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戴维·默莱尔
第一章
1
新闻周刊消息
艺术评论家们认为马隆创作的作品比所有印象派画家都更能表现生活,使人不
由得把他的创作灵感和他1989年在巴拿马噩梦般的经历联系起来,他当时在美国海
军陆战队服役,并参加了美军对巴拿马的军事占领。每当人们谈起这个话题时他都
说: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已把它忘却了。我的艺术创作灵感和那段经
历毫不相干。”
一个曾经骁勇善战的海军航空兵现在能立足于强手如林、竞争激烈的艺术舞台,
成为一代印象派绘画大师,这种戏剧化的转变和两种职业强烈的反差给他罩上一层
神秘色彩。
特殊的背景既为他吸引了一些好奇心强烈的顾客,同时也难免引起艺术评论家
们对他作品的价值产生怀疑。马隆的经纪人道格拉斯·弗尼尔曼的评论倒比较客观
: “蔡斯·马隆之所以成名是因为他比别人付出双倍的努力,如果你看到他这点
就不难理解行伍出身的他是如何跻身于曼哈顿高手如云的绘画大师之列的。”
马隆生就一副军人相,一点都不像个画家,身高六英尺,一身的腱子肉,久经
日晒的古铜色的脸膛,显得粗犷刚劲。记者是在他家附近采访他的,他的家位于墨
西哥湾科苏梅尔疗养胜地,当时他刚锻炼完身体。每天跑5 公里,然后再做一小时
的健身操已成了他的习惯。他浅棕色的头发在加勒比海上空的烈日下显得有些发黄,
和下颌的楂胡楂相互衬托,越发显出他的阳刚之美。除了画画时染在T 恤衫上的油
彩以外,在他身上找不出丝毫艺术家的迹象。
马隆今年37岁,从他身上依然能看到十年前那个年轻英俊的海军陆战队上尉军
官的英姿。1989年12月某天的凌晨两点,占领巴拿马的美国海军陆战队航空兵执行
了一次军事行动,在这次军事行动中马隆驾驶的武装直升机被巴拿马人的火箭击中。
对那次事件马隆从来都是闭口不谈,但当时和他同机的副驾驶却对此记忆犹新:
“夜空中飞掠过无数的曳光弹和火箭,就像美国独立战争纪念日之夜的焰火一样,
整个夜空被照得通明。为了在进攻前摧毁敌人的地面防御设施,我们动用了285 架
重型轰炸机和110 架直升机,铺天盖地像一群大黄蜂一样猛扑敌人的地面目标。我
们的飞机全都配置有先进的武器,40毫米口径的火神加农炮、102 毫米的榴弹炮、
激光制导反坦克导弹等,应有尽有。”
当时轰炸的主要目标是巴拿马国防军总指挥部,这个工厂式的建筑位于巴拿马
城的一个贫民区内,这个地方是以附近的一条小河命名的,叫伊尔。乔利洛。美军
的指挥官们认为敌人之所以把总指挥部设在那里,就是为了利用居住在那里的两万
多名居民做人体盾牌。
“情况还真就像美军指挥官们预料的那样,”温赖特继续回忆道,“在我们向
目标逼近时,敌人迅速逃向指挥部周围的掩体,但是我们已紧紧地把他们锁在我们
的火力范围之内。这时蔡斯通过无线电向我军指挥部大声报告说目标内有许多老百
姓,与此同时地面上已有五个街区被我们的炮火击中,冒出熊熊火焰。就在这时,
还没等我们接到指挥部的回话,直升机就被敌人的地面火力击中了。我被爆炸声震
得晕头转向,蔡斯竭力控制着失控的飞机,它拖着长长的浓烟,盘旋着坠向地面。
蔡斯真不愧为一个出色的飞行员,直到现在我还没搞懂他是如何使飞机安全着陆的。”
噩梦才刚刚开始。夜色中地面上炮火连成一片,马隆和温赖特左突右闪,伊尔
乔利洛的居民一窝蜂似的惊慌乱窜,马隆他们不但被巴拿马军队追杀,就连美军自
己的武装直升机也因无法从混乱的人群中辨认出他们而向他们频频扫射。
温赖特回忆说: “跑着跑着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了我一条腿,至今我都不知道
是被巴拿马人还是被我们自己人击中的。蔡斯用绷带给我包扎了伤腿,然后把我扛
起来冒着密集的炮火向外突围。他扛着我边跑边用手枪向躲在建筑物里射击我们的
巴拿马人还击,最后我们终于突出去时,天已蒙蒙亮了。我俩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堵
墙上喘息着,四周尘土飞扬,硝烟弥漫,美军的坦克和火焰喷射器将伊尔·乔利洛
夷为平地。两千居民死于战火中,受伤的人不计其数,两万人无家可归。”
那次战役以后不久,马隆就退役了。
温赖特继续回忆道: “服役时,每当空闲下来,蔡斯就画画儿。有时他甚至
放弃休假一个人呆在营房里画。当时我只知道他在绘画方面有些才气,直到他退役
后成了职业画家我才知道他是个天才。那天晚上在伊尔.乔利洛的战火中逃生后,
我们靠在一堵墙上歇息时,他说以后退役了要去画画儿。没想他真那么去做了,而
且还成了名。”
从马隆的作品里你看不到丝毫暴力的痕迹。他大多画的是风景画。画中深刻的
表现力让人不禁联想到凡·高的作品,然而又独具一格,与凡.高有所不同。那种
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深刻的理解是只有经历了死亡与战争的人才具有的。
2
加勒比海面上泛着夕阳的余晖,大海被罩上一层罕见的色彩。马隆站在海边,
任凭傍晚涨起的潮汐拍打着脚上的运动鞋。脚下的沙滩松软宜人,和风吹拂着他浓
密的卷发,头上盘旋的海鸥在吱吱地呜叫着。他对着画了一半的画布又举起了画笔,
他要把眼前这一切都通过传神的画笔记录下来。不仅仅要画下形状、颜色,还要画
下和谐的声音、清新的空气和略带咸味的海风,总之把他视觉和嗅觉所感受到的一
切都画下来,让每个看到这幅画的人都有一种亲临其境的感觉,尽情领略这迷人的
海滨夕照。任何大师都不曾作过这么栩栩如生的画,除了马隆。
正在这时,马隆警觉地意识到远处有个东西正向他移近。海军陆战队的严格训
练使他随时都保持着敏锐的警觉意识,就是在专心致志于工作时也能察觉到周围的
任何一丝变化,这也是每个陆战队员必备的防卫技能之一。尽管他现在早已不是军
人而是一个艺术家了,但这种警觉已成为习惯,甚至一种本能。远处有什么东西在
动。
在他右侧海边一百码处的一棵棕榈树后面,有一个影子悄悄地向马隆的方向移
动,随着影子越来越近,马隆发现那是一个人,正俯着身子沿着海边向他靠近。那
人把手举到额前以遮挡刺眼的夕照,朝马隆这边张望。他一点一点地慢慢靠近,马
隆这时看得更清楚了,那人身着藏蓝色的西装,黑皮鞋上沾满海边的黄沙,腋下夹
着一个和他头发同色的鸵鸟色的皮包。
马隆最初没有听到他驱车向海边驶来的声音,涨潮的海涛声太大了,它压过了
所有的一切声音。尽管这个美丽的海岛上很少有行色匆匆的商人光临,但马隆对这
个穿着正式、严肃的陌生人也不感到惊奇。使他感到不解的是那个人分明是冲着他
来的,他为什么找他? 又怎么会知道他住在这个海岛? 马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将脸转向画板,眼睛的余光却偷偷注视着来者的动向。他往画板上抹一抹红色,耳
朵却警觉地听着来人那越来越近的踩在沙滩上沙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那人走到马
隆右前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冲着马隆问: “您是马隆先生吗? ”
马隆继续作画,没有做声。
“我叫亚历山大·波特。”
马隆仍旧没搭理他。
“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告诉你我今天下午乘飞机到这儿。”
马隆这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不是已经清楚地告诉
过你我对你谈的事不感兴趣吗? ”
“我知道你不感兴趣,但我的老板是从来都不接受拒绝的。”
“他最好学会习惯被拒绝。”马隆说罢又继续画他的画,头上的海鸥吱吱地叫
着,他们彼此沉默了有一分钟。
波特最后打破僵局: “是不是你嫌我们出的钱少?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是二十
万美金,但我来时老板让我告诉你可以再给你翻一番,四十万。”
马隆这时转过头来说: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 ”
“我从前一直在服从别人的命令,现在已经厌倦了。”
波特点了点头说: “你是指在军队吧? ”
“自从退役后,我就向自己承诺今后再也不听别人的喝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给你五十万怎么样? ”
“我从前对别人的命令听得太多了,虽然好多命令都是荒谬的,但服从是军人
的天职。退役后,终于有机会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了。然而,生活需要钱,我为了钱
不得不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然而雇我的那个家伙和我想不到一块儿去,对我的工
作总是吹毛求疵,故意寻找理由不付我钱。”
波特说: “这回你会得到合理的报酬的。”
波特系了一条红、蓝、绿三色相间的领带,这是长青藤俱乐部的会旗标志。这
个俱乐部从来没请马隆加入,即使请他的话他也不会加入。
马隆接着说: “后来那个雇主终于给了我合理的报酬,并且心服口服。”
“我的老板不会挑你毛病的,你现在已大名鼎鼎,谁还敢对你挑剔呢? 出六十
万你看怎么样? ”
“这个价倒高于我以前的任何作品。”
“我的老板对此很清楚。”
“那他为什么还出这么高的价? 他真觉得物有所值吗? ”
“老板很欣赏你独特的绘画风格。”
“只是让我画一幅人物肖像画吗? ”
“不是一幅,是两幅,一幅是头像,另一幅是全身像,而且是裸体的。”
“裸体画? 我想他不是让我为他本人作画吧? ”
马隆只是开一开玩笑而已,但波特却毫无幽默感,竟认起真来:“不,贝拉萨
尔先生平时连相都不让给他照,怎么还能让人给他画裸体画呢? 他是请你为他妻子
作画。”
“贝拉萨尔先生? ”
“对,是德里克·贝拉萨尔先生。怎么? 您熟悉这个名字吗? ”
“一点不熟悉。怎么? 听你的口气,我应该熟悉这个名字吗? ”
“贝拉萨尔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
“嗯,是他自以为是吧! ”
“你说什么? ”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
马隆突然转移了话题使波特眼镜后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惊慌失措,眉头一蹙说: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期《新闻周刊》上有一篇采访你的文章透露了你的踪迹。我
去过纽约曼哈顿的画廊,进一步证实你就住在科苏梅尔。”
“我刚才并不是指这个。”
“噢,你是问我怎么知道你的电话号码的? ”波特的表情重又恢复了平静,
“这不奇怪,新闻周刊上的那篇文章提到你喜欢安静,不愿意受外界干扰,所以没
有在住所安装电话。它还透露你的居所位于这个海岛上人烟稀少的区域。这篇文章
同时还透露你居所附近唯一的一幢建筑物就是一个叫科拉尔·里夫的饭店,你的信
件和电话都是通过这里转接。我最后打电话找到你完全归功于我的耐心和毅力,我
不停地给那家饭店打电话,最后终于找到了你。”
“这也不是我刚才要问的。”
“那我就不明白你要问什么了。”
“我是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马隆指了指脚下的沙滩。
“噢,明白了。我到那家饭店后,那儿的伙计告诉我你来这里了。”
“你撒谎。我是即兴来到这里的,并没告诉任何人我要来这儿,除非你派人跟
踪我,否则是决不会知道我在这儿的。”
波特显得泰然自若,眼都没眨一下。
马隆说: “你令我感到讨厌,滚开。”
“或许我们可以晚饭后再接着谈这事儿。”
“喂,你难道不懂什么叫‘不吗? ”
3
波特来到科拉尔·里夫饭店,面对着门口坐到一张餐桌旁,等待着马隆的到来,
他知道马隆一定会来这里吃饭。
每天光顾这个饭店的客人都来自于科苏梅尔地区唯一的一个小镇,他们得驱车
跑十公里才能到达这个附近最闻名的饭店。好多年前,它是个仅售啤酒和小吃的小
店,只有一些到附近海滨游泳的人才光顾这里。不知过了多少年小店变成了餐饮楼,
食谱也变得丰富起来,最后成了科苏梅尔海滨游客必游的景点之一。按理说波特到
这个饭店来也无可厚非,到这里吃饭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但马隆却把这里当做了避
开外界的栖息之所,他觉得波特的到来污染了这里的环境。
进了饭馆,马隆突然止住脚步,目光犀利地盯了一会儿波特,然后又转向饭店
的老板耶特·巴拉姆。他是玛雅人,圆头大脸,高高的颧骨。见到他,马隆的态度
立刻温和下来,友好地向他打了个招呼。马隆并不是一个广交朋友的人。没有朋友,
他也照旧过得很快活。这与他生长的环境有关。他从小就与单亲母亲相依为命,是
一个非常孤独的孩子,在这种环境里他养成了不怕孤独、自强自立的性格。
现在他所居住的这个小镇是远离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东海岸的孤寂小岛上唯一一
个有人烟的地方,但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寂寞。然而,小镇上的这个饭店对他来说,
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消遣之所,每天他都必来这里。他不仅和耶特是要好的朋友,和
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也处得很好。耶特的妻子是这个饭店的厨师,
三个孩子做招待。马隆在这里交际的圈子基本上就是这个饭店老板的一家人。偶尔
也会有几个画家来这个小岛作画,或是从前在海军陆战队一起服过役的战友来看他,
但他们来的次数却是有限的。三个月前这里曾来过一个女画家,但好景不长,她享
受不了这个加勒比海的天堂,耐不住这里的孤寂,只呆了三个月就逃回纽约曼哈顿
繁华热闹的画家村去了。
寒暄了几句之后,耶特对马隆说: “那个人在那儿坐了小半天了,除了冰茶
以外什么都不要,眼睛一直盯着门口,说是在等你呢。”耶特向波特的座位那边眨
了眨眼。
马隆说: “嗯,我一进门就看见他了。”
耶特问:“他是你的朋友? ”
“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你有麻烦了吗? ”
“没事儿。不过我得先把这个家伙打发了才能吃个踏实饭。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吗? ”
“有维拉克鲁斯风味的墨西哥餐。”
马隆一听,乐了。想到那由青椒、洋葱、番茄、橄榄和五香粉蒸制的红笛鲷,
差点流出了口水。
“先给那个人来一份,我付钱。然后再给我也来一份。”
“我给那张桌再加一把椅子。”
“不必了,我不和他坐在一起吃饭。你最好再给我来一瓶玛格利塔鸡尾酒,我
想待会儿和他谈完话,他可能要喝点什么。”
马隆说罢正要动身朝波特的桌子走去,耶特有些担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马隆会意地对他笑了笑,安慰他说: “你放心吧,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