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乘客虎躯雄壮,容颜憔悴,却是魏将张虎,大叫道:“银屏妹子,留步!”叫声之中,隐带哭音。
银屏止步,转过身来,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大将军,闻君妙使反间之计,为曹操立下盖世功劳,名扬天下,而成就银屏青史留名,不胜感谢!”
张虎翻身下马,歌道:
“苍天自古最无恩,悔作昨宵反间人。为恶到头终报己,孤床冷帐伴孤身!”
银屏淡淡一笑,道:“吾本欲南下,君何罪之有?吾未言谢,已是失礼。”一番话说得张虎无言以对,但听银屏款款歌道:
“早慕蛮荒有美名,郎君何必怨神明!红裙本有昭君志,换得南疆万世宁!”
张虎道:“银屏,事到如今,我总悔之亦晚,莫非汝真恨我至此,真心话也不肯说上一二么?”歌道:
“断肠人踏断肠程,何必强颜作笑容!但晓和亲为大业,不闻青冢有悲声?”
南蛮使者见张虎不断打岔,早已忿怒,闻言更叫道:“汝好大胆,敢把吾南蛮胜地比作塞北苦寒之处,把我们神圣的大王比作鞑靼胡虏。吾有一歌,汝自习听者!”歌曰:
“乌戈国中的山哟洱子河里的水,哪一处的山水不比汉人的美?
我家神圣的大王出生驾着雷,他威武的身材比大山更魁伟。
他的心胸比天地更广阔,他的双眼比日月还深远。
越野穿林南蛮手艺都学会,吟诗作对汉籍读百卷。
孟获的名字响亮了二十年,他的仁德南中都传遍。”
众蛮军大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张虎无言,只觉两边散去,天地之间更无一人理睬自己。银屏回首百处,见荆王尚立坡头,凝视此间,强举右手挥了数挥,钻入轿中,渐渐远去,消散在人天之界,残阳如血,雁群已去,只有一只离群孤雁加紧南飞。
此时此刻,银屏已离荆土,轿外细雨涟涟,再无骄阳为伴,可怜凤儿欢容不复,满面泪痕,凄厉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与孤雁鸣声交相辉映:
“明年尚有北归雁,今夜徒成南下人。日夜嗟乎人异雁,他年向北已无门!”
于是银屏南去,后人有《更漏子》叹曰:
风萧萧,雨瑟瑟,壮志到头虚设。辞故友,别君王,临行酒一觞。
女儿心,名将泪,半世皆为父辈。先王啬,后文成,千年青史名。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五回立悔婚荆主劫寨连施计勇将取城
寒风凛冽,落叶萍飘。迎亲队伍已去,丝竹锣鼓尚隐隐在夜空中回荡。张虎伫立清萧之中,只觉天地之间空空荡荡,眼前一片朦胧,万物似已全然不见。夜幕渐降,秋风夹带马嘶之声,俄而一阵暴雨忽至,浇在张虎头上,顺着面颊流下,是咸是苦,是雨是泪,复有谁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虎不动,高岗上铁骑环拥叶飘零,但见荆王端坐华盖之下,也是脸色漠然,只把手中青龙偃月刀抚摸来去,众军便也不敢发出一声。风色愈烈,大雨更加,天色暗而渐明,场上数万人马却杳然无声。
忽听冷雨之中,爆起一声悲鸣,张虎猛地把眼一睁,方见原来诸人都在,并未离去。高岗之上,华盖簇拥,叶飘零扶着青龙刀立于秋雨之中,不断抚摸。张虎忽地跨上马背,冲到高岗之下,戟指大喝道:“叶飘零!你枉称什么天下英雄,妄言什么当世无敌!到头来连你的心腹爱将也留不住!你保护不了银屏,你有什么资格造福苍生!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让银屏嫁到南荒!”
叶飘零正自抚刀伤神,哪顾得理会,被张虎冲到麾盖之前,左右护卫各执坚盾挡住,推了出去。叶飘零霍地惊醒,瞠目怒道:“臭小子!我尚未怪你不惜凤儿安危,使什么反间之计,诱蛮夷之辈侵犯汉土,今日不取汝性命,我叶飘零枉活了三十多年!”喝令众护卫散开,放下青龙偃月刀,舞枪来战张虎。众将皆驰下山来,生恐荆王有损。
但见二将交马,刀枪并举,一团劲风将雨点吹得四散飞溅,兵刃交加之际,火花乱迸。原来叶飘零武艺原本远在张虎之上,虽然十数年来出战日少,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虎武艺未成,仍是远非其敌,然而叶飘零见他所使乃是春秋刀法,与银屏武艺路数差相仿佛,只盼能多见一刻,因此战过半夜,仍是不分上下。
一旁慕容秋水既伤银屏之去,流泪殆尽,犹想叶飘零不宜久在雨中,连叫住手,二将只不理会。眼见天色渐明,叶飘零终于不欲纠缠下去,长枪起处,荡开张虎攻势,便拔腰间佩剑,意欲将张虎砍于马下。哪想手伸处,不由得一怔,原来鞘中早空,佩剑早已不知所踪。
众将急上,将张虎拿下马去。叶飘零茫然道:“孤号令佩剑安在?”慕容秋水此时心中已然雪亮,道:“银屏口口声声,甘愿南下,建立功名,然而离去之时,偷拔宝剑,寥寄他日之思,不舍夫君甚也。和亲非其本心,其实可知!”叶飘零大怒叫道:“汝既已知,何不早来告我,今日许嫁凤儿,真千古之恨也!今作事后孔明,于事何补!”
慕容秋水叹道:“女儿之心,最是难测。我非神仙,焉能早料?拔剑之事,我亦此时方知。”叶飘零跺脚愤恨,早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将却是甘宁甘兴霸,近被叶飘零遣往洛阳方返,闻得银屏已去,急急赶来,也不见礼,只是叫道:“大王好生糊涂,怎听任大都督嫁入南荒!”
叶飘零苦笑道:“哀哉凤儿,痛哉凤儿!一朝之失,满盘皆输,苍天教我,如之奈何!”甘宁早已暴跳如雷,大叫道:“挥军杀上,先屠蛮将,再灭番兵,杀他个落花流水,将大都督抢回便是!问他甚么鸟老天,贼老天!大王不去时,某便自往!”
叶飘零双目圆睁,陡地精光大盛,霍然立起道:“兴霸所言,教孤茅塞顿开。如今已知凤儿心中之痛,管她如何诈称自愿,万事夺回再论!“早有崔琰闪出道:“切切不可!大王,如今燕汉待定,民心尽服,皆因深信大王已许天下百姓为重。今已许婚于人,典礼既毕,天下皆知。倘出尔反尔,顷刻变卦,是于天下千万生灵失信也,恐降服邺城,永世无期!”
叶飘零道:“孤一女尚不能庇护,如何庇护苍生!”又有襄阳太守田畴道:“闻南蛮迎亲,须有十队,吾等主力,皆在河北,川口、河洛,尚须防魏。大王欲凭此间军马,与蛮王决一死战,恐力有不及,且待燕汉降服,再讨蛮荒不迟。”
叶飘零冷笑道:“大丈夫行事,须无愧于天地,岂敢临危而惧!孤料凤儿虽去,只在对江宿营安歇,今日尚可夺之,旷以时日,计难成也。”不听田畴之言,令甘宁、凌统先领两支轻骑,赶到蛮王迎亲队之前,阻断迎亲归路,截住南蛮援兵,又道:“如猝遇蛮人,此令难行,就并皆诛杀,务夺凤儿而回。”亲率精兵,尽起此间三万大军渡江而追。众臣失色,一齐来见慕容秋水道:“大王挟恨而去,不曾细想,诚恐有失,夫人何不劝阻?”
慕容秋水叹道:“尔主乃是性情之人,今日便我亦生了疑心,恐难劝住。却不想银屏是我徒儿,一朝离去,吾心便不伤痛乎?今日不战则已,既然悔婚,欲与蛮王一战,需得调拨周详,岂可急躁行事?亨儿何在?”太史亨越出道:“亨儿在。”
慕容秋水道:“汝师叔大举兴师,其实不宜。今需汝快马前往,抄在头里,潜入南蛮帐中,先将迎亲首领刺杀,蛇无头不能行,蛮兵必乱也。”太史亨领命而去。慕容秋水又与尚香道:“持我兵符,速调川口守军来此,以敌南蛮后援。”
众臣齐惊道:“倘张辽东下,如何抵挡?”慕容秋水叹道:“纵失江陵,尚有收复之日,曹军不比南蛮凶恶,虽得城池,百姓无恙,何计一城一地哉?况张虎在此,但愿张辽不致强攻。”又唤黄忠,如此这般,蒋钦,这般如此。众将尽皆领命而去。
群臣见叶飘零甘愿失信悔婚,各自称嗟。这正是:又见宝刀作虎吟,虽怜弱女亦怜民。红颜换得翻江恨,莫负山东一片心!
按下这边不表,却说邺城被困已有数月,刘禅虽尚逍遥,燕汉群臣却愁绪满怀,又有孔明病倒,赵云重伤,太医虽有方无药,仍尽力保得二人不死,却终是难教文武二臣醒转,城内城外,音讯断绝,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城中粮草又渐趋断绝,众臣心急如焚。
安宁探得,便令数千军士将粮袋用发石机抛入城中。庞统忙道:“邺城粮尽,正好迫降,如何反而救之?”安宁笑道:“君欲取之,必先予之。吾等示其以恩,趁孔明昏迷之日,先收城中民心。满城百姓若欲投降,君臣敢违众意乎?”庞统叹服。于是城中百姓不惧摔死,逾城而逃者日多,当中有太仆许靖夹杂来降。
安宁大喜接入,纳头便拜。许靖道:“败国降臣,安敢如此?”安宁道:“功臣不问出身。今先生至此,愿助我一功乎?”许靖道:“内应之事,吾不为之。”安宁道:“吾敬先生大名播于四海,岂敢教君出卖故主乎?愿先生休辞辛劳,随吾往黎阳走一遭,如此如此。”许靖允诺。原来安宁早思收魏延之计,早已虚拟章印,诈作敕书,这时交与许靖,两人一道往黎阳而来。
魏延困守黎阳多日,幸得兵少,得百姓救济,支持至今,久不见赵云之讯,甚是忧虑。这时忽听城外喊杀声大起,急上城头观看,见乱军中驰来二骑,当先那人皓首白须,认得是太仆大人,身后那人一杆蛇矛舞处,威不可挡,却不识得,但见得其人所到之处,荆军纷纷让路,保着许靖来到城头下叫道:“吾为传隆武陛下敕命到此,文长开门相见。”话音未已,荆军大喊杀到,那将怒不可竭,大叫道:“鼠辈不惧死乎!”那一声大吼有若晴天霹雳,城上魏延也耳膜发颤,但见得那将纵马反冲,荆军皆退。
魏延急开城门,请入城来,就在城头道:“先生到此,莫非主上有诏?”许靖道:“文长,主上降荆,蒙张将军厚德,文武百官尽赦,因恐文长未知,特令吾来传命。”魏延一时如受雷击,惊问道:“焉有此事!丞相与子龙如何?”许靖道:“陛下已献宗庙,百官皆随,岂有丞相子龙独违令乎?皆与张将军在邺城议事。敕书在此,文长可观之。”
魏延闻言,接过诏书,心潮澎湃之际,哪顾得上辨析真假,只泪珠滚滚而落,仰天叫道:“可怜燕汉十年基业,一朝覆亡。吾等不能保国安民,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昭烈陛下乎!”募地里拔出宝剑,便往颈中抹去。众军皆骇。
安宁早有准备,跨步上前,重拳到处,魏延宝剑脱手,怒道:“汝是何人?”安宁道:“荆王座下,征西将军、骑兵大元帅、泾阳侯安宁是也,久闻文长忠烈勇武,今日一观,名不虚传!”
魏延方悟,大喝道:“反汉之贼,焉敢如此赚我!”急欲动武,安宁早料如此,已将魏延双臂扭转,将宝剑架在魏延颈中,喝道:“众人速开城门,迎接大军,自然免死!”数百兵士,茫然失措,不知谁发一声喊,跌足大哭,惶惶无主。许靖道:“天子已降,汝等当念上心,勿动干戈,早归田园,尽享天伦之乐。”众卒困守多日,频临崩溃,这时纷纷缴械,大开城门,放入荆军,于是黎阳城池,困守数月无恙,未料安宁一到,立时易主,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毕竟后事如何,依旧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六回银屏缝袍赠长辈荆主奋怒杀孔明
只说叶飘零领军渡过沅水,径往南蛮迎亲队营寨而来。这时甘宁、凌统两支先头部队绕过蛮营,列下伏兵,叶飘零自率中军赶到,遥望蛮营无备,虚扎旌旗,当即杀入营中,不见一人,正自惊异,寨外喊声大起,伏兵尽出,当先三个元帅,乃是金环三结、阿哙喃、董荼那,拥着胡昭立在阵前,大笑道:“叶飘零,吾早知汝虽许婚,过后必悔而来追袭,故教迎亲队另投小道,却伏千军万马在此,今日还服吾否?”
叶飘零心念电转,知胡昭颇通谋略,不意南蛮得此强助,今日孤军深入,料已陷入四面重围,急退入寨中,结成方圆阵势,教弓弩手环绕,蛮军若近,便发齐射。却与陈到道:“轻易兴师,一朝取败,坠我大荆声威。凤儿入境,南蛮更无敬畏之心也!今日之战,不可不胜!孤自在前坚守,汝可冲阵而出,召兴霸、公绩前来相救,左右包抄,前后夹击,冲乱其军,先胜此阵。夫人后援,顷刻便至也!”陈到道:“王上孤身在此,倘若有失,如之奈何?”
叶飘零道:“孤此生逢危无数,至今尚且全身,如今情势虽急,何足道哉!况孤一时不慎,误陷凤儿,纵受惊吓,亦常理也。愿将军速去,勿以孤身为念。”陈到道:“王上珍重,陈到去去便回。”叶飘零抚陈到之背叹道:“叔至忠勇,孤速知之,然叔至虽与赵云齐名,毕竟单骑冲阵,殊为不易,倘为救凤儿之故,再伤孤一员大将,亦非所愿也。”陈到下泪道:“某自当谨慎,不负大王所托。”于是门旗开处,陈到拍马舞刀而出。
蛮军连番攻打,都被乱箭射退,求战不得,正没奈何,忽见敌阵中驰出一将,长脸肃穆,金甲俨然,手持长刀,座下宝马,虎吼处,纵蹄奔来,直取胡昭。昭慌避入阵中,早有金环三结上前接战,战过三合,阿哙喃拍马上前,董荼那自左赶到,三骑将陈到围在当心,不觉二十合,闻得大喝一声,叶飘零持枪而出,三员将就舍了陈到,直奔荆王。陈到大惊,上前欲救,南蛮军士一齐涌来。
听得叶飘零叫道:“叔至速出,调集救兵!”陈到含泪冲入敌阵,奋勇杀开一条血路,闯出重围,遥望阵中厮杀声犹在大作,下马拜了三拜,直投甘宁、凌统军中而来。二将本就不断哨探,此时闻之,急忙来救。这边叶飘零箭矢早尽,军士多伤,一干护卫环绕周围,坚盾密布,长矛乱刺,被蛮军四面冲击,几到荆王身前。叶飘零手臂肩头连连中箭,正是危急之刻,忽然后军大乱,南蛮军士纷纷落涧,滚滚投岩。一将杀入阵中,戟影飞舞,威不可挡。太史亨叫道:“师叔,侄儿援救来迟,还望恕罪!”
叶飘零当即挥军杀出,将太史亨接入圈中,问道:“如何到此?”太史亨道:“慕容师叔命亨儿前来刺杀南蛮使者,以乱其军,不想正见师叔临危。师叔无恙,正是万幸!”叶飘零道:“惜乎尚未夺回凤儿,已先败阵于此,挫动威名,恐累凤儿在南蛮遭受轻视。”
太史亨道:“师叔勿忧,亨儿情愿死战,教南蛮终生不敢小觑荆土。”稍作歇息,奋然上马,力舞长戟,杀出阵来,在南蛮阵中冲杀数番,蛮军微乱,忽闻后军锣鼓声起,三路兵马杀入蛮阵而来,左冲右突。太史亨便趁势向前,诸军相会,精神大振,四员将领、四般兵刃杀入蛮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成山。
酣战良久,蛮军不敌,胡昭便与金环三结道:“各路援军未到,不可恋战,可暂退以保军力。”于是金环三结报与其余两帅,蛮军本已抵敌不住,闻得收军令下,也不及收束阵型,只倒下旗幡,圈回马匹,各自逃生。自有那悍勇之士,杀得性起,不遵军令,皆被杀于乱军之中。
叶飘零喝令追击,定要立威以慑南蛮。于是甘宁、凌统、陈到尽皆赶上,却将蛮军围在军中,正自大肆屠戮,陡起怪叫声声,又有蛮军来到,孟优手执大刀,荷荷大呼赶来,在荆军阵外又围一圈,内外夹击,成败之势,忽又逆转。
叶飘零等鏖战一日,军力渐疲,被兀突骨一冲,只得撤围败走。蛮军汇合一处,反追而来,荆军落后者皆被砍死。赶出十里,蛮军陡觉左右炮声响处,大旗招展,各有军马杀来,正是蒋钦、黄忠,叶飘零见状,翻身复回,蛮军又败,如潮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