不知东西南北了。
浮云贴着山尖随着南风向北游去,空气浓重,压力很大。不知是出了汗还是由于云雾的抚摸,娟子的脸上有些润湿,她感到闷得慌,就把褂子上面的纽扣解开,让凉风吹进怀里,她长长舒了口气。姑娘心里很难过,在错乱地想着:
“秀娟呀秀娟,你这是做什么呢?生谁的气呀?人家又没对你说过什么,你也没告诉他什么呀!你和人家是什么关系?唉,真不知道害臊,想这些呢!”她的脸发起烧来,重重地垂下了头。
“人家好不好吗?你为什么不高兴?你好狭隘哟!”调皮的风把她的头发飘拂起来,散乱在脸上,她生气地把它一遍遍地甩回去。
“秀娟,你这末傻。你想了些什么呢?你是共产党员,你在革命!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想自己的事呢?对,我为什么要去管这些呢?干工作要紧。这多不好受啊,一辈子不找男人啦!对,人家好,我要向好同志学习……”她昂起头,心里爽快好多,又感到凉意,于是把衣服扣好。她心里想着以后的工作,迈着敏捷的碎步,很快地走进猫岭山的险峰峻岭里。
一声惨厉的猫头鹰嚎,骤然传来。娟子不自禁地打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这才感到空旷和孤单,也随即带来了紧张。她警觉地向四周看看,把匣子枪掏出来,顶上火,紧握着继续向前走。
突然一阵草响,接着是人的脚步声急切地传来。娟子还没来得及回转身,就被人从后面将她连胳膊带腰紧紧地抱住,那呼哧呼哧喘出的粗气,直喷到她的脖子上。
娟子浑身一抖,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胳膊弯以上被箍住,以下还可以动,就用力把右手向后弯去,枪筒正好从她肩膀上伸过去。她狠狠地勾了枪机……
随着枪响,噗嗵一声倒下一个沉重的东西。可是马上又有一只手,象钳子一样掐住娟子的手腕。娟子手一麻,枪掉了!
那人用绳子照她脖子上就套,娟子两手扒着绳子,身子猛地转过来,向那人扑去!
对方丢开绳子,用枪指着她,阴沉地喝道:
“不准动!”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是谁?知道了,她知道了,是宫少尼!
娟子盯着在黑暗里象一只怪兽的眼睛一样闪着阴光的枪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以为她被吓住,趁势逼上一步,伸手就来拉她。
娟子在后退这一步中,象闪电似地在脑海中泛起一个念头:“跑吧,只要向山洼里一窜,怎么也打不着了。不,汉奸!
抓住他!死也要抓住他!”
她趁对方伸过手,飞起右脚,照握枪那只手狠命踢去。枪,飞落到山沟里。
宫少尼见枪被踢飞,也顾不得手的痛麻,慌忙去摸娟子那支枪。
娟子跳上来,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向后死扭。
可是宫少尼还挣扎着去摸枪。
娟子眼见他快将枪拿到手,自己已抢不到了,就用脚把那支枪也踢出去了。
宫少尼翻起身来,扭打娟子。
凭娟子那从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强壮身体,力气是大于敌手的,她大多是占着上风,将宫少尼压在身底下。可是一来娟子中午只吃点冷干粮,晚上还一点没吃,再加上走了这末多山路,渐渐身子在发软,有些无力了。但是杀敌的怒火在她心里燃烧,她使出全身力量,一点不松劲地和敌手搏斗着。
宫少尼也知道逃身不得,就拚出吃奶的力气,恨不得一下捏死娟子。
他们从山脊上打到山坡上。宫少尼趁一棵松树把娟子的衣服扯住,挣脱出来,弯下身去摸石块。娟子猛地一挣,衣服哗哧一声撕开。她纵身扑向宫少尼,两个人扭打着滚到山沟里。猛然,娟子觉得头上被打击了一下,接着全身急剧地软下去……是一个尖刻的石尖,将她脑后扎开一个洞,鲜血泉水般地涌出来。娟子有些昏迷了。
宫少尼觉得对手的手在渐渐松开,他猛一用力翻上来,压倒娟子身上。他感到她的呼吸在减弱,胸脯在下陷,心里有说不出的松快……
娟子浑身瘫软。骨头也酥了!可是还用手抓住宫少尼的胳膊,生怕他逃走。
宫少尼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娟子挣扎着。当宫少尼的手卡着她的咽喉时,娟子的脚正好触着身边的一棵树。她急中生智,把一只脚蹬着树干,另一只弓起踏着草地,用尽生平力气,猛力向上一翻,又把宫少尼摔到底下。她不等他来得及还手,抽出一手,握紧拳头,照他的前额打去……
这打击来得有效有力,宫少尼两手松开,躺着不动了。
娟子越发来了力量,要想把他绑起来,可是没有绳子,怎么办呢?他醒过来还是难以对付的。娟子找到一块石头,照他头上打了几下。啊,依着她对这坏家伙的仇恨心理,她一定要把他砸死才罢休。可是她没那样做,她要留着他,问个水落石出。
娟子估计宫少尼一时苏醒不过来,就想去把枪找到,那样就容易对付这坏蛋了。可是她刚挪动两步,就噗嗵一声倒下去。只觉得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娟子渐渐醒过来,可是她还站不起身,挪不动步,全身痛得似刀割锥扎,血已把衣服粘住,只要一动,就象揭皮似的剧痛。头上那个窟窿疼得更厉害,血把头发都僵在一起,糊在头皮上。
痛啊痛啊!娟子两手紧攥着一把青草,几乎要淌出眼泪来了,她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伤口痛得轻些,能好受些……
娟子身上烧得火烫,嗓子干得要冒烟,身旁就是潺潺流着的泉水,她多末想喝几口啊!可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她曾听说过负伤的人不能喝冷水……她用手薅了几把青草,放到嘴里咀嚼着,使嗓子清凉些。
娟子艰难地爬上山坡,用手到处摸索。那棘针怎么刺她,乱石怎么扎她,她都不觉得痛,只是找她的枪,枪!
摸索了好一会,她才看到树根旁有个东西在闪光。娟子狂喜地拿起来,枪,是它!她很难得地流出眼泪来了,她甚至把枪放到嘴唇上亲了一下。
看到枪,她想起送枪的人。是他,姜永泉!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帮助了她。娟子有说不出的感激,感激把武器交给她的人!她更爱他了!她一点不生他的气了,纯粹是战友的爱!
娟子爬回来,见宫少尼动了一下,她端起枪,气愤地想立刻打死他,但她再一次克制住涌上心来的怒火。
宫少尼苏醒过去。他的头发被撕下一撮,脸上被乱石划去几块肉,头上有一个窟窿……他痛苦地扭歪了脸,咧着嘴,绿豆似的小眼睛也痛得鼓胀起来。他真懊恼死了。
王柬芝派他们四个人来,那三个是万家沟的。他们等了多时,看到玉秋和老德顺是白天过去的,没敢动。本来要回去,可是他舍不得。因为这次干成功的报酬是每人一个金元宝。更加使他舍不得的,是他早想在心里,馋在嘴上的这个漂亮姑娘,趁这良机,他可以把她随心玩弄个够,然后再杀死。他叫另两个人走了,留下他和万守普两人。万守普被打死的那一瞬息,他甚至有些高兴,因这样他就可以全部独吞了。在他的想象中,那末一个山村姑娘,他一定能对付得了的。却不料,这样不顺手,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