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钢琴毕业演奏会。
那一行字,我看的分明。可是,他的世界,只容得下他和他的钢琴,我怎么会是女主角?我讷讷地说:“我只是随便来看看……”
拿着节目单,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我才发现我做了多么蠢的事。
我居然来听他弹琴。
所幸的是,慕名来听音乐会的人塞满了音乐厅,就算我来了,叶冰也不可能发现。我暗暗地松了口气,将注意力投向前台。
因为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动作,只知道他弹的曲子绝不会简单,照着节目单一对,果然,李斯特。
复杂的曲谱在叶冰的弹奏下,变得轻灵通透,即使是没有音乐常识的人,也会被他独特的处理方式感染。只是,为什么这一次,□来的出乎意料的浓烈?
华丽的乐章好像永远不会停止,观众席上有了骚动,起初只是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学生们的惊呼,到了后来,连掌声都消失在了叶冰的琴声里。这样的演奏,已经超越了纯粹的炫技,有一种
竭斯底里的蛊惑,不但震撼,而且疯狂。
曲毕,我仿佛大梦初醒。
耳边的轰鸣还没散去,台下就有人高叫着“拉三”,拉赫玛尼第三协奏曲——当今世上公认的最难的钢琴曲,他们相信叶冰可以弹。
叶冰置若罔闻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拿起面前的麦,看着激情澎湃的听众说:“我今天选的十二首曲子,是李斯特最难十二首练习曲,我把自己关在琴房一个月,就是为了把它们弹好。但其实,我并不喜欢它们,一首也不喜欢。”
他的眼睛掠过一排排的听众席,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心虚地埋下头,他接着说:“有人说,李斯特的练习曲是不可能连弹十二首的,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把它们安排在一场演奏会上。就像海报上写的那样,我要把这些曲子送给一个人,希望她听到了以后,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男生女生们唏嘘不已,叶冰径自在那里说着胡话:“音乐会的最后一首即兴演奏,我想弹一首我喜欢的歌,虽然我想过用拉三来炫耀自己,但再高超的技巧,也只是技巧而已。”
我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重新坐回钢琴前,弹他的最后一首曲子。
洋溢着幸福忧伤的旋律一经流出,听众就再也不是听众。
有谁会想到,音乐会的尾声,是全场的人跟着钢琴的伴奏,在合唱《童话》?
我颤抖着起身,有一种想逃跑的冲动。
可是,全世界都只有一个声音:“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03南瓜马车,带我走
我跑到音乐广场的五线谱雕塑前,没命地灌酒。
我真想把自己灌到死为止,即使没有死,也要忘记演奏会上发生的一切——那是我大学生涯中最悲惨的一笔,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笑到我永远都不想原谅叶冰。
三年的交往,他甚至连一个亲吻都吝惜于给我,却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要我相信,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要我怎么相信?辛辣的白酒倒进嘴里,我呛得满眼是泪。
他有没有爱过我,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迟早都要走。
我蹲在角落里吹够了冷风,发泄般地将空瓶子砸到地上,等我起身的时候,前方响起了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车窗摇了下来。
“苏小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埋下头不说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车上的男人用不容置喙的口气命令我:“上车。”于是我带着满身酒气乖乖地坐上副驾。
陆安既是我的外文史教授,也是叶冰的私人德语老师,他觉得我一无是处在拖叶冰的后腿,平日里总是对我很冷淡。这一次,冷淡之外又多了一丝嘲讽:“我如果是你,就会追到他家去把话问清楚,而不是在这里自暴自弃。”
我说:“他有他的追求,我也有我的坚持,我不会求他留下来的。”
陆安关掉了音乐,问:“他的追求是什么?”
“音乐,钢琴,维也纳。”
他好笑地问:“所以,你放他自由?”
淡淡的车灯落在陆安脸上,他的笑是那么的不真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我,只好默然地点点头。结果他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果然,无可救药。”
刻薄的话语像一根刺,刺在哪里都是痛。
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愤怒,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大了起来:“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追着叶冰去维也纳?我能吗?”
他理所当然地说:“他可以去维也纳,你当然也可以。”
我失笑。
这些人,真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大少爷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会错,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和他说:“陆老师,我从来不看偶像剧,因为电费比你想象得要贵。”
那天凌晨,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寝室,桌上手机震动,打开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争先恐后的跳出来,最新的一条短信,叶冰告诉我:我走了。
他走了。
我却还在原地,吃饭睡觉,上课下课,除了座位旁少了一个人,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偶尔,路过音乐楼,我会在那个空荡无人的琴房前停下,盯着叶冰的名字发呆,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淡下去,然后被新的名牌覆盖。
《童话》的钢琴曲从301号琴房传来,可弹琴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陆老师?”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琴声骤然停止,陆安看我的眼神没有了先前的恶意。或许是因为叶冰走后,我再也没有逃过他的课吧,我想。
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陆安合上了琴盖,“你说你请不起德语老师?”
我不明所以,疑惑地点头。
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他说:“我教你。”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德语,奥地利,交换生——机会近在眼前,陆安就像从天而降的仙女,凭空变出了南瓜马车,把我载到王子的身边。
可是……
为什么?
愚笨的我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所以我放弃去想。
拿起厚重的德语字典,我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
我,要去维也纳。
然而,我没想到,陆安只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以后,他要去维也纳工作,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通过德福,谁也帮不了我。
04我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你
他可以为你弹出李斯特最难的十二首练习曲,为什么你不可以背下一本德语词典?
这是陆安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然而,那十二首曲子我已记不太清,支撑着我没日没夜地背单词的,是那首《童话》。叶冰能为我做什么并不重要,真正让我在深夜里买醉哭泣的,是他原来爱过我。
原来天才也是会爱人的,只不过他不懂得怎么表达。
唯一一次告诉我,还是以那种惊天动地的方式。
拿到签证的那天,我沉浸在破镜重圆的喜悦里,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去维也纳,堂堂正正地站到叶冰面前,和他说,亲爱的,我也为你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我来找你了。陆安却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满脸的不屑。
“恭喜。”
他话里带刺,我早就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作风,没有和他计较。我笑嘻嘻地说:“请你吃饭。”
深秋的风带着清凉的冷意,陆安站着没动,他伸手替我整了整凌乱的围巾,问:“你还喜欢他?”
我呼吸一顿,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眼睛,那是和叶冰一样,深黑而又明亮的眼睛,只是,它看我的时候,有着说不出的哀伤。
哀伤、同情、内疚、怜惜。
这么多的情感,潜藏在简简单单的“你还喜欢他”里,可惜我天生迟钝,没能听出他并不是在问我,而是在叹息。
等我到了维也纳机场的时候,想回头都不能了。
来接机的人是叶冰,和他的女朋友。
偌大个机场,我和他们面对面,恍如隔世。叶冰,我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却没有勇气叫出来。我怕我会失态。
腻在叶冰身上的女孩子收起温婉可人的姿态,她扬起下巴,老大不高兴地问陆安:“她怎么来了?”
陆安怎么和她解释,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叫她陆芸,她叫他,哥。
世界上的灰姑娘千千万万,仙女为什么会选择我——我找到了答案,却再也不能回头,再也不能回头。
拖着大件的行李,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陆安在身后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我的耳边却萦绕着行人的窃窃私语,那是我从来都不曾懂过的语言。在这个陌生而又排外的城市里,没有人能给我支撑的力量,我像一个孤魂野鬼,飘荡在稀疏的人群之间。
对不起。陆安追上来,和我道歉。
可我不需要任何道歉,没有谁对不起谁,是我天真的以为爱情是天长地久等待也是天长地久的,天真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走出梦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遗忘,只要你足够忙碌,就可以暂时办到。适应了维也纳温吞舒缓的节奏,我流连于大学城的图书馆,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了学业上,虽然我不知道研究那些晦涩的语法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处,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不愿想起的事放到一边。
从冥顽不灵的边缘少女变成刻苦奋进的好学生,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连陆安都说,我彻底转性了。其实我只是空虚。
领到了丰厚的奖学金,我没有打电话和他炫耀,而是一咬牙,走进了奥地利最有名的蛋糕店
Demel,买了一小块草莓蛋糕和一杯咖啡,很小资地坐在古典的厅堂里,给自己庆祝生日。这是
我第一次有闲情来享受世上最美味的甜点。
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蛋糕上娇艳欲滴的草莓,杯子里咖啡见底,我放下银勺,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人。
“生日快乐。”叶冰说。
我的手一抖,勺子掉在了桌布上。不明白,每天忙于应酬媒体的天才钢琴家怎么会有闲情来逛甜品店,我很没出息地用酸酸的语气问:“来给你女朋友买蛋糕?”
“不是。我和她分手快一年了。”
——那正是我来维也纳的时间,我的脸骤然发烫。
离开Demel,暧昧的甜香依旧挥之不去,我和叶冰一前一后地走在临街的马路上,恍惚得像是第
一次约会。我偷偷地回头,他撞上我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自从我认清楚现实后,就不再奢望什么了,可他绝望的控诉着,苏小沐,你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陆安?
我的心就这么被狠狠地扎痛,我想冲着他大吼,你这个骗子!骗我这个世上还有童话存在,然后在我一头扎进去的时候全身而退,你居然敢来责怪我?你凭什么责怪我?
夜风微凉,圆舞曲也悲伤。
我的满心愤怒在叶冰面前变成了一地碎渣,他抱着我,把脸埋进我的颈窝,淡淡的古龙水味萦绕鼻尖,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三年。
那时候的我,还相信爱情。
05沉琴
运动是永恒的是绝对的,没有人可以再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思想政治老师这么说。人始终活在错过之中与被错过之中,等到后悔,才发现许多事已经无能为力。
当初的我,凭着一股飞蛾扑火的孤勇,为了叶冰考到维也纳,现在我却没有勇气为他离开陆安。我不敢。我怕不值得。
我和叶冰说,抱歉,我要和陆安回国结婚了。
叶冰表情一滞,我以为他会掉头就走,可他推开一家咖啡馆的门,说:“我弹琴给你听吧。”
我没有说不。从前也是这样,我生他的气他从不哄我,他坐在琴房弹琴给我听,从莫扎特到肖邦,从梁静茹到光良,都是简简单单我可以听懂的曲子。比如这一次的月光。
语文书上讲,这曲子是写给一个盲人姑娘的。
然而,叶冰说:“其实不是。月光奏鸣曲——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写给朱丽叶塔,他爱的女人的。”
我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们都知道,贝多芬一生未婚。我笑着感慨:“看来,伟人的命运总是比正常人多些曲折。”
叶冰在琴键上敲了一下,铿锵清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到他眼里的怒火,我觉得我有些招架不住,色厉内荏地把咖啡杯摔在他面前,我说:“别那样看我,不是我的错,是你先来维也纳的,是你先和陆芸在一起的……”
叶冰呆住,盯着我看了良久才喃喃地说:“这都是我的错?”
他推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到打烊。
生日之后,我和叶冰再没有联系,听陆安说,陆芸又和他出双入对了,我假装平静地继续着我的学业,直到回国前夕,陆芸找上门来,绕着圈说了一堆奇怪的话,话外的意思是,我不能和陆安回去。
因为忙,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陆安更是不客气地扫她出门。可是,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陆芸忽然哭着冲到我面前,给了我一巴掌。我被打懵了,不知所措地往后退,陆安架着她的手,她不依不饶地挣脱,扑上来大叫:“你说!你把叶冰藏到哪去了?!”
叶冰失踪了,他在金色大厅的演奏会就要开始,他却失踪了。
我陪着陆芸把叶冰平时常在的地方翻了个遍,一无所获,我去我们分手的那家咖啡馆问老板,人也不在。不得已,我只能安慰她说,叶冰这么大的人总不至于会出事,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只关心
我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叶冰的想法。
离钢琴独奏会还有半小时不到,我不想和她争吵,“你去音协大厦等他吧,这么重要的演出,他不会不去。”
陆芸跳起来吼我:“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我和他说,你明天要和我哥回国结婚,他才会丢下我跑掉的!苏小沐,叶冰失踪是因为你!”
我抓着她的衣领说:“你清醒点,他不爱搭理你是正常的,他这辈子早就送给了钢琴,他不见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正躲在一个没人骚扰的地方找他的灵感练他的琴!”
陆芸哭得更凶了。她抱着头抽泣:“你胡说,他根本就是不想弹琴了,他根本不想来维也纳,他
连留校申请都准备好了,是你,是你把他逼来的!”
是我把他逼来的?
我松开手,茫然地任由陆芸扭打。
我一直都不知道,毕业演奏会以后,叶冰守在我宿舍门口等了我一晚上,他想和我说,不要分手,他不走。
“……可是你却和我哥一起回去!你伤了他的心,还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你说,你是凭什么这样对他!”她哭得像个小孩,我的世界天旋地转,说不清到底是谁伤害了谁。
送走了陆芸,我不停地给叶冰打电话,每次都是不在服务区。独奏会的前五分钟,终于有人操着一口蹩脚的德语和我说,他是叶冰的经济人,叶冰已经上台了,说完就急匆匆地挂了电话,之后我又打了一个想问问情况,但没人接。
莫名地,我舒了一口气:叶冰那一根筋的傻人,总算没做出什么傻事来。
狠狠地合上手机,我问身后的那个人:“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音乐广场的偶遇,一脸正义地载我回宿舍, 301琴房的邂逅,慈悲为怀地教我德语,还有维也纳机场,那次不欢而散的会面……这一切,难道只是偶然?
“如果我说不是呢?”陆安说。
我等他的解释,他侧过脸去,笑容惨淡,“我什么也没做,就算我做了,那也是因为喜欢你。”
“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
我红着眼睛点点头,我知道他虽然脾气算不上好,但不是不择手段的人,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和我说谎。叶冰没有对不起我,陆安也没有对不起我,可我没有一点真相大白之后的喜悦,我取下无名指上的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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