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藏可是德里克的专长。”
又是寂静。西恩纳看看马隆,又看看大海,目光逐渐往东越过沙丘,问道:
“那山上是什么? ”
“是灯塔。当地人说早就不用了。”
“我们能爬上去吗? ”
“当然能,可等爬上去再下来天也该黑了。”
“不是今天爬。”
现在该马隆感到疑惑不解了。
“以后,”西恩纳解释道, “等我们安定下来以后。”
“你愿意留在这儿啦? ”
“好久以来,我的生活都太错综复杂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简单明了下来。”
她抓住了马隆的手。
“并不是说我们就此隐居了,”马隆攥紧她的手指, “如果晚上想逛诳.可
以去市早。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儿的馆子还不错。现在市里经常有庆祝活动。偶尔
也确实有人来度假。我们暂且住下来试试,如果不行,再找别的地方。”
9
四轮驱动的探索者轿车在密实的沙滩上完全可以行驶自如。车窗敞开着,微风
轻抚着西恩纳的头发。他们一路驶过平滑无痕的沙滩,西恩纳一路微笑着, “我
觉得我们好像是世上唯一这么玩的人。”
“刘易斯和克拉克。”
她格格笑出声来。 “柯特船长。到‘从来没人到过的地方’。”
为使车轮不陷到沙子里,他们的车速每小时不到二十英里。两人就这样慢慢悠
悠、稳稳当当、半睡半醒似的开了四十分钟,终于来到最后的一座沙丘旁,有块突
出的岩石挡住了南去的道路,两人停了车。
那块宿营地跟马隆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十二年前他看到的那十二三辆拖车房
现在只剩两辆了,其中一辆已经倾斜,车身也让沙子埋起来一部分。另一辆则借着
那倾斜的拖车拉起了一块帆布棚。墙上挂着鱼网,褪了色的短裤、斜纹布裤和其他
洗过的衣服都零零碎碎吊在上头。前面烧火坑里填满了焦炭,把围着的一圈石头烤
得黑漆漆的。一艘电动渔船已经给拉到海滩上,一个饱经日晒、满脸皱纹的墨西哥
男人正收拾引擎,旁边的两个小孩看到马隆和西恩纳从汽车上下来,也不追着海浪
奔跑玩耍了,而是警觉地看着他们。一个满脸忧郁的女人从拖车房走出来,站在门
口打量着这两个陌生人。
马隆朝她比画了一下,让她不必害怕,随后和西恩纳一起朝电动渔船走去。
那男人因为日晒,脸上已布满沟壑,年龄从四十到六十都有可能。由于常年同
钓鱼绳索打交道,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棒球帽上的字迹已经无法识别了。
马隆用西班牙语介绍说,他叫戴尔,同伴叫比阿特丽斯·佩里,然后伸出手。
那男人充满怀疑地看了看那只手,然后握了握。马隆触到了他手上的老茧。他
叫费尔南多,那男人说道。
“我上次来的时候,十二年前吧,人比现在多,”马隆说, “现在人都到哪
儿去了?”
马隆边听男人解释,边翻译给西恩纳。 “他说去年夏天飓风很严重。
那些住在拖车房里的美国人早在飓风来之前就搬走了。后来再也没回来。
有个渔民在飓风中丢了命,其他渔民都吓跑了,他们后来也没回来。过一阵,
刮飓风的季节又要来了,别的渔民都不想受这份罪。”
“那我们住在这儿可不怕有人来打扰了? ”
“是,比我们想像得强多了,”马隆又转身对费尔南多说道, “我和妻子想
在这里住上一阵子,您不会反对吧? ”
费尔南多听到马隆用西语称呼他“您”,挺高兴。 “想来想走都随便。”他
说。
“可我们想跟你们做好邻居。也许您的船上需要帮手,或许您让我们留下,我
们能做点什么。”马隆把手伸进衬衣兜里,掏出一盒烟。他虽然不吸烟,可他明白
要送人东西时,烟可以派上用场。
费尔南多边抽烟,边和马隆谈论天气,谈论渔船,谈论其他看似随意的话题。
抽完一根,费尔南多捏了捏烟蒂,把没抽完的烟丝装进兜里。他指着那辆倾斜
在沙子里的拖车,向马隆解释起来。
“他跟你说什么? ”西恩纳问道。
“他说拖车房实际上坏得并不厉害。我们有四轮驱动的汽车,把拖车拉起来,
再修一修,就可以住进去了。”
“太棒了。”她对费尔南多说。
10
对马隆而言,这里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像天堂:游泳、航海、打鱼、徒步
旅行,或者躺在吊床上读读书。但更多时候,是画画,是捕捉西恩纳眼中的各种神
情,这已成了他画中描绘的唯一主题。
应该说是比特丽斯眼中的神情。
有时,费尔南多那十岁的儿子会走过来,着迷地看着马隆画中各种姿态的西恩
纳。
“你想学画画吗? ”
男孩郑重地点点头。结果本来计划的一节课后来又加了好几节。小男孩走到哪
儿都夹着一本素描簿,看到什么画什么,好像着了魔。
晚上,马隆和西恩纳并排躺在床上,西恩纳轻轻地说: “你对小孩子还真有
一套。”
“也就这一个吧。”他开着玩笑。
“说正经的。你教他画画挺好的。”
“可不,他可是个好孩子。”
“但你教他的东西可不简单呀。你知道怎么让小孩听你讲。将来你肯定是个好
爸爸。”
“是个……等等,你是说你想要个孩子? ”
“有时想。”
“就我们现在这个处境……”
“我又没说现在。但要是我们现在一帆风顺,你怎么想……”
“跟你生个孩子? ”
“对。”
“如果能让你高兴的话,就生个。”
“不,是让我更高兴。”
夜色渐浓,他们相拥着,什么也不做,就是紧紧相拥着。
11
在庄园平台的桌子上,咖啡和月牙形面包一口没动,波特听着机关枪的突突声。
他脸部肌肉紧绷,双目凝视。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天还没亮,他就让机关枪的动静
给弄醒了,昨天,还有前天。有时,还会夹杂着爆破和手枪的响声,但大多数时候
是机关枪。天天如此。从不间断。当然,神经受损的还不止波特一人。巡逻的警卫
一个个都紧张兮兮,时不时停下来,往开枪的方向张望一下,然后互相皱皱眉。
波特始终也弄不明白,德里克的身体,他的那双手、胳膊和肩膀,怎么能承受
得住他不断的折磨。德里克现在已经压毁了一张三角桌,报废了两台供弹机,烧爆
了十二支枪筒。可他的身体却未显示出任何损耗的迹象,他火气冲天,要是不发泄
出来,身上就难受。
德里克是个情绪反常的人。波特从来没见过他心神如此狂乱过。自从西恩纳跟
马隆逃走的那天起,德里克满脑子除了报复别无他想,生意上再重要的事都疏于打
理,只知道整天泡在武器试验场,抓住什么武器就开火,把修建的模拟村庄打成一
片废墟,命令手下的人重新修好,然后再毁掉,连一堵墙、一间屋都不剩。碰上使
用过度,武器报废了,他就冲武器工程师大喊大叫,让他们造点好用的枪,给他把
其他的武器也拿来试试。
要是枪炮玩腻了,他就转而摆弄手榴弹和火箭筒,从他暴怒的神情上,可以看
得出他心目中的复仇计划。
波特终于受不了了。他从桌旁站起来,径直来到试验场。只见德里克正弯着腰,
一边使劲拉机枪的扳机,一边大声咒骂,可机枪就是射不出一颗子弹。德里克一直
戴着耳塞,所以根本不知道波特来了,等波特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意识到。
德里克气鼓鼓的,所以显得比平时更具威慑力。他那一对大眼睛散发出幽幽的
愤怒之光。 “找到他们了吗? ”
“还没有。还在找。你不能再这样了,德里克,明天就该去迈阿密了。”
“找到他们,该死的! ”说着,他开了火,击中传送带上的人体模型,把它打
得粉碎。“找到他们! ”
12
饭店名叫埃尔·德勒芬——海豚饭店。跟海滩相距几个街区,坐落在一条沙土
路上:这是一座破旧的房屋,屋顶是橙色的顶板,窗户边架着个空调。着实没有任
何招摇之处,除了一点,它的饭菜在整个桑塔·克拉拉是最好吃的。
黄昏时分,马隆和西恩纳推开饭店的纱窗门,踩着褪了色的油地毡走进来。一
时间,好像所有的桌上都有人。然后马隆注意到靠后头的右手边上有张空桌子。他
还注意到另一件事:一个墨西哥军官正和三个当地人说话。那墨西哥军官瘦脸庞,
脸色灰黄,唇上蓄着胡须,让他想起老鹰。军官有一副太阳镜,折叠着,用一支镜
腿挂在衬衣兜上。
“跟踪你的。”西恩纳跟马隆面对面坐下来,说道。
“对,”马隆答道, “关卡处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得吃饭。”
女招待走过来,他们一人点了一杯啤酒,然后看起了那张皱巴巴的菜单。
马隆伸过手去,抓住西恩纳的手。 “饿吗? ”
“饿死了。这虾好像不错。”
“我建议你们点一份。”有人说道。
他们扭过头去。
那军官就站在他们桌旁。
“那我就来一份。”马隆说道。
“我是拉米雷斯上尉。”军官伸出手,微笑着。
马隆跟他握握手,说道: “我叫戴尔·佩里。”
“我叫比阿特丽斯·佩里。”西恩纳也跟他握了手。
“幸会幸会。”
马隆注意到拉米雷斯在观察西恩纳是不是戴着结婚戒指。他们离开尤马之前买
了两个。
“刚才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就是想跟美国来的游客打声招呼,借此机
会练练英语。”
“你的英语说得挺好。”
拉米雷斯作了个谦虚的手势。
“愿意赏个脸一起吃吗? ”马隆问道。
“嗯,等一下。再来一杯啤酒,”跟女招待说完后,拉米雷斯拉了一把椅子,
坐在马隆旁边。 “你们在这儿玩得高兴吗? ”
“很高兴。”
“你们不觉得这个时候有点热吗? 你们美国人差不多都回去了。”
“说实话,我们喜欢热天。”
“你的血液里一定燃烧着激情吧。”
“那是十几岁时的事了。”
“是啊,现在你又回到十几岁了,”拉米雷斯格格笑起来, “佩里夫人,大
部分来这儿的美国人都已经退休了。很少看到像您这么年轻的美国人,”他顿了顿,
说道, “而且这么漂亮。”
她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谢谢夸奖。”
“你这么年轻,肯定还没退休。是不是赢了彩票了? ”
“我们何曾不希望啊。戴尔以前是得克萨斯州阿比里尼公司的商业画家,”他
们编的这套老话可以解释他们的得克萨斯车牌和驾照。 “可几个月前,公司倒闭
了。”
“真不幸。”拉米雷斯说道。
“戴尔一直就想作个真正的画家。公司破产了,我就对他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让戴尔做心里想做的事。于是我们拿上自己的积蓄,开车穿越整个西南部,戴尔看
到想画的东西我们就停下来。最后我们来到了这儿。”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支持丈夫完成梦想。”
“让他幸福是我的所求。”
“我想你做到了。”
“做到什么? ”
“让他幸福啊。”
这时,女招待把啤酒端上来了。
拉米雷斯刚拿起啤酒,一个士兵匆匆忙忙走进来,朝拉米雷斯招招手,示意他
出去。
拉米雷斯点点头,然后转过来对西恩纳说: “你看,我得走了。”
“跟你聊天很荣幸。”马隆说道。
可拉米雷斯却全神贯注地盯着西恩纳, “是我荣幸才对。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后半句是用西语说的。
看拉米雷斯向门口走去,西恩纳问道: “他刚才说的什么? ”
“‘我们还会见面的’。”
拉米雷斯和士兵走出去,纱窗门砰地关上了。
刚才他们说话的时候,大家都看着他们。现在人们又开始各吃各的饭了。
西恩纳朝马隆探过身去,假装同他亲热。 “我有点犯恶心。”
“深呼吸。”
“他在这儿坐着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吐。”一串汗珠滑过她的脸庞。
“他看出来了吗? 他到底要干什么? ”她压低声音,恐怕让别人听见。
“我也不知道。”马隆尽量显出很轻松的样子,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真希望啤
酒再烈一点儿。
“至少,他没要你的身份证。”
“那就表明他不可能对我们有多大的兴趣。他可能就是想跟老外聊聊。可他倒
是问了不少问题。就算他看了我的身份证,顶多也就能知道这些了。”
“你这话可让我不放心啊。”西恩纳说道。
“我都没办法让自己放心。”
“我刚才可不是说着玩的,我真要吐了。咱们赶紧出去吧。”
“不行。”
“什么? ”
“假设他看见我们出去了,他会奇怪我们为什么见了他那么紧张,连饭都吃不
下去了。”
“天哪。”
“我们现在别无选择。”马隆说道。
女招待第二趟来的时候,他们点了那份虾。马隆夸西恩纳点得好。西恩纳规规
矩矩地回应了,又规规矩矩地吃了自己盘子里的饭菜。在回拖车房的路上,她忍不
住下了车,呕吐出来。
13
她没有睡。黑暗中,她躺在那里,盯着顶棚,希望海浪的拍打声能使她平静下
来,可她偏偏感觉不到平时海浪能带给人的那种宁静。可能拉米雷斯就是想练练英
语,她努力这样安慰自己。毕竞这个地方是靠旅游生存的。偶尔有一两个游客还没
走,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来表示友好的。
肯定是,她想。
可她又禁不住觉得今天在饭店里发生的一切,跟她参加每一次时装表演和模特
展示时的情景,还有每一次聚会,每一次……都一样。虽然她今天没化妆,没摘掉
帽子,而且始终未抬头直视,却丝毫不影响什么。拉米雷斯就是冲着她的长相才到
他们的桌上搭话的。
“我们得离开这儿,”她一早就对蔡斯说。她的眼圈显得疲惫憔悴,一看就知
道昨晚没怎么睡,即便这样,她的相貌也没像她期望的一样,变得有多普通。
他们把东西搬出来,正往汽车上装,逐渐逼近的马达声让她转过身去。起初,
她以为是电动渔船。可是朝大海放眼望去,她看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不
是在海里——是在岸上。是一辆军用吉普车。车的顶棚已放下来,车里就坐着司机
一人。当她看到太阳镜反射出的两片亮光时,她的肌肉都缩紧了。
14
拉米雷斯刚把车停在拖车旁边,费尔南多的妻子就把两个孩子撵到屋里去了。
她竟表现得如此恐慌,因此拉米雷斯从车上走下来,扶了扶太阳镜,显出颇为满意
的神情。他的制服笔挺,显出紧绷的小腹和挺直的脊背。右侧的手枪也颇为显眼。
他面无笑容,走到拖车旁, “早上好啊。”
“早上好。”马隆用西语回答道,想尽量显得友好些。
“请用英语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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