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淡几笔水墨,勾勒出个男子的半身像,却只是背影。画上,无题词无落款。
他凝视着画中人的背影,神情复杂。良久,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个背影,却立即像被火烫着,飞快缩回了手。
“哼!”寂静中,突兀响起声嗤笑。
冷玄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抬头望向笔直洞开的殿门,平静地看雷海城噙着淡淡讥笑朝他走近。
“你终于来了。”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响。自从颁下那道诏书后,他就遣走了身边侍人,等着雷海城来。
“听你的口气,是不是想我想得快疯了?居然想出用这招引我来见你。”雷海城嘲讽地走到书案前,居高临下盯着冷玄。
之前抓了个侍卫,逼问出冷玄这段时间均夜宿御书房。一路潜来,格外地轻松。书房更是门户大开,仿佛就在等他到来。
两个多月没见,冷玄整个人都比云潼关时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憔悴了许多,似乎刚大病过一场。
他来京城途中,也听闻天靖与西岐的战事仍僵持不下,双方均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冷玄想必也因此焦头烂额,迫不得已冒激怒他的危险颁了诏书。
冷玄仰望雷海城,将雷海城眼底怒意瞧得一清二楚,他微微苦笑道:“不用这个法子,你大概会在风陵长住下去了。雷海城,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是来自何方的鬼魂,你现在的身体始终都是我天靖子民。天靖有难,尘烟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重复的话我不想听第二遍!还有,你不觉得自己比女人还罗嗦吗?”
雷海城冷笑着解下背后的包袱,打开层层软布,露出一个小陶罐。“这里是瑶光的骨灰。我答应过她送她回天靖,原本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让她安息。既然来了京城,就把她交给你了。”
“瑶光?她死了?”冷玄吃惊地站起身。
“对!为了阻止风陵再次攻打天靖,她用计炸了临渊城的粮库,还行刺风陵皇。估计临渊那边封锁了消息,所以你还不知道。”
触及冷玄黑眸里腾起喜色,雷海城冷冷地将陶罐放到冷玄面前。“她是为你而死的,好好厚葬她。”
低头,看到书案上那幅画,他微一怔忡,依稀觉得画中男子那背影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丢下包袱,转身就走。
“雷海城!”冷玄从书案后绕出,急道:“天靖正值多事之秋,需要你留下来振奋军心。定国王府已为你建好,你要什么,都可以开口。”
“冷玄,我早说过,天靖存亡与我无关,你不用枉费心机。”
雷海城头也不回,以为高官厚禄就可以弥补他所受的非人折磨了?也想得太天真了。他冷笑:“什么狗屁王爷,你爱封就去封吧,别想拿这种虚名来利用我。”
“宫中原先一千三百七十四名侍卫,已经在上月被我下令,全数……坑。”
男人低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雷海城遽然停下身形,讥笑僵在唇边。
中国古代史上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一声令下,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万。当时读到这段大规模屠杀的历史,他不禁为古人的残暴摇头。
想不到,这异世国度,竟然也好这种杀人方式。
他丝毫也不同情那些被坑杀的侍卫,虽然其中大多数未必曾侮辱过他,不过都知道他在天靖宫中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冷玄一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将千余人一并坑杀,执意替他埋葬掉灰暗的过去。
他转身,盯住冷玄,冷然道:“最该被坑的人,应该是你自己吧?”
男人面色变得苍白如纸,静默了一阵,沉声道:“如果你想那样报复我,我也无话可说,但不是现在。雷海城,只要你肯帮天靖皇朝度过劫难,即使你日后将我活埋,也随便你。我——”
实在受不了冷玄一个劲的游说,雷海城扬手。
“啪!”响亮的一巴掌,在空旷的宫殿里特别刺耳。
冷玄被这记力道十足的耳光刮倒在地,颊上五条指印清晰可见。
“好笑!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拿来跟我谈条件?”
雷海城环抱双臂,冷眼瞅着冷玄伸手擦去嘴边血丝,支地起身。他眼神逐渐转寒——
自始自终,冷玄用的都是左手。冷玄的右臂从肩膀以下,一直没有动弹过。
先前看到书案上,还堆着许多纸张。纸上写的字,也都歪歪扭扭,像个刚开始抓笔学字的孩童写的……
“你的右手,不能用了?”他记起锁云山中顾东神那支血箭,射穿了被他拖到身前当挡箭牌的冷玄右肩。
冷玄苦笑。“御医看过,肩膀处的筋络让箭上倒钩扯断了,使不上力气。”
那是因为他替冷玄拔箭时,有意折磨冷玄,用箭杆在伤口里胡乱旋转捣弄……雷海城心头居然冒出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
今后,是否就少了个绝佳对手?……
再度冷冷看了眼冷玄,对方摆明了打骂不还手的姿势,反而让他提不起征服的兴趣。
他默然片刻,转身继续往殿外走,却被冷玄唤住。
“雷海城,走之前,能不能先随我去见一个人?等你见过那人,要留要走,悉听尊便。”
呵!什么人有如此能耐,能让他留下来?雷海城微挑高一边眉毛。“那人在哪里?”
“跟我来!”冷玄深深地望了雷海城一眼,走在前面带路。
绕过重重宫宇楼阁,冷玄带着雷海城越走越进深,穿过道半圆的月洞门,在一座黑沉沉的宫殿前驻足。
朱红大门紧闭,门边墙壁上挂着个精致的银盘,还吊着根银如意。
冷玄拿起如意在银盘上连击数下,丁冬悦耳的声音便在门后响了起来。原来那银盘后面另跟器乐连接,是个设计颇巧妙的古代门铃。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来到大门后,开门的两个侍女手提粉色绢纱宫灯,迎面看见冷玄,侍女们脸上三分倦意立时无影无踪,跪下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去通禀太后,本皇有要事求见。就说本皇已经带来了太后想见的人。”
侍女们齐声应了,起身一溜小跑进去通报。
雷海城微觉意外,他听飘音说过,太后的亲生儿子就是被冷玄毒死的,尘烟行刺冷玄也是太后在幕后襄助。眼下,冷玄居然想让太后来说服他留下为天靖效力?
他审视着冷玄,试图从冷玄神色里找出些端倪。可冷玄面色如常,领着雷海城进了朱门,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小厅殿里等候。
值夜的侍女们得知皇帝驾临,早将小殿里的宫灯蜡烛都点亮了,奉上茶水后鱼贯退了出去,只留冷玄和雷海城在内。
等了不过半刻,急匆匆的步子从小殿后传来。人未到,声音已先飘进。
“皇上,你真的找到他了?”
清美的嗓音纵然带着焦急,仍旧清脆动听,如珠走玉盘。
雷海城猛回头,看着仪态万千走近身前的宫装美人。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秋水明眸,一如他记忆里艳光四射……
果然是他那晚在澜王府见到的蒙面女子。原来与冷寿偷情的,不是他想象中冷玄的妃嫔,竟是当朝太后。
女子此刻脸上自然没有再蒙面纱,眼角淡淡皱纹,丝毫无损她国色天姿,反更增几分成熟妇人的风韵。
她望着雷海城,两行眼泪潸然滑落,伸臂搂向雷海城——
“言儿,你终于肯回来了。娘亲每天每晚都在想你,言儿……”
玩什么把戏?!雷海城还没消化掉那个爆炸性的字眼“娘亲”,就被太后抱个正着。他瞪视冷玄,后者却已拂袖而起,大步走出厅殿,显然并不准备介入他和太后之间。
第二十一章
雷海城一晃肩,从太后怀抱脱身,坐到椅子里,用冷漠的眼神阻止了太后还想过来抱他的举动。
“武言是你的儿子?”
太后惊愕地睁大明眸,颤声道:“你怎么这么问?难道飘音那丫头说得都是真的?你真把从前的事给忘了?你是我的言儿啊!”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雷海城悠闲地玩着茶盏。看情形,冷玄和冷寿并没有将他借尸还魂的事情告诉太后,他也没必要去跟个不相关的女人解释自己的来历。
既然最初借口失忆从飘音那里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现在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个自称武言母亲的女人以为他遗忘了过去,省得多费唇舌。
但如果尘烟真是太后的儿子,太后明知尘烟被侍卫们恣意凌辱,居然不及时相救,这种母亲,令雷海城的背脊也泛起寒意。
“都是冷玄,把你害得连我也不认识了。”
太后眼圈发红,想再抱住雷海城又被他目中漠然所慑,踌躇着不敢上前,只得在雷海城对面坐下。拿丝绸帕子抹了眼泪,勉强绽开点微笑。
“言儿,娘亲没骗你。你确实是我的小儿子,因为出生时国师替你占过卜,说你命格奇特,不该生在帝王家,只能在宫外找个僻静所在,少见人,少出门,才能长大,要是硬把你留在宫里抚养,必定夭折。你父皇和我商量过后,对外宣布刚出世的小皇子早夭,暗中把你托付给武丞相家养育。你的名字言,也是你父皇为你起的,盼望你能像国师预言那样,在宫外平安长大。”
竟然又来这种老掉牙的电视剧情节,雷海城皱起眉头——这么说来,上次在澜王府刺杀冷玄后,冷寿有意放他离开,之后又送来箭毒解药,都有了答案。
子元江上,想来也是冷寿意图活捉他,送回太后身边。
明知他不是武言,还数度救他,怕他死了惹太后伤心。这澜王倒确实对太后痴情得紧。
不过,这样的话,冷玄跟武言不就成了异母兄弟?
想到自己曾和与这个身体有血缘的人发生过有悖人伦的肉体关系,他的脸色多少变得难看起来。
太后以为雷海城的阴沉表情是因她而起,绞着帕子局促不安。“言儿,我知道你一直都恨爹娘把你交给别人去养,还总不准你外出游玩,可爹娘都是为了你活得平安。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只要叫武丞相来跟娘亲说一声,娘亲从来没有不依你的。七岁那年,你大吵大闹了好几天,非要进宫找麈哥哥玩,娘亲也求你父皇答应了让你入宫给太子伴读。要不是你自己跟麈儿太顽皮,把冷玄折磨得死去活来,你父皇也不会——”
“你说什么折磨冷玄?”
雷海城旋转着茶盏的手突然一顿。听太后絮絮叨叨地数落那些陈年烂芝麻,他已经不耐烦地想走人了,最后那句话却勾起了他的精神。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你父皇那天回来后气得不得了,说,说你和麈儿两个小畜生竟然那样整自己的兄长,两个都该死。”
虽然事隔多年,但太后忆起那日苍皇暴怒神情,仍心有余悸。“娘亲也劝不上,只能看着你被送回武家,连麈儿也给你父皇狠狠责罚了一通。”
她美丽的眼睛泛起层憎恶,“你父皇向来最疼你们两兄弟,一定是冷玄在背地里做的手脚,害你们受罚。我早知道他是个祸害,后来几次劝你父皇杀了他,可不知道他给你父皇灌了什么迷汤,你父皇非但不肯杀他,还对他越来越信任。结果你父皇才归天,那祸害就对麈儿下毒手,硬给你哥哥灌毒……麈,麈儿他死的时候七孔流血……”
她全身发抖,“哧”地撕破了手里帕子,恨意使她那张绝色的面容也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
雷海城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宫里的争权夺位,本来就是你死我亡,没什么好抱怨的。何况,那太子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武丞相家被满门抄斩后,你就收留了我,要我去刺杀冷玄为你的麈儿报仇?”
他略带讥诮地挑高眉,寻常人,如果已经死了一个儿子,断不会再叫另一个去送命。这太后却让武言去弑君。他实在怀疑,太后对武言究竟有多少母子情谊?
“不,不是!”太后极力摇头,哀怨地看着雷海城。
“娘亲已失去了麈儿,怎么舍得再失去你?可你就是不听娘亲和寿皇叔的话,非要亲手杀了冷玄那祸害,替麈儿报仇,把本该属于麈儿和你的皇位抢回来。娘亲怎么劝,你都不听。我只好瞒着澜王,物色了几个太子党的旧人为你筹划。可你后来失了手,被那祸害拷打折磨得不成样子。言儿,你不知道娘亲心里有多难受,可我若去跟冷玄求情,他那样精明,万一查出你是我的儿子,肯定会杀掉你以绝后患的。娘亲只好忍着等机会救你。”
雷海城耐着性子,总算听太后唠叨完。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想把这个女人连同那些出谋划策的人臭骂一顿!
一群疯子!以为冷玄是那么容易就能对付的?尤其是太后,要不是她对武言纵容惯了,武言也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入宫行刺,也就不会害他一还魂,就受那种非人待遇!
可是转念一想,倘若武言没有被侍卫折磨到不堪忍受咬舌自尽,他也无法利用武言的躯壳还魂。
算了!他这无神论者,此刻也不由信服有些东西或许冥冥中早有定数。
伸个懒腰,站起身。故事听完了,他也不想再在这看似华丽堂皇实则充满阴谋陷阱的宫中逗留。多停留一刻,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就让他胸口更压抑一分。
“言儿,你要去哪里?”
太后见雷海城要走,愕然追上抓住他袖子,却被雷海城轻轻甩开,淡然道:“我是雷海城,不是你的儿子。”
“娘亲说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太后失望之极,转眼又精神一振。“言儿,你不是一心想夺回皇位吗?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啊!冷玄已经封你为王了,澜王也说言儿你一身好本事,没人再能害得了你。不如尽快将你身份公诸天下,娘亲再想法子找大臣们向冷玄逼宫,让他退位给你。等你当了皇帝,你想怎么宰割那个折辱你的祸害都行。”
她越说越兴奋,眼底的怨毒也越来越浓。“他怎么拷打你的,你一样样地还给他。也要让他尝尝被人灌毒的滋味,不,不,那样死太便宜他了。最好把他折磨到剩最后一口气再坑了他。要不……”
雷海城不想再听她手舞足蹈地幻想种种杀人方法,径直跨出厅殿,“砰”地甩上两扇殿门,将太后的呼唤隔断身后。
一路快步离开太后寝宫,出了月洞门,他仰天深呼吸。
东方苍溟已透出薄曦,天色干净,近乎透明,云絮轻缓飘浮变幻着。冷玄就伫立在门外的栀子花树下,目光飘渺地凝望着前方。
露水将他的黑发打得微湿,沾着头顶上空飘零吹落的花瓣,临近暮春的颓唐。晨风拂起他鬓角发丝,耳根后的肌肤,苍白得几乎能看到淡青跳动的血管……
雷海城静静看着,那种接近病态的白色在他眼里,竟有种莫名的情欲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月夜里,冷玄苍白泛青又沾染殷红血迹的身体……
告诫过自己别再记住那个荒唐夜晚的!他把视线从冷玄耳颈后移开。冷冷问:“你早就知道尘烟是太后的儿子?”
冷玄仍凝视着前方,似乎那空气里有他看不够的东西。“澜王府,听到她那样叫你言儿,我就怀疑了……”
雷海城很想问冷玄,为什么在云潼关被他擒获后不将这层关系说出,但想想即便冷玄说了,也动摇不了他复仇的决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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