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把你看得清清楚楚才能画好你,等这幅画画完了,你留给我的印象比谁都要
深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西恩纳显得有些困惑。
“我都告诉你我的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
“我不明白——”
“噢,我是说你的名字。”
“噢。”她这才恍然大悟, “我的名字其实没有什么故事,我父母都是美籍
意大利人,他们土生土长在伊利诺州的一个小镇,但是他们的父母都生长在意大利
一个叫西恩纳的小镇,后来移居美国。我父母常听那些老移民说那个叫西恩纳的小
镇多么多么美丽,所以他们结婚时就选择了去那里度蜜月。后来他们有了我,一时
想不出给我起个什么好名,就给我起了西恩纳这个名字。”
“你父母是美籍意大利人? ”
“是的,在我十二岁时他们就相继去世了。”
“……对不起。”马隆说。
“我的母亲死于一次车祸,两个月以后我父亲又死于心脏病,但我一直觉得父
亲是因母亲去世悲伤过度而死的。”
“你很爱他们吗? ”
“是的,我非常爱他们,难道有哪个孩子会不爱父母吗? ”
“每个人的情况都有所不同。”
“你和你的父母关系怎样? ”
马隆开始有些后悔引发这个问题,他是个从不对外人提起家事的人,但对西恩
纳他无法拒绝: “我从未和父亲发生过争执,一个从未和你见过面的人,你怎么
可能和他发生争执呢? ”
这时外面又传来机枪声,马隆本能地向门外望去,断断续续的枪声显然又是从
修道院那个方向传来的。他问西恩纳: “听到枪声感到紧张吗? ”
“不,如果听不到枪声我才感到不安呢。这就像我在纽约曼哈顿住的时候一样,
习惯了外面大街上车水马龙般往来的汽车声,哪怕是在半夜,如果有一刻宁静我反
倒觉得可能外面出什么事了。”
“嗯,这个日光浴室最终会变得宁静的。”
6
马隆从墙角搬过一把椅子放到光线较强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是一把木椅,靠背
很小。他对西恩纳说: “这种椅子坐着不大舒服,我们应该把椅垫带来——”
“没关系。”西恩纳说。但当她坐下来时,也显出感到不舒服的样子。她对马
隆说, “你让我怎么做? ”
“怎么做? 什么也别做,坐在那儿就行了。”
“你总得对我有个要求吧,头是向左偏点儿呢还是向右偏点儿? 眼睛是往上看
呢还是往下看? ”
“你觉得怎么自然就怎么坐吧。”马隆拿起一张大大的素描画板和一盒碳素棒
说, “这是绘画的第一步。”
“我站着你不介意吧? ”
“行,只要把脸冲着我就可以了。”
马隆的碳棒在画板上落下了第一笔线条。
她不安地说: “从前摄影师们总是很讨厌我僵直地站在那里。我得不停地走
动,通常都有摇滚乐伴着。每照完一张相后,他们就把那个照相机交给助手处理,
然后拿起装好胶卷的另一架相机抢拍我下一个镜头。他们还在我头上安装了一个电
扇。这样,每当我旋转的时候我的头发就会被吹得卷成卷儿扬起来。”
马隆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碳棒。
“怎么了? ”她忙问。
“我现在让你保持静止不动,不要太夸张。”
“我可以说话吗? 以前我做模特时摄影师最反对我说话。”
“随你便。”马隆又画了几笔然后从画板上把画完了的那张纸撕下来放到桌子
上。
“还没画完吧? 是不是因为我总来回乱动影响你了? ”
“不,没关系的。”马隆在画板上又开始画了起来。 “这只是个尝试,我一
般在正式定型前总要试画上百次。”
“试画上百次? ”
“嗯,找感觉。”
“从前给我拍照的摄影师有时也一口气连拍上百张。”
“我这回试画的次数可能比那还要多。”
西恩纳扬了扬眉毛。
这个表情让马隆不禁叫绝: “好极了。”
7
“夫人,现在吃午饭吗? ”
马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回过身对站在门口扎着围裙的下人说: “这么早就
吃午饭? ”
“先生,都快两点了。”
马隆回头看了一眼桌子,大吃一惊,桌上已堆满了他试画的草图。这时他才意
识到他们已连续工作很久了,于是便对西恩纳说: “天哪,你一定累坏了吧。”
西恩纳此时已坐下了: “是有点累,可见你那么投入,我不忍心打断你,另
外我也很感兴趣。”说罢她对那个下人道了声谢。
“感到有趣吗? ”马隆跟随西思纳走出日光浴室来到平台上。他眯着眼睛慢慢
适应着外面强烈的光线, “看我画画有趣吗? ”
“不,和你谈话有趣。”
马隆极力回忆他们的谈话内容,当时他一边投入地画画儿一边还留心着屋外停
机坪和修道院那边的动静,所以心根本没放在谈话上,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他们都谈
了些什么。
“我已好久都没和别人这么聊天了。”西恩纳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对下人
说, “来一份沙拉和一杯冰茶吧。”
马隆也要了相同的一份,然后接着西恩纳刚才的话说: “你丈夫太忙了,你
一定觉得受冷落了吧。”
西恩纳没有做声,但是从她眼里流露出的表情马隆可以看出,即使西恩纳和贝
拉萨尔呆在一起时,他们也无话可谈。
“你那时说你从来都没见过你父亲,是真的吗? ”
马隆被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们走进日光浴室时这个话
题没谈完。
见马隆这种神情,西恩纳以为这个问题问得不合适呢,所以歉意地说: “如
果你觉得这属于个人隐私那么就不要回答了。”
“不,我并不在意。我妈是个酒鬼。”马隆试图对西思纳讲出真相,但声音里
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痛楚。“她有许多男朋友,我也不知道该管他们中哪个叫爹,
我从来没叫过‘爸’这个字。”
“可是在马厩时你不是提到过你的祖父吗? ”
“噢,那是我妈妈的父亲,我的外祖父。我妈妈跟着那些男人一个卅一个州地
乱窜,扔下我没人管,是我外祖父把我接到他的农场。我在那里感到很孤独,所以
就画画打发寂寞,那就是我艺术生涯的起点。”
“这么说有时坏事还真能变成好事。”西恩纳认真地说。
贝拉萨尔这时突然出现了,他从日光浴室走出来: “好极了,你们已经开始
了。”
西恩纳登时呆住了。
马隆问道: “你看到我画的草图了? ”
贝拉萨尔说: “你画得好极了,每张草图经过加工都会是一幅绝妙的肖像画。”
“还差得远呢,这才是开始试画。”
“但是第一灵感总是最正确的。”
“说得没错。”
“很高兴我们能达成共识。也不要太谨慎了,我的妻子是个超群的美人,你要
做的只是把她的美貌真实地表现在画儿上就行了。”
“但是她的美表现多样,我不能画上百幅画一一画下她的各种美态,所以需要
琢磨出一种最能表现她美貌的画法。”
西恩纳垂下眼帘看了看手。
贝拉萨尔对她说: “请原谅,亲爱的。”
“为什么? ”
“我只顾谈论如何为你画画儿而没顾得上和你打招呼。如果你不感到疲劳,就
让马隆接着为你画下去,好吗? ”
“我不觉得累,反而还觉得很有意思哪。”
贝拉萨尔说: “既然这样,那么就回到日光浴室开始吧。”
8
回到日光浴室,马隆又开始继续为西恩纳作画。他不禁想起一句谚语:地狱里
也有欢乐。这些日子他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每天早晨开始工作之前他都要到池塘边
做健身操。本来他应该跑步的,但是为了在一个有利的位置观察停机坪和修道院的
情况,他改成了做健身操。西恩纳骑完马,他们一块儿吃了早餐,然后便开始作画
了。马隆极力装做很投入的样子,心却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下午早早地他就以害
怕西恩纳累着为由而收工,但西恩纳和以往一样坚持继续画下去。五点钟他们分手
了,马隆知道晚上七点钟的鸡尾酒会上还会见到她。
每天晚上的鸡尾酒会是贝拉萨尔的惯例,尽管他不喝酒,只喝蔬菜汁。除了所
谓的鸡尾酒以外还备有正餐( 正餐上的甜点心总是非常正式。) 马隆希望今晚的鸡
尾酒会上有个人也被邀请到席,这个人就是那天上午乘直升飞机来这儿,后来又神
经兮兮地指挥那些人从直升机上往下卸大木箱子的家伙。马隆很想看看他是谁,那
天离得太远没看清,也许从他和贝拉萨尔的谈吐中会发现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马
隆现在对他所了解的只是他从来这儿后就一直呆在修道院里。
马隆的床头上不时会被人放一本书,对每一本放到那儿的书,贝拉萨尔在鸡尾
酒会上都要做一番评析。其中有一本霍布斯专论《利维坦》,它的观点是战争是人
类社会的一个自然形态,而独裁者专政是唯一能取得和平的方式。贝拉萨尔认为他
卖武器给专制政府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邪恶。专制政府使用从军火商那儿买来的武器
制止那些天生野蛮的人民相互残杀,从而拯救了生命,从这层意义上讲军火商也一
样是救星。
贝拉萨尔和马隆谈话时,西恩纳在一旁一直一声不响。鸡尾酒会结束后马隆顺
着曲形楼梯回二楼他的卧室,他此时的警惕性比在军队时还高。
夜里无论紧张感使他睡眠效果多差,第二天一早醒来他都得保持头脑高度清醒
以应对所处的危险处境。如果他把心思全放在西恩纳身上就会耽误观察修道院那儿
的动静;如果只注意观察那儿的动静,恐怕又难以保证画儿的质量,这也同样危险,
因为会引起贝拉萨尔的怀疑。
9
“今天你不用工作了。”
西恩纳听马隆这么说,显得有点失望: “为什么? ”
“我得为下一个步骤作准备。”马隆指着桌上的一块胶合板让西恩纳看,
“这块板子的面需要处理一下。”
“据我所知画家一般都是用画布的。”
“我要采用的是蛋彩画法,这种画法需要比画布硬的材料。这块胶合板已经风
干很久了,以后不会再变形,而且里面的化学物质已经挥发,不会和对颜料产生反
应,但是为防万一我还是要在板面上涂一层胶。”马隆用手指了指正在加热的一缸
黏黏的液体说。
“它闻起来有股白垩的味道。”
“里面确实有这种物质。”马隆用小刷子沾了沾缸里的液体在板子上刷了起来。
把整个板面刷完后,马隆把刷子放到一旁,然后用手指抹着涂好胶的板面。
“那是干什么? ”
“除去气泡。”
西恩纳感到很好奇。
马隆问:“想试试吗? ”
“你是认真的吗? ”
“当然,如果你不怕沾一手胶的话。”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抹了一下板面,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这让我想起了在幼儿园时做指画儿的情形。”
马隆一边平整着板面一边说: “与之不同的是这个板面一定要抹平,不能留
下任何痕迹。”
“我以前一直认为画画无非就是画形状与涂色彩,没想到还这么复杂。”
“要想延长画儿的寿命,得对画板进行多次处理。”马隆把刷子递给西恩纳,
“还得再刷一层胶,你不想试试吗? ”
“可是我怕搞坏了。”
“没关系,我会修补的。”
她用刷子沾了一点胶说: “一次不能沾太多胶,对吗? ”
“说得对。”
“刷胶有什么讲究吗? ”
“先从角上开始往右刷,然后再把刷子拉回来,每一下不要拉得太长,刷到头
后接着再按次序向左刷。对,就是这样。记着,用力一定要均匀。你感到拉刷子时
很沾吗? ”
“是有点沾。”
“好了,晾一分钟,让它干一干,但不能等它完全硬化。”
“既然你准备画下一步,那么想让我摆什么姿势呢? ”
“你自己看吧。”马隆指了指桌上的草图。
她走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是微笑着的,但笑容中夹杂着忧郁。”
“还有柔弱,仿佛害怕再受到伤害。”
西恩纳说: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吗? ”
“这是你的一个侧面,我的感觉不对吗? ”
她继续端详着那张草图说: “我不反对。”
“你的表情很丰富,但大多都不是你内心真实的流露,只是掩饰罢了。起初我
猜想这可能是你当模特时养成的习惯,毕竟雇你当模特的公司是为了让你展示他们
的时装,他们是不愿意见到你眼里流露出忧郁的神情的,所以我猜想出于工作,你
故意脸上堆出微笑,装做很开心的样子。”
“我是真的很开心的。”
“但是每当我注视你时——”
“好吧,不和你抬杠了。也许是职业习惯吧,做模特时不管心情如何,一面对
镜头,哪怕是装我也能自然地笑起来。所以我对你的感觉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觉得
你这样看我我很开心。”
“你平时心情不好吗? ”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
“每次我注视你时,你的心理防线就撤除了,内心的真实情绪就自然地从眼里
流露出来,于是呈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漂亮但忧郁柔弱的女人。也许正是忧郁柔
弱才使你看起来更漂亮,也许正因为你漂亮才让人觉得你忧郁柔弱。”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也许美丽让你显得忧郁柔弱。”
西恩纳觉得嗓子发干: “在你画的那张草图里我的视线是向右的,当时我在
看什么呢? ”
“在看你所关注的东西吧。”
“噢,想起来了。当时从右边来了一股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所以我向右边瞥了
一眼。你却能在这一瞬间如此准确地画下了这个场景,让人看起来以为我在看一个
从我身边走过的什么东西。”
“不,是从我们身边走过。”
10
西恩纳匆匆沿着台阶跑上洒满阳光的平台,没有见到铁桌旁蔡斯的身影。每天
开始作画之前他都在那儿等她,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到这时他还没来,她正要坐下来
等他,突然看到一个下人揣着一大碗什么东西进了日光浴室。
她好奇地跟着那个下人,刚要进门时那个下人走了出来。她看见马隆站在屋里
正看着碗里的什么东西,西恩纳定睛一看原来是鸡蛋。
马隆见西思纳走进来,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
“早上好! 你今天要在这儿吃早饭吗? ”
“我想马上开始画画儿,不想吃早饭了。”马隆边说边拿起一个鸡蛋并将它磕
碎,慢慢地把蛋清倒进碗里,留下蛋黄盛在半个鸡蛋壳里。
西恩纳还以为他要弄早餐呢,于是便问: “你要做早餐吗? ”
“不,我要用它来画画儿。”
“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