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励不经意的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淡淡道:“是。”
周亦琛点点头:“可你知不知道,写出这些,会有何后果?”
宋励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无论什么后果,草民只希望,从今往后,能真正有一人站出来,为天下万民的忧喜苦乐做主,如此,方才真正笼络民心,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律法存在,不再只是悬于所有人的头顶,叫人望而生畏,而是真正能治民之本,让他们明白,律法可以惩恶,亦能护己。”
“啪!”一声惊堂木,将一旁的人俱都吓得浑身一震。
周亦琛:“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是区区秀才,也敢说出这样的话?即便你的文章做得再好,这些写的再有道理,也并不代表它便有了价值。”
周亦琛的一番话,不是绝对的否定也不是绝对的肯定,可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沉默许久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若是曾经的东阁大学士,如今的千穗书院山长,傅吾裘傅老先生代为举荐,不知是否会有那么一些价值?”
清冷的声线反倒让安静的公堂重新喧闹起来,连周亦琛脸上都多出了几分讶然。
殿阁学士,掌钧国政、赞诰命、厘宪典、议大礼大政,修实录、史、志。
即便如今不在其位,但若有这样一位大人物举荐,并非毫无可能。
段非犹如被一柄大锤狠狠地凿了一锤子一般,整个人都呆楞住了。他们不过是区区秀才,离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有万步之遥,前途如何,根本未可知。可是一旦宋励起草的条文真的被载入齐律,那便是一件轰动而又隆重的事情了!
齐律乃是大齐国法,是一国之君赖以治国的依据,而有生之年能为君上撰写国法,其意义之广大可见一斑。
可是谁能知道,平日里默默无闻不苟言笑的山长,竟然会是这样的来头?
段非还记得有几次山长批判了他的文章过于华丽浮躁,他竟然还颇为嫌弃,只觉得山长年老眼花,守着老一辈的东西不肯撒手,自然不喜欢年轻人的新东西,如今看来……
钱慕锦的话音刚落,公堂门口已经又有了人群骚动。容景之就那样搀扶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衣着朴素,却不失涵养,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即便是周亦琛都要起步相应。
“傅老先生!”周亦琛伸手要扶,可是傅吾裘伸手挡住了。
傅吾裘:“大人今日乃是这堂上最高之人,既是在审理案件,又怎可摆出待客之道?还请大人上去罢。”
周亦琛来到千穗县后,因为傅吾裘的缘故,所以好几次前往书院探望,也考察过一番学子学业。
傅吾裘伸手抚了抚胡须:“大人,不知可否将这位秀才起草的齐律给老夫看上一看?”
周亦琛转过头,周甲已经飞快的将纸递了过来。一如傅吾裘所说,周亦琛不好这样站太久,他看了钱慕锦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想了想,还是多加了一句“给傅老先生赐座”。
傅老先生当真认真的读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关注着老先生的表情。钱慕锦跪在地上,手臂忽然被紧紧一握,她转过头,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容景之正握着她的手臂,不过是稍一使力,就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钱慕锦没有那些无谓的傲气,相反,她很清楚在什么样的场合做什么样的事。身在县衙后院,周亦琛是主,她是客,话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在这公堂之上,周亦琛是官,而她是民,该有的礼数,她一分都不会少,所以这一跪,也是结结实实的一跪。
可是她几乎不曾跪过什么人,这一跪膝盖难免有些受不了,被容景之这样公然的提起来的那一刻,她下意识的膝盖一软。
同一时间,傅吾裘正好看到了纸张的最后八个字,他微微眯眼,眼光就望向了正被容景之拉起来的钱慕锦身上,苍老浑浊的眼中浮起几丝意味不明的目光,旋即道:“看来这位小娘子是跪得久了,既是受冤一家,还请大人赐座吧……”
周亦琛猛地一怔,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待看到傅吾裘的目光时,这才让周甲派人赐座。
公堂之上,即便是含冤受屈的那一方,也不曾有过赐座这一说。傅吾裘这一行径,反倒将他的偏向表露无遗。
公堂之上静默一瞬,傅吾裘笑着望向周亦琛:“大人,人都在此,为何不判?”
周亦琛微微挑眉,半晌方才道:“诽谤之罪……于民间……”
傅吾裘忽然笑了,他缓缓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纸张:“诽谤之罪,不是在这里写的清清楚楚么……”
轰!
公堂再一次闹开了!却是比之前每一次的哗然都要更加厉害。这一次不只是当事人,就连旁观者都看了个清楚——不得了了,他们千穗县下面的小村子里,竟然出了一个能写齐律的秀才!
这这这……这可逆天了!
连宋励自己都呆住了,他眼中光芒绽放,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副保持冷静的模样,也做得不再自然。就在他胸腔中那团火快要让自己燃烧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轻捏两下,又松开。
宋励立即望向手的主人,就对上了一双略显冷清的眼眸。
钱慕锦缓缓摇头,别开目光。
宋励所有的激动和亢奋,也在这一刻犹如被狠狠的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整个人都冷静下来——明明从开始到现在都做得好好的,不应当在最后这个时候有什么偏差。
宋励渐渐归于平静,即便周围再怎么喧哗,段非的目光再怎么阴毒,他都目不斜视,毅然站立。
案子,判了。
段家误信谣言,不查证落实便恶意退婚,诋毁宋怡清白;刘绣娘以讹传讹,杨婉更是捏造谎言恶意陷害,险些害了一条人命。然考虑到宋怡并未宋铭,尚且不算大错铸成,今革去段非秀才功名,段家人罚银十两;刘绣娘判十大板,罚银十两;杨婉判三十大板,罚银十两。
判决一出,堂上一片哀嚎声。
杨婉的脸色忽然间面如纸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旁的衙差扶住了她,在周亦琛的示意下,周甲从后堂领出一个老人,指了指杨婉。
宋家人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人乃是县城医馆的大夫!就见这大夫为杨婉把了把脉,回话道:“大人,这位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有了身孕!
徐元和徐夫人的脸色都变了,一旁,徐士脸色越发的难看,徐进则是缩成了一团,全然没有当爹的喜悦……
杨婉竟然有了身孕!
那这个媳妇儿,究竟是休还是不休?
最终,周亦琛给出了判定。
杨婉的罪名,延缓执行。延后到产子之后,一旦产子之后恢复健康,依旧要领下三十大板,此外,十两银子的罚金与赔给杨家的三十两银子,依旧要交出。
杨天勤呢?他本就是配合演场戏,如今该受到惩罚的都已经受到惩罚,他那所谓的“有辱读书人清誉”的恶气,也出了。
两件案子终于落下帷幕。
不要小看十大板子。结结实实的棍子和孔武有力的衙差,即便是一板子下去,也能将身子骨震上一震!十大板子,足够在床上躺上三天。
公堂上板子的声音和哀嚎声交错在一起,已经没有人去听了,因为这件事情之后,所有人只记得了两件事情——宋家那个姑娘是被冤枉了,可她的二哥实在厉害,不仅为妹妹讨回了公道,还有了大前程!
一时之间,怀山村的宋家两兄妹,成了最大的热门话题!
086 身份成谜,暗中相助()
宋励做的这件事情,当之无愧的能称得上是怀山村乃至整个千穗县的一件大事,也许千百年后,会有研究学者知道,大齐的第一条民间律例,出自一个小山村的小秀才。
该认的罪都认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刘绣娘和徐家人头都不敢抬的回去了,而段家人也在对宋家人的咒骂中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仅仅是那些罚银,已经足够让他们吃上好一阵子苦。
案子虽然解决了,但是当天离开县衙的时候,傅吾裘与宋励在一旁说了好些时候的话。
这样的结果对宋家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宋怡的清白已经被证实,且日后还有谁再胡言乱语,可论罪处置!非但如此,如今宋励有此一举,必然是仕途中的加分项!
宋励还在与傅老先生谈话,这一边,在县衙厢房梳洗后的宋怡重新精神焕发,唯有脖子上的痕迹有些惹眼。
宋大娘好像还没缓过来,拉着宋怡一个劲的骂她,只当她是真的又想不开想要寻短见。宋怡做了这件事情就有了被亲娘教训的,她无奈的看了钱慕锦一眼,无论宋大娘说什么,她都连连答应,最后看着亲娘因为担心自己抹起了眼泪,终于也红了眼睛。
这边两母女在说话,那一边,钱慕锦也很快就被人盯上。
“宋夫人,周大人有请。”周甲恭恭敬敬出现在钱慕锦面前的时候,钱慕锦丝毫不觉得惊讶,她和陪在一边的容景之打了一声招呼,让他如果看到宋励和小妹他们出来的话就直接在门口等着,容景之应了一声,对着她浅浅一笑。
钱慕锦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等到和周甲走出一段距离,钱慕锦回头看了一眼,容景之却已经不在原地。
钱慕锦的目光微微一紧,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周亦琛早已经在书房中等候,待到人来了,他先是看了钱慕锦一眼,既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抬手:“请。”
钱慕锦也不和他客套,走到椅子边坐下,身边很快就奉上了茶。
“这是从临城买回来的茶叶,都是新茶,钱姑娘可以尝一尝。”周亦琛重新拿起茶杯,用盖子拂了拂面上飘着的茶叶。
钱慕锦端起身边的茶杯,却无其他动作,仿佛只是用这杯热茶捂手一般,语调沁凉:“周大人请我来,总不至于是为了喝一杯临城的新茶吧?”
周亦琛喝茶的动作一滞,抬眼望向坐在身侧位置的女人,钱慕锦也不避讳,就这样直直的往回来。
周亦琛弯弯唇角,将宋家的案例卷宗放在书桌上,道:“钱小姐这个局,叫本官看的很是惊讶。想不到钱小姐不止是商界奇才,连后宅的阴谋算计,也丝毫不逊色。然则祸福相依,若是没有你,只怕宋家也惹不来这些麻烦,既然惹来了,你自然要为之除掉麻烦,本官说的对不对?”
钱慕锦收回目光:“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民妇就要告辞了。”
“砰”的一声,周亦琛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霍然起身:“钱慕锦!你到底知不知道,只要本官稍微彻查一番,定然能查出别的蛛丝马迹!你当真以为自己做事能够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吗?你敢说你没有冤枉任何人?只怕宋家三姑娘脖子上的两道痕迹,就足够本官好好彻查一番了!”
钱慕锦用一种好笑的眼神望向周亦琛:“真是奇怪,案子是大人判的,人也是大人打的,怎得到而最后,反倒赖到民妇这样的村妇身上?大人,当时没有人强迫你作何决定,再者……”钱慕锦眼中滑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大人瞧见宋励起草的民律之后,那张脸上的表情,大家可都是看的真真儿的,若这真的只是无稽之谈,大人又何必当真用了这民律惩治了那些人?”
周亦琛脸色一变,刚一张嘴就被钱慕锦重新堵了回来:“大人身份尊贵,从前在富丽繁华的皇都,有许多事情都不曾亲眼见过。大人不会做这个县令,自然有人教大人该如何做!想必有了这个开头,一旦大人将此事上报,对大人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大人若是想要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就千万别做傻事。”
周亦琛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可是看着自始至终淡定自若的女人,周亦琛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
满满的,他也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的不去想她的冒犯之言,压低了语调道:“休要将你们这些人的阴谋算计放到朝堂上来!你说的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便安安分分继续做什么!”
说到这里,周亦琛好像终于掌握了一点话语主动权,挑起了钱府的事情:“你府中的事情,本官不曾过问,无论恩怨善恶,本官也没有兴趣插手,除非你站在公堂之上击鼓鸣冤,否则本官绝不多嘴一句。同样的,治国之道,并非你这样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女人能够插手的!宋励的确是一个人才,但若是你想利用他来做什么手脚,我劝你趁早收手!”
说这番话的时候,周亦琛极力的观察着钱慕锦的脸,连男女间的顾忌都不曾去理会。他只是好奇,他不信一个人可以完全无破绽的伪装自己,所以他很想从那张容颜倾城的脸上找到所谓的破绽。
然而自始至终,钱慕锦连一个眉头头没有皱,好像那些事情与她完全没有关系,宋励是谁她也完全不认识一般,等到周亦琛说完这番话,她低头浅尝一口所谓的“临城新茶”,将杯子放到了一旁:“这茶并非新茶,倒是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大人说不错,这商贾的确是奸诈的,大人可要小心,下回不要再买错茶叶了。”
周亦琛神色为妙,终究没了接下去的话。
铜墙铁壁,奸诈狡猾。就算是捏在手里,要么是被扎刺,要么是打滑捏不住。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和周亦琛并没有说太久的话。说到底,他还是对她有所顾忌,最后,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会晓得千穗县书院的山长乃是傅吾裘傅老先生?你究竟是如何说动傅老先生?”
谈话到了这里,钱慕锦脸上的笑容才稍微有片刻的凝滞。
周亦琛敏锐的察觉到女人的变化,目光深了几分,可是那种异样只是短暂的一瞬,下一刻,她又恢复了之前的似笑非笑,让人看不透。
钱慕锦破天荒的冲着周亦琛眨眨眼:“想知道?”
周亦琛并不喜欢这样轻佻的举动,沉默着不说话。
钱慕锦则是起身往外走,语调轻松:“我偏不告诉你。”
周甲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离开,正欲相阻,却被周亦琛拦下:“让她走。”
钱慕锦顺利的离开书房,脸上的笑容随之淡去很多。
她不是不愿说,而是当真不知道怎么说。周亦琛的这个问题,她也许同样要问问另一个人。
然而问题终归还是解决了。钱慕锦出了县衙大院,远远地就看到了杨天勤的马车停在那里。
不得不说,这一次,杨天勤也帮了一个很大的忙。
马车门敞开着,宋怡和宋励都回来了。陪着宋大娘坐在马车里,一行人遥遥的就瞧见了走过来的钱慕锦。
杨天勤和杨寿都在马车外面,钱慕锦走近扫了一眼:“容……我大哥呢?”
宋励道:“慕大哥说有些东西要买回去,让我们先走。”
容景之要去买东西?他哪来的钱?钱慕锦点点头,借着杨寿的手臂上了马车。
马车中自然是一派欢腾之气,上了马车,他们也并没有往城外面走,反倒是去了反方向的菜市场。
宋怡早已经把宋大娘安抚好了,想着今儿个这些事情怎么都是大喜事,所以宋怡提议买些好菜回去庆祝一下,难得的是连宋大娘都没有反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