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琛目光微变,此时此刻,他若是还猜不到另外一种可能,那就真是白活了。他俊美微蹙,正要追问什么的时候,钱慕锦已经单方面结束了话题——
“民妇的家人还在外头等着,先行告辞。”
“倘若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当真会杀了你?”周亦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可是因为他的这一句,钱慕锦的步子微微一顿。
她已经走出几步,背对着周亦琛,并没有回过头来。
然而,钱慕锦后面说的话,让周亦琛有些蒙。
她说:“杀了便杀了罢。倘若真是如此,烦请大人照看好宋氏一家,若是让歹毒之**及他们,想必大人自己也不会好受。”
话毕,钱慕锦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处。
周亦琛还站在原地,眉头深锁,似在沉思。
而在不远处的回廊角落,宋家三兄妹已经呆立在原地。
容景之看着远去之人的身影,眼中的神色复杂而深沉。钱慕锦从县衙里出来,并没有在牛车处见到宋家的人,牛车上只有杨保一个人和车夫等着,见到钱慕锦回来,他指了指县衙的方向:“都去找你了,你没瞧见?”
钱慕锦神色一敛,正欲转身,才发现宋光他们已经过来了。
脸色,都有些不正常。
钱慕锦收回目光:“怎么这么慢,杨村长已经等了许久了。”
宋怡如梦初醒,看了二哥一眼,赶忙道:“刚、刚刚装的肚子疼,哪晓得去了茅厕,就真的疼了。耽误了些时间……”
钱慕锦“嗯”了一声:“回吧。”
宋家人缄默,上车坐好。容景之和梁忠跟在最后,上车的时候给了钱慕锦一个若有深意的眼神。钱慕锦与容景之对视片刻,心里忽然有了几分猜想,她再一扫宋家兄妹的神色,也跟着沉默下来,不再发话。
一行人又这么一摇三晃的往村里走。
杨保固然是没有话说的,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但是来时候的三兄妹,回去就显得格外的安静。中途,钱慕锦又看了容景之一眼,见到的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脸,容景之也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有意无意的合拢了食指和中指,在眼尾处点了一点,动作快而自然,就像只是拂去了脸上的脏物一般。
但这个动作,对钱慕锦来说已经够了。
马车一路到了村口,宋家人还是知道礼数的,恭恭敬敬的先把杨村长送回了家,又说了改日再道谢,这才往家里走。
可钱慕锦还没迈步,就已经被宋励叫住。
“大嫂,先等一等。”
钱慕锦并没有多意外,她望向宋励,眼中询问之意明显。
宋励深吸一口气,道:“大嫂,我们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钱慕锦没有发话,倒是容景之走到钱慕锦身边,做了决定:“有什么话,站在外面说总归不像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宋励还想再阻止,钱慕锦打断他:“说的不错,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站在外面,像什么话。”话毕,也不再理会宋家人等,转身往家中走去。
县衙之内听到的所有事情,对于宋家人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如果说听到钱慕锦的身份时是震惊无比,那么那句“歹毒之**及他们”,便足够令他们不寒而栗。
有些事情,回来的一路上,足够宋家兄妹在心中捋的七七八八,现在只剩下一些细节之处,唯有与钱慕锦问清楚,才算是明明白白。
一行人回到家,宋家二老已经做好饭了,见他们单独回来,不免有些责怪。
宋大娘:“杨村长一早就跟着你们去忙活,总得留个饭啊!”
宋家三兄妹心里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个个都盯着钱慕锦,宋大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都看着锦娘干啥?”然后迅速脑补,“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宋老爹也看过来了,钱慕锦终于有些不耐烦,脱口而出道:“不过是在县令大人家失了一回礼,大人尚且没有怪罪,你们何须做这幅脸孔?”
赶在宋家二老担心以前,钱慕锦立马说不过是因为小妹忽然腹痛,在县令大人面前丢了丑,有些失礼。但是大人并没有怪罪。
宋家二老立马放心下来,转而去关心小妹为啥腹痛去了。楼被钱慕锦带歪了,宋光和宋励都回过神来。
这件事情,宋家三兄妹很默契的不愿向二老说起,只是有些问题,他们必须得问明白。
是以,宋励出头,以“和大嫂一同去请村长来用饭”为名,硬生生的将钱慕锦请了出去。
让宋励当代表来弄清楚这件事情,主要还是因为他读过书,逻辑性更强,换做宋光和宋怡,只怕钱慕锦皱一皱眉头,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塞回去。
钱慕锦到底还是配合了一回,哪怕两人出了门,并未立刻去到村长家,而是绕了好大一圈,她也不置一词,等着宋励的发问。
宋励呢?
乱,烦,忧!
乱,是因为钱慕锦和周亦琛的对话,让他明白过来自家这位大嫂根本不是什么某城家道中落的小姐,被拐卖至此。她的那个家,非但没有中落,反倒是临城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她有家不归,自是于理不合。
烦,是因为钱慕锦的身份陡然发生变化,就意味着宋家原本要步上正轨的日子又要打一个折扣,从前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今他们知道真相,又晓得人家的家人已经找了过来,这日子,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得安生。
至于忧,便是他对她之忧。
她有家不归,于理不合。可是周县令说的那些如果是真的,她现在被发现,被带回去,那才是最大的危机!
想到此处,宋励的步子猛地一滞,对着已经走出一步开外的钱慕锦沉声道:“大嫂,你还准备瞒我们到几时?”
钱慕锦也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处。
宋励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脚底一路冲上天灵,他大步走到她面前,垂着眼看着面前低自己半个头的女人:“说啊!你还准备瞒我们多久?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我们知道这些?”
钱慕锦静静地看着宋励,语气淡淡:“你如今这股子邪火,还是先压一压,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说吧。”
宋励岂肯罢休:“钱慕锦!”
钱慕锦微微一怔,有些意外。
这是宋励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
宋励直直的看着她,此时此刻,什么叔嫂礼仪早已经被他抛出脑后,清俊的男人目光如炬,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双肩也跟着一并起伏,“你是不是从来都是如此?不考虑旁人的感受,也不为旁人着想,总是自己一个人决定所有人!?”
钱慕锦目光几变,身子一转似是要越过宋励离开,宋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扯了回来,“回答我的话!”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啪”的一下打在了宋励的手腕上!宋励吃痛,条件反射的松开了钱慕锦。
两人一同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却见容景之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他手中还握着一颗圆润光滑的小石子,被他玩弄于修长指尖,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缓缓迈着步子走向两人。
又是这个人!
宋励心中恼火,越发的后悔让容景之也住进家中。
“你来做什么?”宋励冷眼看着容景之,驱逐之意明显。
容景之看了一眼钱慕锦,“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和大嫂在外头拉拉扯扯,很好看么?”
容景之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宋励面色一赧,方才抓过钱慕锦纤细手腕的那只手无端端热了起来,烧得很。
宋励:“我……”
容景之笑着摇摇头:“宋家以你见识最多。原本以为你能看得远一些,明白的多一些,却不想你与那些见识鄙陋的乡里男子无二,劈头盖点的都是怨怼指责。我且问你一句,这些事情,你们早知道如何,晚知道又如何?”
容景之这番话,当真称得上是在解围,引得钱慕锦侧目。可是容景之并未看她,而是微微挑眉看着宋励。
那张脸上似笑非笑,看似和气,实则目光中的凌厉能叫人喘不过气来。
宋励语塞,方才的气焰忽然就消了大半,只剩下手中的灼热和那温热细腻的触感萦绕心头。
是啊,早知如何,晚知又如何?他们这样的小农小户,不过是无能为力罢了。
眼看着宋励冷静下来,容景之方才一笑,望向钱慕锦:“现在差不多了,你与他慢慢说清楚吧。”话毕,脚尖已经转了方向,往另一处走去。
钱慕锦:“你去哪里?”
容景之头也不回,声音悠然:“等你们说完请到村长,就该吃明日的早饭了,你们慢慢说罢,人我去请。”
宋励神色复杂的看一眼渐行渐远的容景之,再转向钱慕锦的时候,果真冷静不少。
钱慕锦见他目光沉寂下来,一副等着她开口的模样,这才轻叹一声,将被穆子宴暗算的事情通通都说了出来。
自然,前尘种种,钱慕锦自觉地忽略,不过就是说清楚了自己为何会流落至此,又为何有家不归。
但是显然,这些已经足够了。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宋励从震惊到呆滞再到蹙眉,一直到最后的愤怒,终是忍不住,“他们这般歹毒,若是知道你尚且生还,必然还要再次动手!”
钱慕锦刚要开口,宋励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率先堵住她的口:“大嫂,你和周县令的话,我们都听到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莫非还以为我们是怕了歹**及我们?我告诉你,你莫要再说出这样的话!”
钱慕锦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垂了垂眼,勾起唇角:“宋励。”
宋励直直的看着她,心中因为这一个声音,莫名的跳了一跳。
初初进门高冷疏离的倾城女子,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平淡的笑容。
宋励一直以为,钱慕锦高冷淡漠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却没有想到,即便是她心平气和的说出的话,也那样轻而易举的穿透人心,落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好意。然人生在世,有时候不是什么样的好意你都能承受的起。对我而言,便是如此。一个人对你恶,你可以有千百种方法去对付,然一个人对你善,有时候即便是穷尽一生,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报答。我不愿如此,你明白吗?”
宋励的心头,忽然猛的一痛,他上前一步:“我不懂!我……我们是一家人……”
“不要将我当做一家人!”钱慕锦豪不犹豫的打断,目光望向一旁,“至少现在不要。”
钱慕锦:“钱府的事情尚未解决,倘若此刻你们被穆子宴用以要挟,我不保证能让你们全身而退。”
宋励毕竟还是有理智有谋略的,当即想到了更大的问题:“如你所说,临城的丧事乃是一个假的丧事,那穆子宴必然会怀疑你并未身亡,他如今人又到了千穗县,若是周县令说了出来,岂非很快就会让他知晓?”
钱慕锦闻言,并不慌张。她勾唇一笑,倒是淡定:“这个,就要看周亦琛如何做了。”
宋励的随之沉了些。
钱慕锦见他这番模样,竟笑着宽慰他:“其实你无须太过担心。周家在梁城乃是尊贵之家,但三年前,周家之女与商贾之子私奔,后不得善终,令周家丢尽颜面,此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周家自此立下家规,时代后人皆不得与商贾往来。”
“周亦琛乃是周家之子,当是得知了我的身份,才叫人去查。穆子宴为人多疑且精明,他们今日的见面,不见得就是两人已达成什么交易。相反,若是周亦琛当真插足,那后头的关系就说不清了,但是家规这一条,他已经处犯了个彻底。”
钱慕锦的一番话固然是安慰,可宋励并不能放下心来:“为官之人,哪个不是城府极深,谁又晓得,利字当头之时,他会是个什么样的决断……”
钱慕锦忽然看了宋励一眼,轻笑出声。
宋励被这一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脸上一热,清俊的容颜也飘上几丝红晕:“大嫂……你笑什么……”
钱慕锦道:“我只是想到了你正在念书待考,只是一时间有些好奇,若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官,会是个什么模样。”
宋励的目光渐渐沉寂下来,钱慕锦原以为这有关于一个男子的理想和抱负,可她没想到的是,宋励只是沉默片刻,便直接道:“倘若有一日我当真能在朝为官,首要一个,便是将父母好生安顿,护大哥……大嫂,还有小妹与妹婿一生无忧。”
说完这些,宋励自己都笑了:“大嫂是不是觉得,男儿抱负应当志在四方,而非小家小事?”
钱慕锦与他浅浅一笑,缓缓摇头:“孝顺父母,友爱兄妹乃是人之常情。俗话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并非一个好逸恶劳见利忘义之人。我深信,今日你能对家人如此,来日,面对天下百姓,你定然也能如同对待自己的家人一般对待他们。”
钱慕锦的一番话,让宋励怔了好久。然微微西斜的日头洒出的金色光芒落在面前的女人身上,竟让人觉得她的周身都溢出几分让人忍不住想要靠拢的温暖。
宋励的心慌了,这一慌,倒让他如梦初醒。他无奈一笑,“原本是在说大嫂你的事,为何又扯到为官的事情上,这……”
“这就是告诉你,除了我的事情,尚且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去操心,不只是你,还有宋光,小妹。你们原本就有自己要走的一条路,何苦将我的事情死死的挡在你们原有的道路上,叫你们看不见旁的事情了呢?”
日头西斜,乡村的道路上一片赤橙。很多年以后,当宋励回想起今日,依旧能记得那个素来冷言冷语的女子,露出的是一个怎样的温和笑容,说出的,是怎样的励志之语。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钱慕锦,也是被他记在心中的钱慕锦。
钱慕锦伸手在眉骨处打了个凉棚看着远处,“走吧,回去了。”
转过身,见宋励还杵在原地,钱慕锦难得的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还有问题?”
宋励望向她,薄唇张张合合,好半天才问道:“大嫂,如今你是有家归不得,倘若有一日……”
宋励的话还没说完,钱慕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问,她留在这里做宋光的媳妇,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心甘情愿。
钱慕锦转过身往回走:“二弟,生意人最讲究诚信。我说过要做宋光的媳妇,便不会欺瞒于他。且我与他早有半年之约,只要我解决的了自己的事情,便就是实实在在的宋家媳妇。”
这是最合适的回答。
但宋励并没有很快露出欣慰的笑容。
看着远去的背影,宋励垂了垂眸,缓缓跟了上去。晚上的饭菜,是为了专程答谢杨村长做的。有鱼有鸡,很是丰盛。吃完晚饭,送走了杨村长,宋家二老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三个孩子进了西屋,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而留在堂屋的钱慕锦和容景之反倒成了陪着说话的人。
钱慕锦:“宋励马上又要去书院,小妹和宋光都有些东西托他带回来。再者一家亲兄妹,总有个说兄妹间的悄悄话的时候呀。”
宋大娘点了点钱慕锦的头:“我们家可没这个习惯!”
还是宋老爹在一旁说了一句:“孩子的事情,你不用问那么多。”望向钱慕锦的目光,不由得安详了许多。
如今的钱慕锦已经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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