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很想问冷玄,为什么在云潼关被他擒获后不将这层关系说出,但想想即便冷玄说了,也动摇不了他复仇的决心,而且他也实在不愿意再将那个夜晚扯进话题。
他背靠着墙壁抱起了双臂,讥笑道:“难怪你一直说尘烟若活着,绝不愿见天靖灭亡,因为他也是天靖的皇子。呵,不过,你知道刚才太后都说了些什么?”
“要你留下来,逼宫夺位,杀了我?”
冷玄出人意料地低笑,转头,眼神清亮,似已将一切都看通透。“想报复我,就别错过这机会。有太后承认你的身份,你想将我掀下皇帝宝座也不算难事。”
“你在教我纂位?”雷海城眯起了眸子,不无嘲讽。“你就不怕天靖的基业落入外人手里?”
冷玄缓缓道:“冷言的身体怎么能说是外人呢?我如果身亡,由苍皇嫡子来继任天靖皇位,要比周儿更得人望。天靖落在你手中,也总强过沦为西岐和风陵的属地。况且,我相信你若接掌天靖,自会尽力保住天靖免于亡国厄运。”
他抬起左手慢慢摘下自己的八宝青玉腾龙冠,漆黑的长发随之散开风中。
青玉冠托到了雷海城面前。
“拿去吧!然后杀了我,活埋也好,凌迟也好,任你处置。我别无牵挂,只有周儿少不更事,请你念在昔日他曾善待你,无论如何都保他性命,莫让太后他们伤害周儿。”
雷海城深沉地凝望冷玄,想从男人黑眸深处寻找出原因。他不信,冷玄真会这么轻易向他低头,可男人脸上解脱似的微笑,让他知道,冷玄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这场报复的游戏,竟然要由冷玄先拉下帷幕?
这个曾带给他万般耻辱,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终于在他无尽头的复仇阴影和内忧外患里选择了逃避,宁愿用死亡来为一切画上句号么?
他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冷玄,蓦然挥袖,打掉了冷玄手中的腾龙冠。青玉坠落地面石径,片片碎开。
“我没兴趣。”
他从冷玄身边擦肩而过,扬长离去。
听着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自己的听觉世界里,冷玄依然没有动弹。
左手也仍旧维持着伸在半空的姿势,仿佛想抓住点什么,然而环绕在他周围的,只有清晨冰凉的空气。
红日破晓,街市上人潮熙攘。雷海城戴着遮住了大半面孔的风帽,茫然随着自己脚步游荡。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但自宫中出来后,只觉得突然失去了方向。
冷玄到此地步,已经激不起他半点复仇的欲望。
对着长空万里深深吸进一口气。前方一个熟稔的身影倏地闯入视野。
大腹便便的中年员外,挂着满脸和气生财的笑容,正跟街边成衣铺子里的老板娘嗑牙。
是湛飞阳的绸缎庄老板刘富。
他看着圆滚滚的刘富,脑海里浮出来的却是湛飞阳,用带点调侃的褐棕色眸子望着他笑……
雷海城嘴角不自知地微微弯起弧度。瞬间,想见湛飞阳的强烈冲动占据了全部思绪。记忆里,那家伙留给他的总是豪爽笑容,不用他费心费神去应付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
现在的他,迫切需要找个知心朋友来畅饮一番,彻底释放心情。
决定了,去西岐!
黄昏的太阳向大地散发着最后的余光残照,将道路两边的树木都拖出斜长影子,泥土因为连日干燥变得松散,马蹄踏过就扬起灰蒙蒙的尘土,遮蔽了天日。
雷海城牵着缰绳,沿山脚慢慢走。6BC7CE94ED:)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为了旅途方便起见,他从京城出发时,便替自己涂黑了皮肤,粘上两撇小胡子,虽然化装手法拙劣,至少不会再被人认出跟画像里的定国王是同一人。
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是正与天靖恶战不休的西岐,他不想还没见到湛飞阳就因冷玄硬扣给他的头衔被西岐人当大敌对付。
不过,跟湛飞阳见面之后呢?是从此留在西岐?还是再去哪里流浪?……
渡过子元江后,这问题就一直在雷海城心头盘旋,令他无比迷茫。
在异界复活至今,求生和复仇几乎就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柱。可当冷玄将象征着帝王无上威严的头冠递到他面前,等着他接受的刹那,他却只觉说不出的空虚。
决不原谅冷玄!不过看冷玄当时的表情,他觉得再去报复那么一个接近穷途末路、四面楚歌的人已没多大意义。
他自认那是因为他不屑再在冷玄身上花费心思,但几天来,他始终无法将临走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孤寂僵立的背影从记忆中抹去。
灵魂落到个少年体内,怎么连他的心也跟着变得幼稚起来了?雷海城苦笑。
远处,钟声隐隐在空山回响,庄严大气。倦鸟剪翅飞翔,迎着暮色掠入山林。
青黑色的庙宇自树梢挑出一角。飞翘的檐角下,铜铃清响,和着梵音低唱,肃穆深邈如另一个世界。
雷海城下马聆听了好一阵,牵起马匹走去那座小小庙宇,敲门投宿。
庙宇名叫浮生寺,规模不大,连住持在内不过十来个僧人。修建的年份显然十分久远,墙身斑驳剥落,爬满藤蔓。
雷海城借宿的小院里,也长着几株老树,盘根错节,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大片夜空。
他吃过小沙弥送来的白粥,就来到院子里,仰望头顶那轮亮如银盘的圆月。
空山古刹,佛音轻飘,这种氛围下,再浮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他微笑着欣赏起自从来到这时空后没有真正欣赏过的月色。
“雷檀樾,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喝杯清茶。”
老树粗壮的枝干后,一个缓慢的声音向他发出邀请。
雷海城没有惊讶,踏进院子时,他就看到寺里的住持坐在树根制成的小桌边烹水煮茶。正是因为不想打扰方外之人,他才站得远远的。
“那就叨扰无印大师了。”他走到树根边,在住持面前坐了下来。
无印大师并不老,那张眉目清秀柔和的脸庞甚至可以用俊雅来形容。浑身透着书卷气,倘若忽略头顶九个香疤和素白僧衣,更似个饱读诗书的大儒。
雷海城初见无印大师,也着实吃了一惊。感觉主持都应该是个七老八十白眉低垂的老头,像无印这样风度翩翩的实在罕见。而且当雷海城拿出瑶光遗下的那对凤头珠钗要捐给寺里当香火钱时,在旁的僧人见他出手阔绰都目露喜色,无印却一句太贵重谢绝了,结果雷海城不得不费了番口舌,说是自己一位朋友逝世前交代务必捐给寺庙行善,才让无印点了头。
瑶光的遗物,本应留给天靖。只是捐香火钱还险遭碰壁,在他原来的时代绝对不可思议。
无印替雷海城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喝着,饮了大半杯才缓缓道:“天靖和西岐开战以来,山门前除了天靖征战的军队和粮草车马经过,再无其他。雷檀樾是几个月来唯一来投宿的客人。”
雷海城猜不透无印跟他说这番话是什么用意,微扬眉,没作答。
无印对雷海城摇了摇头:“雷檀樾,西岐之行必有血光之灾,你还是回去吧。”
“大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去西岐?”雷海城笑着反问,心里却极为震惊。
无印不答,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雷海城留心细看,才发现无印双眼的眼黑里竟各有两个瞳仁。
“你不害怕吗?常人看到贫僧的双瞳,都会大呼小叫。”见雷海城不动声色,无印似乎很高兴地笑了笑。“这双眼睛,可以看见将来发生的事情,檀樾信不信?”
雷海城信。自己亲身经历过借尸还魂的离奇遭遇,多荒唐离谱的事情他都能接受。
“那大师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贫僧不能说太多,否则会遭天谴,只能奉劝檀樾勿再前往西岐。”
雷海城一晒。西岐正与天靖恶战,即使沿途发生什么血光之灾也不见得奇怪。听无印故弄玄虚,他微觉反感,但还是客气地点点头,“多谢大师提醒。”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准备回房睡觉。无印静静道:“雷檀樾,你莫以为贫僧诳你。贫僧还知道,你本不属于这世界,这躯壳。”
最后一句,像道闪电把雷海城击得全身一震,重新又坐了回去,满脸惊骇。“大师,你莫非还能看到去?”
无印的双瞳在圆月下流转着奇异光彩。“先有因,后有果。没有过去,又哪有将来?雷檀樾,你的前世是个成年男子,死前被炸得支离破碎,灵魂进了一个刚咽气的少年体内,就是你现在的身子,贫僧说得可对?”
雷海城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先前还怀疑无印是不是别有企图,想阻拦他去西岐。但听无印说出他的死状,他确信,这僧人的双眼果真拥有异能——知道他借尸还魂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最关键的是,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前世是被炸死的。
他好一会才理清了思路,定定神,问无印:“大师,那么我为何偏偏会投进这少年的躯壳,还受尽折辱?”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耿耿于怀的,命运既然要送他还魂,挑哪个死尸不好,为什么硬把他推进尘烟体内?他承认自己前世不是什么好人,杀过人、包庇强奸犯,可在天靖宫中受的罪实在超出他所能忍受的底线。
那晚从太后口中,他也想象得到冷玄登基前多半在原太子和武言手里吃够苦头,所以才将他往死里凌虐。
他可以理解冷玄的报复,唯一想不通,凭什么尘烟闯下的祸,却要由他来承担后果?
无印笑笑道:“个中原因贫僧就说不上来了。贫僧只知道世间事都逃不出染净因果。人死本该如灯灭,既然你的魂魄破了轮回,也要附上这少年,必有缘由。也许,你和他本来就是彼此的前世来生,因为尘缘未了才来应劫……”
什么染净因果,又什么前世来生的?雷海城越听越混乱,皱眉不语。
“贫僧多嘴,让檀樾添烦恼了。”无印轻捻沉香佛珠,离座而起,留下雷海城独对圆月当空。
听着隐约轻缓的诵经梵唱,雷海城在老树下怔怔坐了良久。
月光里,一只体型极大的彩蝶飞过院子围墙,远远绕在他身边翩然起舞。蝶翼上分布着奇特的淡金花纹和朱红圆斑,飞舞间梦幻迷离。
翌日天色微明,雷海城便告别了无印大师,出发前往下一个城池庆申。
越临近西疆战线,所经之处也越发萧索。天靖百姓除了真正老弱病残又无亲人照应的还留在原地,大部分均已逃往内地避难。
雷海城途经好几座城池,十室九空。守城的兵力也严重不足,想是稍微精壮些的将士都被抽去了西线作战。
到了庆申城外,已过正午。坐骑连走几个时辰,打着响鼻,疲态毕露。雷海城望见附近路边有片果林,又有水源,便把马匹牵去喝水,自己在果树下休憩。
清早在寺里吃的两碗薄粥早已消化,他摘了几枚果子,说不出名字,不过看到有些果子有虫蛀痕迹,应当无毒,清洗后慢慢咬着。
汁水清甜,入口生津。这种纯天然的味道在滥用农药和生长激素的现代已经很难品尝到。
将仇恨摈弃一旁,再回头仔细看这个异世,其实还是有许多东西值得欣赏。至少,这里的天空真的很蓝,空气也新鲜清爽……
雷海城抱着膝盖,满足地叹口气,呼吸着风里的果香。
几只蝴蝶和蜜蜂在林间飞绕。那只淡金双翼的大彩蝶赫然也在。
雷海城唇边的微笑逐渐消失了——
从离开京城的那天起,他每天总能看到这只彩蝶。最初他以为只是同个品种,没怎么在意。可后来留了心,发现一直都是同一只蝴蝶跟着他飞了数日。
他冷冷看着彩蝶盘旋一阵后,朝来路飞去。
空旷的官道中间,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甩着马尾慢慢行近。骏马的四蹄,漆黑如墨。
马背上,男人一身玄色缎衫,式样普通,却掩盖不住男人的皇者气势。
白马附近的半空,也有只同样的彩蝶在上下飞舞。
他和冷玄,就静静地望着对方。久久凝视后,冷玄终于先开口。
“雷海城,你若去西岐,你我恰好同路。”
雷海城漠然移开目光,吃完手头最后一个果子,一声口哨叫回自己的马匹,上了马不紧不慢往前走。
当复仇已经变得索然无味,冷玄做什么,也已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他不想去深究冷玄究竟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能让彩蝶来跟踪他,更不想知道冷玄是真的要去西岐,还是因为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与他同行找机会继续游说。
抛开仇恨,他跟冷玄其实并无交集,不值得他再为此人浪费光阴。也许,当冷玄是陌路人,彻底无视这个男人,才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他听到冷玄驾着白马跟在他身后尺许,没理会。
冷玄似乎也知道雷海城绝不会主动理睬他,只一个人自说自话。“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雷海城,你还记不记得,你入宫找我那晚,我书房里烧的薰香?”
雷海城目光一闪,那种香味虽然沁人心脾,但十分淡郁……
冷玄仰头,看着彩蝶在两人头顶上方飞来飞去,微笑道:“薰香和蝴蝶都是年前密华使节进贡的。这薰香提炼自好几种花草,闻着淡雅,却有个最大的神奇之处,只需在点燃薰香的地方停留片刻,香味便会渗进人的头发肌肤,多日都不会消失。染上这香味的人自己闻不出来,只有这种蝴蝶对这香味最是灵敏,相隔数里仍能找到香源。就算你改了装扮,也没用。”
昆虫对某种气味有特殊辨别能力很寻常,所以听完冷玄解释,雷海城倒不惊奇,惟有眼神略转阴暗——
难怪那晚他进入冷玄的书房如入无人之境,见不到附近有任何侍卫宫人。那些人肯定都被冷玄事先遣走,以免沾上薰香,让蝴蝶无从跟踪……
他再一次认识到这男人的心机,心头微微颤栗。
早明白冷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但自从云潼关擒获冷玄后,冷玄就始终落在下风,雷海城未免起了轻敌之心。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如果两人真正争斗起来,最后的胜利未必属于他。
冷冷回头,给了冷玄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他力振缰绳,坐骑撒开四蹄,奔向庆申的城门。
白马墨蹄翻飞,紧跟不舍,前后冲过了城门,甩下正待上前盘查的年迈城官对着满天尘土干瞪眼。
第二十二章
被人跟随左右的感觉并不舒坦,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漠视冷玄,雷海城也就将之当成空气。接下来的数日里,该吃东西的时候就吃,该锻炼身体的时候就锻炼。
他歇脚时,冷玄也下了马不再赶路,在离开雷海城几米远的地方自行休憩。雷海城好几次夜间一觉醒来,总看见冷玄端坐将熄灭的火堆边,左手握着树枝在灰烬中画着山形地势,大多数时间都在低头沉思。
赶了几天路,雷海城发觉尚有十来人骑着马远远跟随在他和冷玄身后。那些人均作普通天靖百姓装束,但看得出个个身手不错,而且都是雷海城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估计是冷玄的亲卫乔装随行护主。
他对那些人只是淡淡一瞥,也不理会,大致已猜得到天靖与西岐的战事,定然到了凶险关头,所以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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