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自冷玄以下,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却有一人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朝多得是美人。符丞相若喜欢,小王我回头就在府里挑几名最上等的送给你,哈哈哈……”
说话的男子就坐在明周旁边,三十来岁,穿着红黑相间的锦缎华服,黑发高挽,束紫金王侯冠,面目俊美中透着股懒散颓废。
群臣认得他是苍皇最小的弟弟澜王冷寿,素来纵情声色犬马,不爱过问政事,但手握天靖三分之一兵权,举足轻重。苍皇众子争夺皇位时,都竞相拉拢冷寿,结果还是冷玄赢得他暗中支持,因而登基后大加封赏这皇叔,赐天子袍,供双俸禄,地位之尊崇,朝中无人出其右。
“那就先谢过澜王了。”符青凤一时也吃不准这澜王是真的尚未听懂他话里讥讽还是深藏不露,只得朝澜王拱手称谢。
澜王笑道:“好说好说。”
三言两语,倒把原先一触即发的尴尬气氛冲淡了。
符青凤挑衅未成,清了清喉咙道:“冷陛下,小臣今次奉命前来,还有件薄礼进献陛下。”
冷玄目光微凛。符青凤入城时,已献上了几大车的风陵特产作觐见礼,却是什么特别的礼物要在此刻才拿出来。
符青凤微笑着拍了下手掌,一直坐在他身后的一名颀长男子立时起身出殿。
天靖群臣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那男子拿什么礼物进来。不多时,突听一声惊天狂吼,震得殿上灯火微暗。乐师们都停下了手里丝竹。
众人面面相觑间,那颀长男子领着八名风陵侍从返回。八人肩头各挎着条碗口粗的铁链子,吃力地将一个硕大铁笼拖进殿里。
笼中,便是刚才巨吼的来源。
一头体态庞大的白虎全身虎毛倒竖,利爪张舞。眼睛大如铜铃,血红可怖,似要随时冲出笼外扑噬。
“吼——”又一声虎啸惊天动地。不少已呈僵硬状态的天靖朝臣被吓醒,文官们个个腿脚发软,连些武将也变了面色。
明周唬得浑身一颤,刚想叫,望了望冷玄,又勉强把惊呼压了下去。
冷玄目光阴沉,从自家臣子脸上一一掠过,十之八九都是副惶恐模样,丢尽颜面。
符青凤拿起手边泥金扇,笑容可掬地指着白虎道:“此虎产自我风陵大行山,乃虎中之王,气盖万兽。我皇上月狩猎时,围捕七天七夜,终于擒获。听闻冷陛下也喜欢狩猎,特吩咐小臣带来献给陛下。”
对颀长男子使个眼色。“打开给冷陛下过目。”
没等众人反应,那颀长男子已“哗啦啦”抽掉了锁住笼门的铁链。白虎一声狂吼,快如闪电,窜出铁笼。
“护驾!快杀了白虎!”一个须发半白的武将大喝,拔刀而起,盖住了群臣惊慌失措的叫喊。
金殿走廊两侧侍立的侍卫如梦初醒,纷纷冲上前,手持长矛银铛,将白虎围在了殿中央,却谁也不敢接近白虎三丈之内。
一头白虎,百名侍卫,僵持不下。
众人屏息凝神,殿上静得连根针掉地也能听见,只听符青凤“豁啦”打开扇子,潇洒地摇了几下,轻笑道:“冷陛下,你的侍卫怎么见了白虎怕成这样,连动都不敢动?”
“放肆!”最先起身的那武将卢长义,官拜天靖左军都统,正是冷玄的亲娘舅,瞪视符青凤,怒道:“你放出猛虎,究竟是何居心?”
符青凤仍在笑,却暗藏锋芒。“我皇费了不少心血,才为贵陛下准备了这份礼物。大人这么说,是指责我皇么?”
“你——”
“卢都统,你退下。”
冷玄终于发话,自己娘舅出身行伍,向来有勇无谋,若论逞口舌之利,哪是符青凤对手?况且白虎是风陵皇所赠,万万杀不得,否则正中符青凤之计,授了风陵把柄,让风陵有借口对天靖宣战。
这个暗亏,吃定了。
第四章
他遏制着怒气,沉声喝令侍卫将白虎赶回笼中。转头对符青凤道:“还请符丞相回国后转告风陵皇,他的礼物,本皇喜欢得很,日后必当好好回谢。”
“还是陛下明理,小臣定当转告。”
两人言来语去,针锋相对。突然白虎一声咆哮,紧跟着侍卫中有人爆出惨叫,惊心动魄。
原来就在两人说话当口,侍卫们逐渐缩小了包围,用兵刃指着白虎想将它逼回笼子。有个侍卫求功心切,离白虎稍近了些,长矛还没碰到白虎皮毛,白虎已被激怒,尾巴力甩,抽掉了长矛,随后扑到那已吓呆的侍卫身上,张口咬碎了他喉骨。
符青凤等人来天靖途中,将近都城的几天内,故意不给白虎喂食。白虎早已饿得凶性大发,尝到血肉味道更一发不可收拾,虎身微挫,又扑倒了两个离它最近的侍卫,尖利的虎爪扒开胸膛,嚼食起内脏。
在场的武将和一干侍卫虽有一身武艺,但几曾亲眼见过老虎吃人?都吓软了手脚。有几个文官更当场呕了起来。明周终究是孩子,叫了声父皇投进冷玄怀里,不敢再看。
连符青凤这边的人也露出些许畏惧,只有那颀长男子神色不变,径自走回座位上喝酒吃肉。
不消片刻,白虎已将几人内脏吃得一干二净,抬起沾满血肉碎沫的巨大头颅,冲着周围一阵狂吼,凶暴异常,似乎想物色下一个扑杀的猎物。
“这畜生也着实太凶狠了。”澜王仿佛也被面前的惨相震住,半天才呼出口长气。
天靖群臣的惊骇表情落在符青凤眼里,他嘴角终于扬起个得意笑容。与那颀长男子对望一眼,回头对天靖群臣皱眉道:“这白虎被勾起了兽性,倒是麻烦。此兽性格比同类更为残暴,一旦尝了血味,如不饱餐人肉,绝不罢休。当日捕捉它,敝国也损失了十数条勇士性命,才将它诱入陷阱擒获。”
像是印证他的话,白虎仰首又发出阵吼啸,将侍卫们吓得各自后退几步。
渗着血腥的恐惧弥漫开来,谁也不怀疑符青凤所言,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擒住白虎归笼。十数条勇士性命……
“冷陛下,看来贵国竟无一人有敝国人的勇气,敢与白虎对峙啊,呵呵!”符青凤清笑着打破殿中死寂,面带不屑。
冷玄摸着怀里明周仍在微颤的身躯,抬头,冷冷望住符青凤,让符青凤不太自然地收了笑。
“我天靖皇朝素来开化,爱护臣民,岂会为了捕猎逼自己的臣子以身做饵?”冷玄淡淡地反驳了回去。
符青凤当然听出冷玄是在含沙射影,讽刺风陵国君野蛮凶暴,不爱惜臣子,他僵着脸正要回击,冷玄已寒声吩咐护卫,去天牢将在押人犯都提上金殿。
白虎势必要擒住,又不能让群臣和侍卫上去送死,就用天牢的死囚来喂饱白虎罢。
他心目中,那些待处决的死囚自然已算不得人。
略带嘲讽地看着众人听到他的命令后,或惊、或呆、或兴奋,冷玄命乐师重新奏起丝竹,自己举起了酒杯。
“今天是两国会晤的大好日子,众卿,别让头畜生坏了兴致。”
“皇上说的是。”在冷玄威严洪亮的声线下,天靖群臣的胆气也壮了起来,纷纷举杯敬酒。
丝竹靡靡,酒香飘溢。白玉石砖上,肠穿肚烂的尸体还流淌着暗黑色的血,合着白虎咆哮,烛影摇红。一切,荒诞诡异不似人间。
雷海城一行被赶进大殿,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副令人头皮发麻的地狱场景。
看着白虎身边的断肢残骸,雷海城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古罗马的人兽竞技场。
冷玄轻描淡写地叫侍卫把囚犯扔进包围圈喂虎。命令一下,十多名囚犯中有几个竟然当场吓得尿湿了裤子。
侍卫毫不怜悯地抓起囚犯队伍前面的两人丢近白虎。几声惨叫功夫,那两人已被白虎撕成碎片。
人性的阴暗暴虐嗜血也在此刻显露无疑。天靖群臣自身无了性命之忧,便都恢复了神气,见到囚犯被白虎撕食,非但没有露出同情,反而围观指点,甚至有人拍掌嬉笑叫好。
“那个头缺了半边的不就是原来五皇子的太傅吗?看,脑浆都流出来了……”
“哈哈,那边那个死囚的心还在跳呢……”
形形色色的声音在雷海城耳边飞来飞去,他想起受刑的时候,那些侍卫也是同样围观着,议论着,哄笑着……
因高烧而潮红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雷海城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握起双拳。
“怎么了?”站在他身后的齐大轻声问。他看不到雷海城的表情,只见雷海城的背脊不停在发抖。仿佛有种被压抑了很久的强大情绪就将从雷海城体内炸开。
又几个囚犯哭喊着被侍卫扔到白虎利爪边。众人正等着那刺激一刻,听到一个即使饱含愤慨怒气却依旧清朗好听的声音大吼一声。
“禽兽!”
这声音如此突兀,以至满殿俱静,只有数声凄惨叫声,几个囚犯亦遭虎吻。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一人身上。
一个纤瘦修长的少年,满是干涸血迹的囚衣和手脚上的粗重镣铐表明了他的身份,但少年漆黑眼睛里发出的光芒,锐利得让大家都忘记了他是个囚犯。
侍卫中响起窃窃私语和不怀好意的淫亵笑声,不少人都认出了这少年曾经被他们肆意玩弄过。
“海城……”明周从冷玄怀里抬头,看到雷海城转身面向他,想到雷海城也将要葬身虎腹,他胸口涨痛,叫了一声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雷海城的视线根本没落在明周身上,只冷然盯着高高在上的冷玄,再转向众人,一字一句,清晰得传遍整座大殿。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囚犯中有人是你们的至亲之人,譬如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你们能忍心看着他们被拿来喂虎,还能笑得出来吗?你们自己想一想!”
他声音年轻,可几年律师好歹不是白当的,抛开口才,言语抑扬顿挫间,已经自然而然有股令人全神贯注聆听的魔力。群臣中有些人平日还算敦厚,闻言不由面露愧色。
符青凤一直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此刻不禁一收折扇,惊奇地打量起这胆气不凡的少年囚犯。
冷玄冷哼道:“一群死囚而已,死何足惜?”
“那请问,天靖国可有哪条律法规定用老虎来处死犯人的?即使死囚,或斩或剐,也应当按律法处置!不能随心所欲,滥用私刑。否则法之不法,跟一纸空文有什么区别?天下若法令不行,上位者又将如何取信于民?又将用什么为准绳让百姓遵从?”
雷海城侃侃而谈,毫不退缩。他很清楚跟帝王谈论现代的法治概念不啻对牛弹琴,只是面对观众,律师的职业习惯根深蒂固,忍不住就开始辩论起来。考虑到听者是群古人,他尽量把现代严谨的法理知识浓缩简化,还说得文绉绉的好让众人容易听懂。
对于这个皇权至上,皇命凌驾法令的“人治”时代,雷海城所说的法治理论,众人前所未闻,但不少文臣毕生都在研究治国之道,听后大点其头。
连那形容慵懒的澜王也在玉案后慢慢坐直了身子,眼中若有所思。
“说得好!”符青凤爽朗地大赞,目光炯炯,毫不掩藏欣赏。“想不到天靖皇朝居然还有如此人物,青凤见识了。”
呵!难道古人真跟那些穿越电视小说里所描写的一样,很容易唬?几句话就震住了?雷海城有点难以置信,把还没说出口的长篇大论收了回去。
风陵使臣一行中那颀长男子在符青凤耳际极小声地说了几句,符青凤点头,起身朝冷玄揖道:“冷陛下,这位少年颇有学识,想来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不知陛下可否赏我风陵一个薄面,免了他的死命?”他既动了爱才之心,又见雷海城年轻文秀,料想犯的多半是文字狱,仗着风陵国势为雷海城求起情来。
冷玄冷冷一笑,“符丞相,他是行刺本皇的要犯,绝无赦免之理。”
“啊?”符青凤没想到雷海城犯了弑君大罪,不禁愕然,行刺皇帝放在哪国都是死路一条。他惋惜地看了雷海城一眼,摇摇头坐了回去。
见符青凤不再出头,冷玄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妖言惑众的钦犯拖下去喂虎。”这个下贱东西,勾引他儿子还不够,竟然还敢在群臣和风陵使臣面前出言顶撞他,实在猖狂绝顶。
“父皇!”明周抓紧冷玄衣袖,见冷玄神色冷峻,毫无圜转余地,心知再如何哀求也是枉然,他背转身,不让人发现他眼里泪光。
数名侍卫围将上来,雷海城冷冷地站着。身后齐大却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极轻,只有雷海城听清楚。“混帐东西!”
齐大褐棕色的眸子微微收缩,双手暗中握紧了手镣。
“且慢!”
侍卫正要伸手去抓雷海城胳膊,被澜王大声喝止。
“这么漂亮聪明的人儿,拿去喂虎,暴殄天物啊!”丝毫不理会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澜王像评价珠宝古董似地对雷海城左看右看,啧啧叹息。
天靖群臣中有人相互望了眼,笑容暧昧,彼此心照不宣——澜王好色,据说还男女不忌,在节骨眼上出言阻拦,八成是看上这美少年了。
冷玄缓缓提醒道:“寿皇叔,他图谋弑君,罪无可恕。”
他并不想惹位高权重的澜王不快,倘若冷寿看中的是其他任何一个囚犯,他都愿意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冷寿,但雷海城绝对不在此列。
说不清为什么,面对今天语惊四座的雷海城,冷玄心中的不适感越来越重。虽然雷海城还是他的阶下囚,他却已经隐约感到了来自雷海城身上的强烈威胁。他还没有理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可杀机既起,再无迟疑。
似乎料不到冷玄会回绝如此斩钉截铁,澜王一时间竟有些错愕,对冷玄不容置疑的强硬表情审视片刻,脸色数变,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可惜啊可惜!”他恢复了最初的慵懒,朝雷海城摇着头,一脸爱莫能助。“好好一个美人,待会变成堆碎肉,实在叫本王我心疼。”
眼珠转了转,忽然指着站在雷海城身边的侍卫道:“你,把腰刀给他。左右是个死,自己抹脖子总好过被老虎撕来吃了。”
他这番话,表面好象是怜惜雷海城的容色,想留个全尸,但明眼人都看出澜王摆明了在跟冷玄抬杠。非但冷玄竖起双眉,符青凤也嗅到了天靖皇朝两个最有权势的男人之间的火药味,眉眼浮上层几乎不为人察觉的喜色。
殿上,最吃惊的人自然是雷海城。他并不认识澜王,听到冷玄称呼此人为寿皇叔,这么个身份显赫的皇室中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来袒护他?
凝视澜王,忖度着对方用意。澜王也正用同样的目光打量雷海城。唯一不同的是,澜王眼里除了探究,更多怜悯。
怜悯……雷海城蓦然觉得太好笑。在前世,当他向即将成为他手下亡魂的人扣下扳机时,他一般都会施舍给那些人一个怜悯的冰冷微笑,然后在那些人惊恐绝望中结束他们的生命。未曾想到,灵魂进入尘烟躯体后,他却数度成了被怜悯的对象。
他雷海城,绝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也不需要旁人居高临下来可怜他。
骨子里的骄傲如潮水,喷涨而出。雷海城冷冷仰起头,“多谢阁下好意。只是生有何欢,死亦何惧?雷某不是懦夫,即便死,也要同白虎一搏,绝不会束手待毙,更不会自杀。”
他还要留着命,杀冷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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