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她也要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
默然勾唇莞尔一笑,“重华,其实你说得对,你再怎么闹,再怎么伤心,在我看来,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只有这一个月零几日的时间了,之后我就要做一千年的畜生,我再也不会碰见你遇见你,也再也不会认得你了,我是不想留下遗憾的,我只是想真切的没有欺骗的爱一回,自私的希望有人是真的爱我而已,只是往后,可能连做畜生也不行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我对不起你,但我总不会再叫你伤心的,我走了,你……你不要再喝酒了,酒醉伤身,没必要为了我这样的人伤了身子。”
舍不得恨
云重华是闻到一阵香气才从昏睡当中清醒过来的,只觉身上难受得很,头疼体乏,喉间也疼得厉害,一翻身,却听见酒坛落地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昨夜竟未到床榻上睡着,而是就这般抱着酒坛子窝在地上睡了一夜。
拧眉努力回想,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睡的,脑中混沌一番,更不记得自己后来又做了什么,待想清楚后,怔怔坐在地上看着屋中一地狼藉,发起呆来。
而那将他弄醒的香味,是从桌上传来的,桌案上放着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他饿了一下午兼一夜,这会儿看见这清粥小菜放在面前,实在觉得饥肠辘辘,很想去吃。
刚要站起来,外头却有人推开屋门进来,一见他醒了,便带了笑:“你醒了?这也正好,我吩咐了小楼去外头买了你爱吃的白粥同酱菜来,本想从花家带过来的,只是这会儿才过了卯时,府里的厨娘刚起来,又怕做不出你喜欢的味道,就只好从外头买了,小楼说了,这还是直接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多给了几锭银子才给做的,也是便宜他们了!我还让小楼熬了浓浓的姜汤来,你昨天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喝一碗解酒吧!”
“花大哥?”
云重华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花博文,“你怎么过来了?你替眠眠来劝我的?”
昨夜的事,他都记起来了,似乎该说的都说了,但是不该说的许多话,借着酒劲,他也都说了,不过,他不后悔,有些话,藏在心里,是没有用的。
“劝你?不是,我不劝你,只是来跟你说说话,我是妹妹的亲哥哥,有些话只有我才有资格说,”
花博文淡淡一笑,撩起衣摆施施然在桌边坐下,“虽说现在还早,但你想必也饿了,先喝了姜汤,再吃这些东西吧,你这一日一夜没有人在身边照顾,我也是放心不下来瞧瞧,妹妹不知道我过来,她昨夜哭了一夜,这会儿还睡着呢,我自己过来的。”
听到那哭了一夜四个字,云重华端碗的手一顿,姜汤浓郁的气息钻进他的鼻端,惹得鼻端一阵酸涩,眼眶一热险些哭出来,忙端着瓷碗将里头的姜汤一饮而尽,可一旁坐着的花博文却不打算放过他,又继续说话——
“昨ri你走后,妹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下午,若不是她怀有身孕不能喝酒,只怕也同你一样,打算借酒消愁了,若是按照她往日不惜命的法子,早就喝了,如今这般节制,为的只是你跟她的骨肉而已,而这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出世呢,她从这里回去之后,抱着我大哭了一场,哭得叫人看了心疼,她把你说的话都跟我说了,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直到寅时前后才睡着,我想,既然你们夹缠不清,那么你们的事,还是我来替你们做个了断吧。”
云重华早已将姜汤喝完了,这会儿正拿着汤匙一点点的扒拉白粥喝,口中依旧是姜汤那辛辣的味道,只觉得往日清甜的白粥到了嘴里却一点味道都没有了,胸口涌动着的皆是酸涩之意,她昨夜回去,哭了一夜么?
可她在自己这里,还是好好的,甚至脸上还有浅笑,一回去却抱着花博文大哭,那么,她是一直在忍着了?
现下回忆起来,好似昨夜她说的那些话,从未有对自己的话有什么辩驳,她都是顺着自己的话在说,他那般言她,她也只是听着,一字不漏的按在自己身上,承认她是个精于算计的凉薄女子,这话,其实很伤人的吧?
听到了断二字,他心口狠狠颤了一下,抬眸看着花博文:“花大哥说什么?”
“我说我来替你们做个了断,”
花博文微微一笑,从宽大衣袖拿出两样东西,分别放在云重华面前,抿唇道,“我劝了一夜,妹妹哭得略好些,我就替她去厨房那边拿了些点心,回来时却见她睡着了,我也未曾打扰,就预备到你这里来,结果她的丫鬟却给了我这个,说是我离开时妹妹照着黄先生那里拿回来的月夜河塘图画的,只是临摹的也不好,不过这画上的诗句倒也有趣,我瞧了一眼,就顺手带过来了,妹妹定是不愿意给你的,我想着,既然要给你们做个了断,那这东西,就给你留个念想吧。”
展开的画纸上,画得赫然就是游氏曾经所画的月夜荷塘图,只是画得确实不看,看得出作画的人心绪不宁,笔力不继,还有些地方很是模糊,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云重华瞧着那墨迹未干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那定是滴上去的泪痕。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你也知道,这是苏武出使匈奴前所写的留别妻,字字情深意重,妹妹的心思,都在其中了,奈何你不懂,又有何意义?那苏武九死一生,在外受尽苦难历经艰辛回来,已是十九年后了,他倒是生当复来归了,可惜妻子以为他早已经死了,早就改嫁他人,他又能如何?当初两个人结为夫妻,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能白头到老的,但结果又如何?纵使苏武情深,当日那海誓山盟又有何用,终究抵不过所谓的生死大事。”
花博文微微笑着,眼底却有冷意,“那白头到老的话,不是说说而已的,其中多少艰辛,非亲历不能明白,有时候这做比说重要的多了,你爱听花言巧语甜言蜜语,妹妹不会说,只会做,你若不喜,就此了断也就是了。这是我所写的休书,你看一看,若是可以,你就写上自己的名姓即可,你们就此了却关系,侯府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你既然说妹妹是凉薄之人,也不必挂心牵念了,一切罪名就如妹妹所愿,皆是她的错好了,此事是我瞒着妹妹过来的,就当是我这个大哥不忍看妹妹再为你伤心下去好了,妹妹说无论你如何对她,她都不悔无怨,就连伤心都只敢躲起来,你说妹妹伤了你,你何曾没有伤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古如是。”
从云重华拿出那幅画和那休书开始,云重华就默默的看着那两样东西,眸光沉郁,默默的盯着那画和那上头她所题写的诗句,一股浓重的悲伤覆盖在心里头,眸光翻来覆去的看那诗句,只觉字字句句熨帖心口,既符合他心中所想,却又把她未曾说给自己听的话说尽了,他想说恩爱白头,她想说生死相随,那诗句里头都有。
凉薄是真,算计是真,赤子之心是真,不懂真心爱慕是真,不曾经历风霜是真,他怨恨伤心,焉知不是太过执拗爱情的美好被破坏了?
爱情是美好的,可夫妻一同过日子,不是只有盲目的爱就足够了的。
原本,就是个复杂的东西。
听到云重华最后念出的那一句话,他的身子狠狠的一颤,咬牙忍着眼底的泪光道:“我不签字,我不要休了她!我从来没想过要休了她!从没有想过了断!”
“为什么?”
花博文轻轻一叹,“你不必顾惜我们花家的颜面,你想如何都行的,没有人逼着你非要跟她甘苦与共。”
“是,我承认我恼她怨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她搞什么了断,从没想过要给她什么休书,从来没有什么各自飞的念头!我只是不高兴,我——”
这话一出,好似点燃了云重华心头的怒火,抄手拿起花博文亲笔所写的休书,看也不看直接撕了个粉碎,丢在地上狠狠的踩了几脚才算解气,阴鸷的眸光瞪着花博文,吼了一通,眸光忽而暗淡,顿了一会儿,才咬牙道,“我没有了断的念头,我舍不得她!”
他舍不得跟她分开,他只要一想到因为这个要跟花未眠,心头就火烧火燎的难受,更不要说给她休书了!
“她因为什么该死的三月之期要跟我分开,我恼她恨她不肯早些告诉我,为什么只剩下这么一点点时间?!你居然还要我给她休书,让我们了断,那我跟她哪里还有时间相处?!我不同意!我死也不会写休书的!”
“为什么?”
看着眼前狂怒的男子,花博文静静的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她分开?你不是恨她么?又怨她恼她?”
“可是我也爱她!”
忍不住狂吼起来,云重华只觉鼻端一酸,拧眉低低的哽咽道,“我爱她,不想跟她分开,就算我恨她,恼她,怨她,但是我也爱她,我不想跟她分开……我恨她恨得揉碎她的心思都有了,她怎么能这般对我?可是……可是我还是爱她……比起爱,我舍不得再恨她了……”
看着面前热泪盈眶,哭得泣不成声的男子,花博文忽而轻轻笑起来。
生死有命
花博文唇角勾着清浅的笑意,幽幽念诵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他的声音很淡,念久了,就犹如秦楼楚馆那些唱词的歌女一样,有一股魔力荡漾其中,很是好听。
“妹妹想到的是留别妻,我想到的却是这首葛生,你瞧,是不是也很应景?”
他微微一笑,“我就知,你对她情深,只怕不肯与她分开,你终于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因为你爱她,所以不会跟她分开,不会跟她了断,不会给她休书,不会跟她大难临头各自飞,所以你会跟她甘苦与共,对不对?”
云重华望着面前早已没了热气的白粥和酱菜,那诱人的香味还在,他却没了半分食欲,心中酸涩得很:“我……我不知道。”
语气是那么的不确定,眼神那般闪烁,他怎会不知道?
口中这样回答,其实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不得不承认花博文看透了他的内心,他心里是这样想的,舍不得跟那个人儿分开,他确实会跟她甘苦与共的,只是他不甘心,他现下不甘心承认而已。
花博文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唇角的清浅笑意扩大了些,站起身来,瞧了屋中一眼,悠然笑道:“这里,便是你跟妹妹当初秘密成亲的地方吧?若非你弄乱了,瞧着布置的还是不错的,妹妹当初一心就想跟你成亲,你可知为什么?”
言罢,不等云重华回答,他又笑道,“妹妹为的不是早些与你尘埃落定,她是怕留下遗憾,怕将来你和她都会后悔,或许她的想法是欠了妥当,但是你能理解她因为祖父的猝然离去才有的这种心思吗?你说她精于算计,她又不是个神仙,怎么可能什么都算计得到?你如今不如意了,还能怪她,她若是不如意了,能去怪谁?怪命运待她的不公么?”
“重华,你是除了我跟母亲之外,和她最亲的人了,你却一点都不了解你的这个枕边人啊……她要是精于算计,怎会让祖父猝然去世,留下永无可能弥补的遗憾?她若是精于算计,怎会任由她自己的感情泛滥而不加控制,最后还与你结成夫妻?她或许是少了算计你的情意,就因为她没有将她理智的心机全然用于你们之间的感情里,才造成了如今这样两难的局面啊!你却还这般指责她,恨她,其实我不是不怪你的,换了我,我也会如此,只是我希望你想一想,你若成了她,你又会怎么做呢?”
“有些话,不到真相大白之时,她不能对你说出口来,只能闷在心里,而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她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了,她以为你懂的,可你偏偏不懂,或者你不愿意去懂,你说的那些话,可真是伤人的心,她在我怀里哭了一夜,你呢?你自从认识她到现在,可曾见过她哭得伤心?她不说,难道你就能心安理得的指责她薄情么?”
花博文的眸光落在地上散落的酒坛子上,微微眯眼,却将那些酒坛子都捡了起来,一一放好,细细嗅了嗅,抿唇笑道,“原来是梅酒!梅花清冽幽香,我喜欢得很,茗湘苑前头的红梅居里就都是红梅,我记得小时候到了冬日白雪皑皑的时节,红梅雪花,那才是绝妙景色,只可惜今年的冬天我错过了梅花盛开的时节,回头我让人在红梅居里种上一些白梅,等到来年冬天,我与重华一道赏梅看雪,一同酿酒可好?”
酒味清淡醇厚,不喝犹醉,“你一个人便喝了这许多,看来也不剩下什么了,你明年可得多酿一些,待十五年之后启出来,又是几坛子好酒!”
“花大哥如今还有心思说酿酒之事?”
云重华苦笑,“等到来年,她都不在了,酿什么酒!不如去卖酒,卖了好酒,我只醉死就是了!……大哥难道就不觉得眠眠心思凉薄么?你可是他的亲大哥啊,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她都不许人告诉去……无声无息的离开,她想做什么?她以为她做好了一切安排,我们就该样样遵守么?!”
“何为凉薄?凉,是为内里,薄,是为面相,凉薄之意,所指由内而外,处处无情是也,”
花博文轻轻笑了一笑,“你实话与我说说,在你眼中,若不掺杂任何私有情感,你是如何看待妹妹的?而你在认得妹妹之前,又是如何界定凉薄之人的?”
“我初时,觉得她面容绝色,又带着一股子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艳色容光,不带羞涩,不弄风尘,无世俗女儿家的扭捏作态,落落大方,就是比起那些世家女儿也是毫不逊色的,后来相处之下,渐觉她知书达理,不拘泥于世俗,就犹如那夏日的李子,外表新鲜而甘甜,内在却又给人些许苦涩之感,不似冰山烈焰,却自有一种淡泊清凉之感,”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让花博文唇角的笑意越发深邃,“她行事极为凌厉,算不上波澜不惊但也算是从容淡定,能够游刃有余的对待不同的人和事,却又能够不纠缠其中,远离其间的纠葛……我在不知道她是重生之时,对她的所作所为是极为费解的,根本不懂她为何如此,我那时就觉得她神秘得很,一心一意只想要了解她的一切,那时觉得,她如此行为,当真极为压抑,何必如此步步为营,后来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才能明白她的心思。”
“……在识得她之前,我所认定的凉薄之人,就是无情之人吧……”
“如此说,你就是不识得凉薄之人了,凉薄不是无情,无情之人世间罕有,我几近游历整个南朝疆域,也从未遇见过一个无情之人呢,”
花博文浅浅一笑,“凉薄之人,未必就不情深。文雅冷静,遇事从容,是黄先生自小教我的立世法则,其实他不教我这些,我也都是知道的,但凡经历过大变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轻浮不起来的,这样的人骨子里就会透着一抹沉重,很多东西但凡沉淀在骨子里了,就难以剥离了,就好比,有人直面惨淡,笑对人生;有人却淡漠疏离,对人对事都淡淡的,真正的心思,是很难被看出来的,除非他肯告诉你而已,其实说穿了,也不过保护伪装四字而已。”
“先生幼时与我讲书,曾告诫我说,凉薄之人,骨子里都是寂寞的,他们可怜的人,叫我不要成为凉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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