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笑话了,这天下的能人都死绝了?杨家的事情,需要这样一个女工来“报答”?更何况看她衣着简朴,应当是出自贫苦人家,这样的女子,能做些什么?还扬言能帮助杨家?
旁人心中满是怀疑并不奇怪,但周亦琛深切的明白宋家之后,是谁站在那里,他只是思忖片刻,便沉声道:“好,本官姑且给你一个机会。”
宋怡施礼:“谢大人。”
宋怡望向杨老爷和杨夫人,又是一施礼:“杨老爷,杨夫人,宋怡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女,并没有什么大本事,只是杨家于宋怡有恩,今日的事情,宋怡也恰好觉得有些蹊跷,只希望凭借一己之力为杨家做些事,权当报答。不知杨老爷和杨夫人又是否能给宋怡这个机会?”
即便是衣着朴素,却也不失礼仪与气度,杨夫人见过很多女子,她的三个儿子的终身大事都系在她身上,此番见到这样一个不卑不亢的女子,杨夫人眼中多了几分欣赏,她望向杨老爷,低声道:“老爷,姑且听听这位姑娘的话吧。”
杨老爷心中是不信李成会做出这些事的,他叹了一口气,重重的点头。
烫伤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了宋怡身上。宋怡手心已经全都是汗,可是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钱慕锦的教导时,心中不自觉得就多了几分底气。
宋怡走到李成身边,礼貌问道:“李副管家,宋怡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李成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不晓得是因为几板子打得太疼了还是因为别的,他看了宋怡一眼,神色中有隐忍的痛楚,点点头:“姑娘请问。”
宋怡垂眼看着地上的李成,直言道:“李副管家在杨家可是做了账房先生的事情?”
杨家并没有专门的账房先生,李成虽然是副管家,却深的杨老爷的信任,这也是为何即便二姨娘只有一个女儿,却依旧不曾完全失宠的原因。
李成点点头:“是。”
宋怡继续问道:“那李副管家做了几年的账房?”
李成垂下头:“两年多……快要三年。”
宋怡心中微微讶异,似乎是这个答案和谁给她的说法重合了。
宋怡压下心头的意外,继续道:“那我再问李副管家,做了近三年的账房,李副管家可知道记账的忌讳有哪些?”
但凡事有账本的地方,总会有不光彩的手脚,所以即便这个时代还没有对记账有什么明文规定,在大家摸索了这么多年之后,也有了约定俗成的账房先生的规矩,李成沉默片刻,答道:“记账时忌讳错账,勾画。”
所谓错账和勾画,如同现代的记账法一般,账目不得有自行涂画的部分,若是记错,应另外重新记载。然如今的大齐并没有这样有系统的规定,是以多数的记账先生会打一个草稿,然后认认真真的记载在账本之上,如此方能体现一个真实与工整。而一旦有自行涂画的部分,会自动被归为后来篡改。
宋怡点点头:“那记账之后的账目又该如何?”
李成有些不懂这个小姑娘为何会问这些,还是照实回答:“记账后应晒干墨迹,而后封存应当防虫蛀,但如今杨府已经改用华……”
李成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一怔。
这样突如其来的打断让所有人都有些好奇,纷纷望向他。
李成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神开始变得飘忽。
宋怡倏尔笑了:“而如今杨府早已经用上了雅墨轩的一种最新的华研墨。而华研墨最大的特色,是它加入了一味特别的草药,这味草药叫做‘腐绝草’,带清香,混入墨棒中研磨出来的墨汁同样带有清香。而使用华研墨写出来的文章或是账本,无论多少年都不会被虫子蛀咬,李副管家,我说的对不对?”
宋怡此话一出,杨家人全都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刮目相看。毕竟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的确,雅墨轩的华研墨有这样的好处,便于账目的保存。
杨夫人看着宋怡,皱眉道:“宋姑娘,你问的这些事情,和杨府的事情有何关联?”
宋怡看了一眼明显呆滞的李成,弯腰从杨天勤带来的账本中翻出最老旧的一本,大概是两年前的账本,她问道:“今日杨府以家贼之事闹上公堂,家贼因何而出?”
这个问题也是钱慕锦教的,措辞语气都练了好几遍,宋怡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整理着后面的话。
杨天勤接话:“因着三姨娘办酒宴,要从账房支钱,可是账房拿不出钱,这才对了账目,发现账房的现银与许多值钱的东西与账本对不上。”
宋怡点点头,继续问道:“查阅的账簿,可是这一篮子的账簿?”
账房虽然李成主管,但也不是他一个人独揽大权,负责账房这边相关事务的一个下手道:“姑娘,李管家做的账我们都是核对过的,每一季每一月都有核对,与库房的实物数量都能对的上,这账目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是库房少了东西,这才怀疑……怀疑是有家贼。”
倘若真的是账目出了问题,所有做账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他们自然要为李成说话,也是为自己说话。
沉默已久的杨老爷此刻也发话了:“宋姑娘,账目我也查阅过,与库房是对的上的。”
宋怡脸上并无慌张之色,而是望向那个帮李成说话的账房下手:“这位小哥说,李副管家做的账没问题,是不是也同时表明,小哥能够保证李副管家每一次做账都极其认真,两年时间,六百多天如一日?”
小哥十分笃定:“是!”
宋怡弯弯唇角,忽然翻开了自己手里的账本,丢在了李成面前,也丢在了所有人面前:“那好,那就请李副管家为大家解释一下,这本账上的东西是什么。”
李成刚才说到那里的时候已经结巴了一下,现在看到账目上的东西,越发的脸色惨白。
是了,号称能永防虫蛀便于保存文书的华研墨写出来的账册上,竟然有墨绿色的痕迹从字迹上涨开,更严重的,已经有一些连字都看不清楚!
周边的人都看到了这账目上的痕迹,而方才信誓旦旦为李成作保的人,此刻也有些诧异呆愣。毕竟这账目……不该是这样子的。
宋怡将账目摊在众人眼前,不急不慢道:“华研墨的确可以有助于账目的保存,即便这些账目封存后不再拿出来摊晒,也不会被虫子蛀咬。但是华研墨在使用的时候,是有一个局限的。那就是字迹写成后,需得摊开摊上一日。因加入了草药,所以墨迹不容易干。但若是没有这样做,账本上会随着时间推移,生出越来越浓的墨绿痕迹,直至整个账本都作废!”
“我想问问,能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做账房‘六百多天如一日’的李副管家,会不会不晓得这种墨的使用方法?”
宋怡眼珠子一转:“还是说,是雅墨轩的老板没能对李副管家说清楚?那可就是雅墨轩的老板的问题了。”
李成沉着脸,不说话。
杨老爷和杨夫人都愣住了,杨老爷有点转不过来:“宋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怡笑了笑,道:“杨老爷,我的意思是,倘若这里的账本其实根本就是李管家写的,那这个账本,还是真的吗?”
不……不是李成做的账?
周亦琛望向李成,一拍惊堂木:“李成,你有何话说?”
李成张了张嘴,不晓得是屁股上的疼痛太过钻心还是心神慌乱,一瞬间竟然没了解释。
宋怡趁热打铁:“李管家是解释不出来,还是不敢解释?不如让宋怡做一个猜想好嘛?”
宋怡将账本拿在手里:“真正懂得记账之人,就像李管家说的那样,不仅要懂得记,还要懂得存。远的不说,两三年内的账簿应当是能随时查阅保存完好的。这样的事情,一向妥帖周密的李管家不可能会漏掉。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假如我手上这本账是假的,那为何府中的银钱与账册数目对不上的时候,为何没有看出这本账册是假的?”
“不!”李成如梦初醒,及时出声。他的神色已经不定,口中却还在强辩:“是……是我记错了……是我不懂华研墨的用法……是是我疏忽……定然是这样,才会让账本……”
“所以李副管家的意思,是这本账乃是李副管家亲自誊写记录,是句句属实的真账目?”宋怡厉声打断,气势非凡!
李成撑在地上的手臂已经微微发抖,声音也没了最初时候的底气:“是、是……”
宋怡笑着摇摇头,望向杨夫人:“夫人,宋怡有一事想要请教夫人。”
杨夫人已经被这样的局势弄得意外不已,现在看宋怡也没了最初的以貌取人,她点点头:“姑娘请问。”
宋怡道:“敢问府上吃不吃人参?”
杨夫人好歹是后宅之主,就算她不会一一详细的查询,有些事情她都会知道,比如府中每月哪一天是采购日,采购日当天会买些什么,她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杨夫人点头:“人参一物,杨府每个月都会采购。”
宋怡笑了笑:“杨夫人,您再仔细想一想,往前一些,这两年内,当真是每个月?”
杨夫人皱皱眉,似乎是在认真想,然后点头:“是,每月都有。”若是哪一个月少了,她是第一个晓得的,而且如果没有人身,杨夫人还需得支会下人去寻找旁的有同等进补功效的不拼采购回来。
金贵惯了的人,离不得这些。
人参这东西虽然金贵,却也不是千金难得之物。稍微有些规模的药材店都会有,不过是品质好坏罢了。
宋怡点点头,转身在篮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捞出一本相对上一本崭新一些,账本之中的墨迹也污染的少一些的账本,信手翻开。
公堂上安静的针落可闻,可宋怡的翻书声仿佛敲在人心上的警钟,叫人无法安心。
忽的,她的动作一滞,眼眸一亮,唇角跟着翘起。找到了!
宋怡将一年前的冬季的账目翻了出来,亮给众人看,扫过一遍后,众人的目光都变了。
一年前的冬季,根本没有采购人参!
宋怡浅浅一笑:“杨夫人,是不是您记错了?”
杨夫人脸色变了变,当即道:“不可能!我绝不可能记错!”旋即望向李成,神色也变得犀利:“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真用了假的账目!?”
李成已经面如纸白,宋怡却道:“杨夫人,您错了。这本账,才是真正的账目。”
这本账才是真的?
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杨天勤道:“宋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怡不动声色的舒了一口气,道:“一年前的冬天,因为比起往常要寒冷数倍,上山采参的工人因此冻死好一些,加上气候异常,使得盛产人参之地发生过好几次的雪崩,造成了极大地伤亡。所以一年前的冬天,整个大齐的人参,都是供不应求!能买到的人参,也必然是高出了往常的价格许多。”
“不吃人参也不会死人,但是对于杨府来说,相比会惊动到夫人,采取别的措施。可是夫人说一年前的冬天府中买到了人参,那这理应高出正常价格许多倍的人参,夫人没有印象了吗?”
杨夫人有些发怔,杨老爷望向她:“你可想好了!”
杨夫人看了杨老爷一眼,坚定道:“老爷不信我?我为老爷打理家中事物多年,难道这种小事我会记错!?”
宋怡接话:“杨夫人没有记错。因为当日给杨夫人看的,根本不是这一本账簿。当日夫人看的,才是真正出自李副管家之手的账簿,一本从头到尾都弄虚作假的假账!”
最后几个字,宋怡说的铿锵有力,让李成险些支撑不住。
宋怡将手中的账簿扔给李成:“这本账簿,才是真正的账簿!记载了杨府吃穿用度采购的账簿!李副管家,你现在还能跟我说,这本账,是你记的吗?究竟是你一时大意忘记了华研墨的用法造成账目被毁,还是这本账根本就不是你所记?”
李成的嘴唇颤抖,还未发话,宋怡又是一击:“如果是你所记,就请李副管家为大家解释一下人参的事情,若不是你所记,那李副管家就更要解释一下,是什么人让您默许了这本真账目换了你所记的假账目!而你使出的这番苦肉计,让自己成为一个充满仁义的罪人,最终又是为了将谁陷于不仁不义!?”
咚的一声,李成最终无法支撑自己,跌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
而宋怡的话音未落,一旁忽然传来了一个丫鬟的尖叫声:“不好了!三姨奶奶晕倒了!”
092 真相半白,白玉手钏()
三姨娘怀着身孕,所以她忽然这么一昏倒,整个公堂都乱了。杨老爷手忙脚乱的指挥者下人将三姨娘扶住,转身对着周亦琛拱手道:“大人,许氏如今怀有身孕,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能让……”
“三夫人身子抱恙究竟是站不得,还是有些话听不得?”宋怡声音清朗,自居清晰,让堂上的骚动很快就安静下来,杨老爷一脸震惊的看着宋怡,语气不免严厉起来:“宋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怡看了杨老爷一眼,越发的挺直了背脊,朗声道:“李副管家尚且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本账簿如果不是你写的,那又是谁写的?谁将真正的账簿暗自记下来,在这个节骨眼换走了假的账簿,从而造成了府内库银与账簿数目无法核对上的结果?别人可以没有印象,但账本是李副管家你亲手记载的,难道李副管家你也不清楚吗?”
宋怡拿起一本最新的账簿,因为尚且很新,所以即便是用了华研墨,墨迹也并未呈现出墨绿色的污染。这种污染大概要半年以上才会出现。宋怡将最新的本子扔在李副管家面前:“不久前记载的账目被换了,李副管家你看不出来吗?究竟是您眼瞎,还是府中上上下下觉得您认真谨慎一丝不苟的人瞎呢?”
李副管家面如纸白,竟然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来。
二姨娘在一旁听得大惊失色,可是她毕竟不是很蠢,宋怡的话让她渐渐地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内在关系。
他使出的这番苦肉计,让自己成为一个充满仁义的罪人,最终又是为了将谁陷于不仁不义!?
二姨娘忽然扑上去抓住李成的衣襟:“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要整死我!”说到这里,她忽然抬起头望向三姨娘,眼珠子中带上了腥红的血丝:“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和李成练手要整死我是不是!你以为把我赶出了杨家,你就是二姨娘了吗!我呸!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二姨娘望向杨老爷,眼中的绝然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她忽的冷笑一声,当着满堂的人大声道:“老爷!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再相信我!可是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都要说!这个贱人……”她的手指向三姨娘,“这个贱人,才是全府上下最希望老爷你死的人!”
杨老爷面色涨红:“你胡说什么!”
三姨娘刚才的昏厥状态是真的,可是谁都没想到,她一把拂开了下人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即便面色依旧不好,整个人摇摇欲坠,她死咬着唇,并不说话。
二姨娘已经临近崩溃了,她拼命嘶喊:“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的,她……”
“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
杨老爷命人将二姨娘的嘴巴捂住,转身对着周亦琛道:“大人!这件事情我们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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