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走了?!”只要能将他留下来,无论多夸张的表情雉都做得出来。
“不然你以为呢?”
“你带雪野回去吧。”
“你这是跟我推卸责任呢,小子?”影冢本是笑着说话,忽然把脸一沉,“好生照料她,还有,不要让她知道我来过。”
“老大,其实何必呢?你既然担心雪野又为什么怕她知道?”
“你话太多了。”影冢冷冷抛下一句话,招来四翼鸟,一抹黑影在雉的眼前渐渐变小。
无数人影穿梭在黑夜浸染的丛林里。
夜黑、风高,树影婆娑,蓊郁森林里透下的暗影斑驳地映在人影上。但人影移动的速度奇快,他们身形仿佛飘忽在空中,每一次落地都只是那么一个瞬刹,如鬼似魅。无数黑影激荡起来的风都带着极强烈的杀意,在逼仄的空间里冲撞,彼此厮杀。他们没言语,没有敌对的动作,只是不断腾越,足迹遍布每一寸土,每一棵树。
朝霞浸染流云,映满整个苍穹,和大地的火光交相辉映,天地相接的地方一片火红。
火焰,野马奔驰般迅速奔跑,开始只是一匹,后来漫天漫地都是它们疾弛的足迹。茂林哗啦啦地倒成一片,昔日的苍翠全化为血红,鸟雀惊飞、群兽哀号,如嗔,如怒。而他们无处可逃,头上的天是巨大的罗网,燃着了他们的羽翼;脚下的地,是广袤的火炉,灼伤了他们的四肢……
雪野一身白衣立在山颠之上,俯瞰着整片平原,恣肆的火焰点燃了她的双眼,红色的眸子里有鲜血的光辉流转。她的姿势是倨傲的,但眼眸中有种令人无法揣测的东西。此时她才觉得,无论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强,在万千军马中,终显单薄。
雉站在她身边,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下面,良久也没有言语。仿佛感觉到沉重般,他也失去了调笑的能力,只在乜向女孩儿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压抑。
雪野才十六岁,却有这样的隐忍与残酷。是不是劫难本身就能使人心变得沧桑?
“你怎么做到的?”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懂得术法的,本来就不只有亢邪族而已。”
“用的什么交换条件?”
“无需条件。”雪野漠然。
雉不再追问,雪野做的事已经明显地摆在他的眼前。这在一瞬间点燃所有植物的火不是实体,而是术师的精力凝聚而成的火种——只有将所有植物连根烧掉,才不会让亢邪族有反扑的实力——实在是很糟糕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他们所带来的人中是没有人有这种能力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雪野联络外族!这么大胆的决定,恐怕只有她敢做了吧?但若说真的没有条件那是骗鬼都不信的话。
“这些障碍扫除后,就该攻城了。”
“除开这些被杀的人和他们那些密术不说,城内应该还有一万左右的守军。”
“我们还有两千多军士。”雪野一点头,明白雉说的什么意思,两军对战的时候尽管幽翼军人数处于劣势,却能靠战术扳回局面,而一旦有了城墙这样的屏障,亢邪族虽然不能胜,但至少是守得住的。
“这样强攻下去,就算我们勉强能攻下来,损失也是惨重的。”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老大有没有派援军的消息?”
“不指望了,就算有也来不及了。”雪野故意将话说得委婉,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想单枪匹马地为自己正名,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自己去开口请求支援的。
两千多的精锐,搭云梯沿城墙攀爬而上,被兜揽中石头打中的,被城楼上箭矢射中的,死伤不计其数。而身后的兄弟们踏着他们的尸首,去攀爬鲜血淋漓的胜利。
城,最终还是破了。
亢邪族的人没有疯狂的四窜,虽则他们明白战火已经蔓延到自己的脚边,老弱妇孺们仍然固守着家园。家中的壮力都已经准备战斗。并不大的王国,星逆的臣民都已经聚集在一起,他们随时可以为自己的故土浴血。他们用来防卫的所有植物都已经破坏殆尽,方圆千里寸草不生,也没有任何牲畜,人们在贫瘠的土地上仰望。他们曾经无比热爱的故土,此时已经只剩下残渣,没有丝毫生气。但若还有机会,他们宁愿重蹈先祖在洪荒时代的覆辙,也不愿永远的流浪。
“已经……猴急了吧?”雪野嘴角泛起冰冷的笑意,虽然笑意的深处有种她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感觉,这种感觉触动心神,令她很久才平静下来。她坐在帷帐后,轻轻褪下上衣,露出冰雪般光润的肌肤,缓慢地拆下右肩包得严实的绷带,轻微地活动着,时不时因肩胛传来的疼痛咬了嘴唇。但她固执地移动着,尽量让自己忽视创口的存在。真是掩耳盗铃啊,她自嘲地一笑,终于伸出手,拧开了摆在面前桌案上的琉璃瓶子,用绢布蘸着里面流出来的液体,然后将它按在伤口上。
疼!
冰冷的液体接触到创口时,竟是灼烧般的疼痛,又似有无数细小的刀丝在里面搅动,绝对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但她只是紧纂着手,牙关咬得死死的,喉咙里刚要出来的呻吟声立刻被吞了下去“雪野!”雉的声音,高亢而明亮。
什么事令他这么高兴?雪野蹙了蹙眉头,迅速将外衣披上,长身而起,神色如常:“什么事?”
“老大传令过来,”雉手舞足蹈地将信函递了过去,雪野瞟了他一眼,疑惑地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灭亢邪一族即回,勿恋战。
影冢。
“不管他,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雪野!”雉瞪向她,眼中有些怒气,“你实在太乱来了。”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授!你若怕影冢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担着便是!不过现在,你还要助我胜了这场再说!”雪野针锋相对,本来还要说什么,脸色突然一阵苍白,她下意识地捂住右肩,背对着雉,佝偻着身体,双膝跪倒在地上。为了不发出声音,她已经将嘴唇咬得出血。
雉显然没有料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伸手去扶雪野,刚开口喊了句来人,却被雪野止住:“别喊!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虽然神情痛苦,但语气坚决,令雉手足无措,“一点小伤,我能挺过去。”
“什么时辰了?”侧卧在软塌上,雪野刚醒,见雉还在身边,努力提了提精神,问道。
“你才睡了四个时辰。”雉在雪野身边坐着,有些叹息,“外面战况不错,你休息吧。”他说的是实话,亢邪族的两种密术都有了破解的方法,幽翼军进军如破竹,亢邪族已经是强弩之末,全族军队覆没,余下的老弱复隅顽抗,灭族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灭了亢邪族我们还余多少兵力?”
“你到底在想什么?”雉猛然站起来,投下的阴影遮覆了她的脸,“你看看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胜负那么重要?面子又算什么?就算输了又怎么样,老大那里我不会去说话么,他又怎么会忍心罚你?你何必自己折磨自己?你是不是一定要和老大对着干你才开心?”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颇有种酣畅的感觉,让雪野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本来是很尴尬的时候,雪野却微微笑了起来:“我只是不想被人利用而已。”
“什么意思?”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种火借助的是焚灭之术的力量。”
“那是风苍族的绝技。”
“他们与亢邪族同在极北,因为势力弱小经常被亢邪族欺压,就算有这等高明的密术也不敢用。他们曾经向影冢求援,影冢曾经弹压过亢邪族几回,可每次弹压之后都卷土重来。他们因此借了这个机会向我们求助。”
“莫非他们有什么过分条件?”
“灭了亢邪全族。”
“那不正合了我们的心意么?你为何还……?”
“他们以为!哪那么容易?我们奉命来此,是来镇压叛逆杀一儆百的,他们同亢邪族一样,是属于北方武神的统治之下,他们出力,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敢谈条件!”
雉听得无法反驳,只在心里觉得这女孩当真精明得很,也翻云覆雨得很,只得转移话题:“你伤怎么样?”
“没问题了,风苍族的焚灭之术与他们的复骨之术同样是一绝。”复骨之术,是疗伤的最快方法,但复骨之术无异于将伤口重新用利刃切割一遍,那种剧痛,远远超过最初的伤痛,并且会延续一段时间,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会做这样的尝试的,这种疼痛没有任何药物可以麻痹,因此雪野方才昏厥过去,也是意料之中的。
“报……!”
“什么事?”
“东南方向出现一支骑兵,大约一千人马,统帅是乾涅痕大人。”
雉眼中精亮,既然影冢亲自派人来接应,雪野总不至于公然抗命,莞尔道:“风苍族的救星来了。”
雪野无奈地扫了他一眼:“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通。这决定我自己都是才确定下来,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的?”
雉朗然笑道:“这说明,老大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嘛!”
女孩撇了撇嘴,没有理他。
我醉欲眠君且去
“老大,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看到依旧丰神俊朗的影冢,雉喜行于色,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天幸乾涅痕来得及时,不然还真不知道雪野会做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瞟了雪野一眼,雪野虽然神情轻松,但却殊无喜色。
“怎么了?”影冢笑了笑,似乎也注意到雪野的异样,关切道。
“哦,没事。”雪野嘴上应付着影冢,余光扫了一眼周围的其他武将。北陆毕竟只属于影冢与身边的这些人,她为北陆征战厮杀,胜利与挫折,其实都只想与心里的那个人分享,可是他却不在身边,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相赠。一个月以来一直都在为战斗殚精竭虑,此时静下来,心里居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
“你们果然没让我失望。”影冢温言鼓励道,“如果觉得累就先去休息,庆功的事宜明天再行也不迟。”
“老大,我可正在兴头上!”雉扬声抗议影冢对自己的忽视。
雪野见状亦展颜一笑:“我也怕过了今晚大人就忘记了。”
影冢少见雪野与人言笑,女孩此时脸庞上有淡淡的憔悴神色,笑起来却像水莲般清秀不可方物,若不是此时人数众多,影冢恐怕要呆上几秒。
“听说你受伤了,恢复得如何?”影冢微笑,一如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已经痊愈了。”雪野颔首,也不多言,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子里的其他人已经得了号令闹腾起来,雉也抱了一个酒坛子挤到雪野跟前道:“老大当时以酒量欺压你,我看不过去,今天我帮你出气!”
影冢看着这对活宝哭笑不得,也提起一个酒坛:“少得意忘形,收拾你我还没问题。”
影冢突然的孩子气令雪野的思念停了片刻,而影冢却在这个时候对雪野耳语道:“有个人说,他想见你。”
雪野心里瞬间都是梭罗的影像,几乎就要语无伦次:“莫不是……?”
影冢点点头,肯定她的猜测:“只是他不愿意在东陆公然露面,此时在迎风苑,你自己过去吧。”周围的声音淹过了影冢的言语,雉见二人神情刚想凑过去听,影冢一拍酒坛子提醒他,他只得止步。
“老大,今天尘舞姑娘没有来?”雉朝影冢挤了挤眼,一脸促狭。
“尘舞?我这阵子忙没怎么见她。”影冢装作没看到他的促狭,目送雪野离开。
“师父!”雪野推门而入,梭罗含笑打量雪野。
“平安回来就好。”梭罗点头,示意雪野同坐,拍着雪野后背,就像曾经每次雪野得胜回来一样,简单的话语,宠溺的姿势,“怎么样,第一次上战场感觉如何?”
雪野愣了一下:“感觉……不是……”
“与你想象的出入大了吧?”梭罗依旧含笑看着她,等待下文。
“师父,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呵呵,你倒问起师父来了?”梭罗回想片刻,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大,当时一心想着杀敌,都杀得麻木了,还哪想得许多?不过后来想回来还是有点后怕的。”
雪野点了点头,道:“师父,我……”
“怎么?跟师父还有不能说的话?”梭罗看雪野欲言又止的样子,鼓励道。
“我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答应影冢让我留在北陆。”
“影冢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梭罗白了她一眼,这个徒弟可真是被自己惯得不知上下,无奈道,“他待你不好么?”
“不好,”雪野不假思索道,“他欺负人!我来的第二天就被他关禁闭了。”
“不是他不好,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太惯着你了,往日总觉得你既然不是我东陆的正式兵将,自然可以由着你一些。”
“师父,你带我回去吧!”雪野听得这话心下一沉,看样子梭罗是要她长留于此了,可只一眨眼功夫,雪野言笑晏晏,装作没听懂梭罗话中之意,一脸小女孩的娇憨,梭罗却不再微笑,把脸一沉:“影冢与我不管是谁都是令行禁止的人,你自己说的话又岂可作儿戏?”
“可是我……”梭罗给她脸色看,雪野满腹委屈,她当时怎么知道梭罗还真会答应!
“为师这次也就是来看看你,既然你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了。”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雪野嘴一撇,似乎要将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被人冤枉,被人关禁闭,还受伤……哪里有一点好!”
“谁冤枉你?”梭罗以为她故意如此说,挑眉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们非说什么光明公主是我杀的,还在尸体上找到我的箭,我本来要跟他们理论,影冢却把我打昏关起来了也不听我解释!”
“当真?”
“就是多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欺瞒师父。”
“后来怎么解决的?”
“后来……我就去了亢邪族那边……”雪野声音细若蚊蝇,“我也不知道影冢是怎么解决的。”
“你初来东陆,又没有树敌,谁会无缘无故嫁祸于你?”梭罗见她不是说笑,也慎重起来。
“我还真想知道影冢是怎么解决的。”雪野念及此事,再不撒娇,眼中光芒精亮。
“既然他有他的解决办法,你也就不用多问。”梭罗怕雪野冲动,按捺下她的好奇心,“这里不是东陆,不能什么都按照你的性子来行事。”
“哦。”雪野被梭罗猜中心事,悻悻应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先把师父糊弄过去再自己去打探是么?”
“师父果然目光如炬!”雪野笑笑,丝毫没有被猜中心思的尴尬,反而直视梭罗犀利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不再有敬畏与调皮,而是一种无可改变的坚决与自信。
“不愧是我徒弟,勇气可嘉,但是徒弟呀,你若如此好奇,我可以叫影冢再关你几天。”梭罗把玩雪野的啸月弓,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手指轻轻弹着弓枕。
“你这是滥用私刑……”雪野知道梭罗脸上出现这样表情的时候一般都是他最认真的时候,一时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这么做,慌道。
“滥用私刑?你是我徒弟,师父罚徒弟谁敢有话说?”
雪野闻言沉默半晌,才道:“师父自己也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为什么就先要我不要管?”
“那是因为我对影冢足够信任。”
“师父宁愿相信影冢都不相信我……?”
雪野还想分辩,被梭罗阻住:“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容易,影冢怎么处理我都相信他有他的理由。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不是你单纯的因为好奇就可以去窥探的。”
“我不明白。”
“我梭罗的徒弟能这么笨?”梭罗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雪野,知道她虽然心里纳闷但对自己的话好歹还听得进去,遂道,“对了,半个月后你就可以见到熠焰了。”
“那不是只有武神才能参加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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