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常恕一面用手搀扶,一面亦自跪下,黯然道:“二弟,快起来……”
“钱痴”道:“小弟若不将话说出,死也不能起来,这些话,小弟已在心中闷了二十年。”
他仰天叹道:“二十年前,我只当三妹贪图‘南宫世家’的富贵荣华,是以才离开我,嫁给你,我却不知她早已爱上你,我却不知道她嫁给你非但不是为了享受富贵,反是为了要陪你忍受痛苦,我……竟不告而别,还引来一批仇家,来暗害你们……”
南宫常恕叹道:“二弟,我与三妹既然无恙,你又何苦还在自责?”
“钱痴”嘶声道:“我怎能不自责负疚,我不能心安,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俱在暗中诅咒你们,我发狂地去寻找财富,除了没偷没抢之外,几乎不择任何手段。我隐姓埋名,省衣缩食,弄得人人俱当我是疯子,我发誓要聚下比‘南宫世家’还要多的财富,可是……”
他突地手掌一扬,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麻袋抛在地上,悲嘶道:“我纵然积下了百万财富,又有何用?我今日才知道纵有百万财富,也买不来真挚的情感,纵有百万财富,也减不去人们的痛苦,大哥,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黯然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么?”
“钱痴”含泪点头。
南宫常恕轻轻扶起了他,道:“无论如何,今日你我三人,重又聚到一处,总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展颜一笑,转首道,“平儿,快过来见见你二叔父,这就是那昔日名震江湖,人称‘神行无影铜拳铁掌’的鲁逸仙鲁二叔父。”
一直愕在当地的南宫平,此刻方自会过意来,当即走了过去。
鲁逸仙一抹泪痕,破颜笑道:“孩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叔父吧!”
南宫夫人眨了眨眼睛,面上亦不知是哭是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却有两滴泪珠流下面颊,哽咽道:“想不到我们终又重见到了你,更想不到最爱打扮的你会变成这副样子,你……你难道穷疯了么,连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
鲁逸仙泪痕未干,大笑道:“我不是穷疯了,却是小气疯了,就在我破麻袋里,虽然有百万钱财,我却舍不得动用一文。”
南宫常恕笑叹道:“你这样做全是为了她么,唉!真是!”
南宫夫人咳道:“你看你,在孩子面前,说话也不知道放尊重些。”言犹未了,满带泪痕的面上,又不禁展开了一丝微笑。
这三个老人虽然满心忧郁,但心中却又不禁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刹那间,他们似又回到了那飞扬着的青春岁月,连骑纵横江湖,含笑叱咤武林。二十年的时光,有时虽然是那般漫长,有时却又仿佛觉得十分短暂。
南宫平望着他们三人含泪的欢笑,含笑的眼泪,只觉心中的悲哀,也随之冲淡不少,笑道:“二叔好酒量,可要小侄……”
言犹未了,突听窗外一声大喝,三枝长箭,带着一连串铃声穿窗而入,“夺”地一声,三双箭并排插入高堆的红木箱上。
鲁逸仙面色微变,却又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绿林强盗用的响剑,居然照顾到大哥的家里!”
南宫常恕一笑道:“射箭人腕力不弱,不知是哪一路好汉。”
只听窗外厉声喝道:“任狂风、秦乱雨率领三山十八寨各路好汉,前来向‘南宫山庄’南宫庄主讨些盘缠,是开门恭迎,是闭门不纳,任凭南宫庄主自便。”语声嘹亮,中气十足。
南宫常恕微一皱眉,道:“风雨双鞭怎地又出山了。”
鲁逸仙道:“若换了现下的黑道朋友,只怕连这一些过节都不愿再讲,人一到了,立刻动手。”
南宫夫人笑道:“难怪你已有百万家当,原来你对现下强盗行情如此熟悉……”
含笑一望南宫平,倏然住口。
大敌当前,他三人却仍言笑自如,直似未将那横行一时的巨盗“风雨双鞭”看在眼里,南宫平暗暗忖道:“原来妈妈少年时也会说笑的。”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道:“要好要歹,快些答复,喝声三响,弟兄们便要破门而入了!”接着便有人叱道:“一!”
鲁逸仙双臂一振,身形暴长,横目笑道:“小弟还未老,老大你怎样?”
南宫常恕捋须笑道:“哥哥我又何尝老了。”
鲁逸仙大笑道:“好好!”突地一拍腰畔,只听腰畔突地铃声一响,笑道:“现在么?”
南宫常恕道:“自然!”
南宫夫人轻笑道:“好好,你们兄弟的‘护花铃’仍在,我这枝花却已老了。”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二!”
鲁逸仙狂笑道:“我兄弟未老,你怎会老了,老大,急先锋还是小弟么?”
南宫常恕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鲁逸仙身形突地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南宫常恕伸起的双臀上。
南宫常恕猛地厉叱一声:“去!”双掌一翻、一送,鲁逸仙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般直飞出去。
只听“蓬”的一声,厅门四开,接着“叮铛”一响,一条金线,自门外飞人,又一线金线,自南宫常恕掌上飞出!
又是“叮铛”一响,两条金线纠结一处,奇書網電子書南官常恕大喝道:“来!”门外响起一声惊呼。
余音未了,“呼”地一声,鲁逸仙身躯使已笔直飞了回来,左掌之上,缠着一条金线,右掌却夹颈抓着一个身躯高大的老人,鲁逸仙手掌一甩,将之重重甩在地上,赫然竞是“风雨双鞭”中的任狂风!
南宫平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不知是惊?是佩?凝目望处,才知道那两条金线之上,两端各各系有一双金色的小铃,鲁逸仙身形借着南官常恕掌力飞出时,掌中金铃便已飞入,南宫常恕掌中金铃亦自飞出,两双金铃一搭,金线互结,南宫常恕掌力回收,鲁逸仙凌空一击而中,抓住任狂风,便已借势飞回,当真是其去如矢,其回如风,来去空空,急如闪电,对方纵是一流身手,却也要措手不及,无法防范。
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一涌,忍不住脱口道:“好个护花铃!”“厅外却又乱成一片,一个苍老的语声狂呼道:“厅里的可是‘风尘三友’么?”
南宫常恕、鲁逸仙相视一笑,只见任狂风已挣扎着翻身爬起,面色一片苍白,满带惊骇之色,颤声道:“果然是风尘三友!”
鲁逸仙笑道:“多年不见,难道你还认得我兄弟?”
任狂风颓然长叹一声,垂首道:“在下纵已不认得三位,但这一手‘惊虹击电,夺命金铃’的绝技,在下却再也不会忘记。”
鲁逸仙大笑道:“惊虹击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哈哈!大哥,想不到你我偶然练成的游戏,倒被江湖中人说成了武林绝技,”笑声突地一顿,转首道:“你既然还记得我兄弟,难道便忘了昔年在我兄弟面前发下的重誓!”
任狂风垂首叹道:“在下若知道‘南宫山庄’的庄主,便是昔日风尘三友中的冷面青衫客,斗胆也不敢踏人‘南宫山庄’一步。鲁逸仙冷冷道:“如今你既知道了,此刻又当怎地!”
厅外长阶下仍然乱成一片,任狂风回首大喝道:“秦老二,快带弟兄们退出山庄一里之外,‘风尘三友,在这里!”喝声方了,秦乱雨已一掠而上,目光转处,变色道:“果然是三位大侠,想不到我弟兄二十年苦练,却仍然挡不住鲁大侠的凌空一击!”
狂风骤雨中,只听阶下有人厉声喝道:“什么‘风尘三友’,我弟兄远道而来,难道就凭着这句话空手而回么?”十数条人影,一涌而上。
“风尘三友”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秦乱雨霍然转身,道:“谁说的?”
两位目光闪烁、短小精悍的褐衣汉子,攘臂而出,左面一人冷冷道:“要好朋友走路,至少总得掏些真家伙出来,三言两语,就济得了事么?”
右面一人回首喝道:“各位弟兄,此话可说得是?”
众人杂乱地哄应一声,任狂风一笑道:“原来是白寨主,”含笑走到他两人身前,接着道:“如此说来,两位想要些什么呢?”
左面一人低声道:“弟兄们千里而来,最少总得混个千把两银子的盘缠钱,两位虽是前辈,也得照顾咱们这些苦弟兄。”
任狂风哈哈笑道:“一千两银子够了么?……拿去……”双掌一翻,只听“砰!砰!”两声,白氏兄弟惨呼一声,狂喷了一口鲜血,滚下了长阶,任狂风含笑道:“还有哪位兄弟要拿盘缠的?四下漫无回应,只听惨呼之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灭,只剩下风的呼啸,雨的滴落,十数条大汉站在一起,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任狂风面色一寒,厉叱道:“退下去。”十余条大汉一个个面如上色,齐地翻转身躯,蜂涌着奔下长阶,再无一人敢回头望上一眼。
“风雨双鞭”一起回转身来,南宫常恕叹道:“你我相识多年,两位未曾忘记我兄弟,说来彼此已可算是故人。只是我此刻已遇非常之变,不能以酒为两位洗尘,两位如有所需,我还可略助一二。”
任狂风垂首道:“庄主如不怪罪,我兄弟已感激不尽……”
南宫常恕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愿再多客套,今日就此别过。”双手一抬,拱手送客。
任狂风、秦乱雨恭身一揖,方待转身,鲁逸仙道:“且慢,两位方才由庄前进来,不知可曾遇着那些‘点苍’弟子?”
秦乱雨道:“点苍门下,此刻已伤残过半,除了点苍燕、黑天鹅而人外,能成的只怕不多了。”他微一思忖,已知鲁逸仙问活之意,说完之后,立刻躬身告退。这两人当真不愧是江湖大行家,见了眼色,便已知道别人心意。
鲁逸仙回到厅中,一抹面上雨水,沉声道:“外围既已空虚,大哥你何不乘此时机,将箱子运至庄外?”
南宫常恕惨然一笑,道:“诸神使者,已来过一次,但仍未说明交宝地点,箱子纵然运出,却要送到何处?”
鲁逸仙呆了半晌,突地仰天长笑,笑道:“无论何时,无论有多少人阻拦,凭我们几人,还怕闯不出去么!”
他身躯一动,掌中的金铃,便随之叮铛作响,铃声清越,在风雨中仍可远远传送出去。
南宫平望着他掌中的金铃,想到这三个老人方才的威风,反复低诵着“惊虹击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这两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词句,心中豪气逸飞,目光也闪出了喜悦的光彩。
鲁逸仙笑道:“孩子,你可听出这铃声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南宫平含笑摇头。
南宫夫人道:“这金铃本是你爹爹的传家之物,共有三对,别的似乎还无什么异处,但只要其中一对金铃一振,另两对便也会同时作响。古来高深乐理之中,载有‘共振’一词,这金铃虽非乐器,但这种现象却与音乐中的‘共振’相同。”
她自怀中取出一双金铃,南宫平伸手接过,鲁逸仙掌中金铃一振,南宫平掌中的金铃果然也发出了一种清越的“嗡嗡”声响。
南宫平不禁大奇,他却不知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奇,其中的确有许多是不能以常理解释的事物。
南宫常恕道,“昔年我三人闯荡江湖之际,只有你母亲武功最弱,我们生恐她落单遇险,是以便将这金铃每人分了一对,她一遇险,铃声一响,我们这两对金铃,便也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共振,感应,便可急往驰救……”鲁逸仙大笑接口道:“是以你爹爹便将这金铃取了个奇妙而好听的名字,名日:‘护花’……“南宫常恕笑道:“这‘护花铃’三字,倒不是我杜撰而出,昔年,汉献帝爱花成性,唯恐飞雀残花,是以便在宫园中的花木上,系了无数金铃,只要雀鸟一落花上,金铃之声大震,而宫廷中的‘护花使者’,便即会来驱鸟。当时京朝中人,将这金铃称为‘护花铃’,后来诗人,也作有‘十万金铃常护花’之句,我取的这‘护花’两字,也不过是用的这个典故。”
南宫夫人轻轻一笑,道:“几十年前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平儿,你若是喜欢,这一对金铃你就收着吧,以后你若是在江湖间……”她突地想起爱子即将去不知名的远方,笑容一敛,立刻染上了一种沉重的忧郁。
南宫常恕微微一叹,将金铃交给南宫平,道:“这一双你收着吧,你爹爹妈妈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两对金铃,你要好好珍惜,将来……”说到“将来”两字,他也不禁长叹一声,默然无言,目光沉重地投落到厅外的苦雨凄凤之中,远处仍是一片黑暗。
南宫平手捧四只金铃,无言地垂下头去……
鲁逸仙目光一转,朗声笑道:“你父母都将金铃送给了你,我若再留下,莫教你将我这二叔看作当真这般小气,来,拿去,好生藏着,将来若是遇着合意的女子,不妨分给她一对!”
南宫平躬身接过。
南宫夫人强笑道:“无论如何,今日我们重逢,总该庆祝,我去做两样小菜,让你们小酌两杯,好在这里多了鲁老二和平儿,我也可以放一下心了。”
鲁逸仙道:“三妹……呀,大嫂,何需你自己动手?”
南宫夫人目光一阵黯然,嘴角却仍含笑道:“下人都早已打发走了……”语声之中,她身形已转出厅后。
南宫平见到妈妈竞自己操作起来,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立定志愿,要将家业恢复,不让妈妈受苦。
南宫常恕解开了那些护镖而来、苦战受伤的大汉们的穴道,再三道歉,那班镖客见到这衣衫褴楼的秃顶老人,竟然就是昔年以轻功拳掌名震江湖的鲁逸仙,不禁大是惊异,见到南宫平这“神龙”门下的弟子,神情也颇为谦卑,知道这大厅中已无自己出力之处,再者也实在伤重疲乏,便到后房安歇了。
鲁逸仙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叹道:“江湖中若是没有一些热血的义勇男儿,只怕再也无人愿教子弟学武了。”
酒菜简洁而精致,但众人心头却多感叹,南宫常恕持杯四望,缓缓道:“二弟,今后你我持杯同饮的机会,只怕又要多了。”
鲁逸仙道:“自然。”
南宫常恕道:“不知道江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我们这风尘三友?”
鲁逸仙心头一动,道:“大哥你莫非又要重出江湖了么?”
南宫常恕以一丝微笑掩住了神色间的黯然,道:“这山庄我也卖了,月底便要迁出,日后少不得又要过一个四海为家的日子。”
南宫平变色道:“卖了?”
南宫常恕道:“卖了还不见得够数……”
鲁逸仙拾起了那只麻袋,朗声笑道:“我这只麻袋中便存百万财富,大哥你要用多少?”
南宫常恕仰天笑道:“我自幼及长,遍历人生,却始终不知道贫穷是何滋味,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肯轻轻放过,二弟,你且放下这些,先来痛饮三杯。”
南宫平见到他爹爹如此豪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鲁逸仙道:“贫穷滋味么?却也不是……”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手扶桌沿,长身而起。
门外夜色沉沉,风雨交加,只听一阵沙沙之声,目长阶上响起,鲁逸仙立掌一扬,掌风过处,厅门立开,门外却见不到半条人影。
南宫父子、鲁逸仙面色齐地一变,一阵风扑面而来,风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味。南宫夫人恰巧端着一盘风鸡自厅后出来,目光转处,只见门外黑暗中突地亮起了两盏绿油油的灯火,心头一颤,脱口呼道:“蛇!”“铛啷”一声,手中瓷盘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只见这两点绿火摇摇晃晃,自远而近。南宫平低叱一声,身形离凳而起,却被鲁逸仙一把拉了他的手腕,道:“且慢!”张口一喷,一股银线,激射而出,宛如一道银虹般,射向那两点奇异的绿火。
腥风之中,立刻弥漫了酒香,南宫平知道鲁逸仙这种以内力逼出的酒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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