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啧啧道:“比我初见你时更美了,气质更加出尘,如此清纯的美人儿怪不得天君倾心于你!”
警幻的话酸溜溜的,我不用看她的脸都知道她的笑容是干瘪的。她忘了我虽和数百年前刚刚修成人形时一样看起来单纯无邪,内心却早已经历了沧海桑田。
警幻走到我身后,拿起妆台上的梳子轻轻替我梳头,像一个母亲在替她的女儿梳头。
“从前,我也曾替玫儿瑰儿这样梳过头……”
我透过妆镜望见警幻脸上流露难得的温柔,蓦地,她的温柔一凛,夹了丝怅惘,道:“后来玫儿死了,瑰儿又当了公主,自然有大群的仙娥围着她梳头,我就再不用替谁梳头了,丽丽和月神都是幸福的,她们替天君诞育了子女,而我和雪女却孤老无依……”
警幻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意味,听在我耳里,竟勾起我一丝怜悯之意。
我不自觉安慰道:“你和雪女还能在天庭陪伴天君左右,比起丽丽的香消玉殒,比起月神的流落魔界,不是幸福太多了吗?”
警幻这才一震,恍然道:“也是,人要知足常乐,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室内的氛围顿时热络轻松了不少,我和警幻之间看起来亦亲近了几分。只是我自己心里始终是清楚的,我身后的这个女人她始终是我的情敌,她永远不可能像婆婆纳、小雨她们那样诚心待我。
想到婆婆纳,我的心就雀跃不已。如果她知道我重生了,我重回了天庭,一定高兴坏了吧?
警幻显然读出了我的心思,她将我的身子扳正,让我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只见镜中的自己梳着双鬟髻,一双纯真无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忽闪着。
警幻道:“你看清楚了你现在是红姑娘,不是绛珠草,你的头上没有了绛色宝珠,你和从前的人与事都要分清界限。”
“我的头上虽没有了绛色宝珠,可我的身子却是绛色宝珠孕育的,我不是红姑娘,我是绛珠……”
警幻一下捂住了我的嘴,神色冷峻道:“从现在起你要忘记你是绛珠,你要记住你是红姑娘!”
我挣脱她,起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困惑道:“为什么?”
“绛珠是魔界中人,焉能重回天庭?绛珠残害龙三公主和东海龙王,活炸南海龙王,是整个水族的敌人,天庭焉能收留她?绛珠引发了魔界、冥界和浣雪城对天庭的谋逆之战,天庭焉能迎回这样的逆贼?如果让三界知道绛珠魔君重回天庭,那天君该如何自处?君威何在?各路神仙又该商议着如何弹劾天君了!”
警幻并不是在危言耸听,她把情势分析得很到位。
我冷声道:“既然我回天会让天庭引发这样大的危机,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重回天庭?”
“因为天君病了,而你是他一剂良药,如果我可以,我怎会将我最爱的男子拱手送到我的情敌手中?”警幻使劲克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泪水。她愁苦地看着我。
我心里的怒与怨在她愁闷而凄楚的目光中渐渐消解,她竟是这样一个为爱所苦的女子,其情可悲,其心可悯。
见我神色缓和,不再争辩,警幻再次恳切地嘱咐道:“记住,你只是和绛珠长相相像的红姑娘,你的头上没有了绛色宝珠,只要你一口咬定你是红姑娘,你不是绛珠草,就没有人敢指认你是绛珠草。要做到万无一失,保全自身,又让天君的病情好转,你必须和从前一切人与事分清界限,尤其不必须和婆婆纳保持距离。”
我不情愿,但还是道:“知道了。”
警幻在送我去天君寝宫的路上,我就不巧地遇见了婆婆纳,她正手捧药坛子,行色匆匆,身上的神医制服下摆随着匆忙的脚步划出好看的弧线。
我生生忍住了要呼唤她的冲动,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着她的名字:阿纳——
阿纳迎面走来,并未与警幻打招呼。或许因为从前我与警幻交恶,阿纳是我的朋友,便与警幻站到了对立面。
阿纳目不斜视从我身边经过,我悬着的心又蓦地放下来。她没看见我也好,省了许多周旋,万一我情不自禁,掩饰不好,岂不露馅?
而阿纳走了几步之后蓦地停下了脚步,她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听见身后响起阿纳的声音:“站住!”
我的背脊猛然一僵,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底里产生一片发凉的悸痛。
警幻给了我一个警告的恶狠狠的眼神,我努力平复起伏的胸口,让自己镇静下来。
阿纳已经快步绕到我跟前,她盯着我的面容,瞬间瞳孔睁大,整张脸都洋溢着不可置信的笑容,只听她颤抖着声音唤我道:“姐姐——”
这久违的呼唤令我的心防瞬间瓦解,要不是警幻在一旁冷冷地监督着,我真想与阿纳抱头痛哭。
阿纳已经扑入我的怀中,喜极而泣,嘴里喃喃唤着:“姐姐真的是你,姐姐你没有死,姐姐,我以为你死了,十几道雷电,八十颗蚀骨消魂钉,姐姐,我以为你再也活不过来了……”
阿纳涕泪聚下,呜呜哭着。
警幻冷厉地看我一眼,朝我扬了扬她的下巴。
我横了心,一把推开阿纳:“你是谁?谁是你的姐姐?”
阿纳梨花带雨的脸上神色一怔。
正文、第一百七十一章 泪眼重逢
“姐姐,我是阿纳啊……”婆婆纳眼里噙泪,委屈地看着我。
我心里不忍,但还是一脸淡漠道:“阿纳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姐姐又是谁?”
“我的姐姐不就是你吗?绛珠姐姐……”阿纳的睫毛上吊着晶莹的泪珠。
我微微一笑,冷声道:“不好意思,我不叫绛珠,我叫红姑娘!”
阿纳一愣,但显然不愿意相信。她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
我心里暗叹,这样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明明就是一个人哪,要她如何能相信我不是绛珠呢?
我故意嫌恶地往警幻身后一缩,警幻便替我解围道:“婆婆纳,你认错人了,她不是绛珠,她是红姑娘。”
“红姑娘?”阿纳眉头微蹙,目光还是定在我的脸上,“怎么可能?她明明就是绛珠姐姐……”
警幻厉声打断她:“阿纳你看仔细了,你的绛珠姐姐头顶有颗绛色宝珠,而红姑娘没有,你的绛珠姐姐失去那绛色宝珠还能活吗?”
阿纳失落地向后趔趄了一步,脸上现出悲伤欲绝的神色,嘴里喃喃道:“绛色宝珠是姐姐的命根子,失去了绛色宝珠,姐姐焉能存活,所以,你只是红姑娘不是绛珠姐姐,那么我的绛珠姐姐呢?难道魂飞魄散了?”
阿纳说着泪水绝望地落下来,她哀伤地调转身子揽紧了怀里的药坛子,呜呜哭着走远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碎神伤。
我多想扑上去,抱住她,告诉她:“阿纳,不要难过,姐姐没死,失去了绛色宝珠,可是我获得了重生……”
奈何警幻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着。我不能暴露我是绛珠的秘密,我不能再陷天君于不义,我现在是红姑娘。
“你必须记住你现在是红姑娘!”警幻的眼神冷厉地看着我,声音近乎恶狠狠的。
我背脊一僵。咬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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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幻领着我到了天君的寝宫,站在轻纱垂幔之外,她轻声道:“从今往后你就呆在这里陪伴他吧!”
警幻带着一丝怅惘离开了。
我站在轻纱垂幔之外,透过纱幔往里望去,天君背朝外,侧躺着,咳嗽声间歇响起,他的身子因为咳嗽而轻轻颤动。
那清瘦的背影一下戳到我的泪点。
当咳嗽声再次响起,我深吸一口气,撩开纱幔走了进去。
仿佛每迈一步。都有一朵鲜花在心房怒放。每迈一步,就靠近了他一分。我的心口溢满丝丝绺绺的疼痛。
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人此刻就近在咫尺。
我的眼眶一酸,也有潮湿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绛珠……”天君喃喃梦呓着。
我猛地停住脚步,心脏重重痉挛了一下,那剧烈的疼痛划过胸腔。令我激灵灵一凛。
“绛珠……”天君辗转了身子,依旧在睡梦中,喃喃低唤着我的名字。
我快速走上前,握住天君伸向空中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落着泪喃喃道:“我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天君隐隐战栗的指尖竟然渐渐镇定下来,他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蠕动着,嘴唇翕动着,“绛珠……”
“我在,我在,我在……”我一叠连声地应着。他竟然病成这样,昔日的丰神俊朗意气风华化作眼前的蜡黄病态。我的心一阵揪痛,泪水止不住滚滚而落。
你好傻,你何苦为了救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何苦为了救我耗去自己大半的内力与修为。让我魂飞魄散不是更好吗?那样我就不会拖累你了……
我哭着想着,念着痛着,捧着他的手竟在床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唤我:“绛珠……”
我一下惊醒了。
天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正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深如水的眸子盈满眼泪。
那眼泪含着惊,含着喜,含着不可置信。
我也热泪盈眶了。
就这么四目相对,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放任情意流转,眼波迷离。
蓦地,天君一下搂住我,紧得几乎让我窒息。
我的情绪顿时崩溃,在他肩上哭得稀里哗啦。
过往的一切又在脑海中一一闪现,他对我的好,对我的宠溺与宽宥,此刻忆起如幸福的糖浆,甜蜜到醉人。
让我守在你身边,从今往后,永生永世,无论你是不是天君,无论你是生病还是健康,无论你怎样,都让我守着你,寸步不离,相依相偎。
天君终于放开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地瞪视我,当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时,神色瞬间一凛,握着我肩的手也旋即一松,身子如被什么敲击了一下,猛然一震。
他的头向后扬起,惨白着神色道:“你不是绛珠,你是谁?”
我一怔。
只见他从床上起身,烦躁地看着我,睡袍褶皱,头发散乱。
他指着我神色冷峻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朕的寝宫之内。”
“我……”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到底该介绍我是绛珠还是红姑娘,权衡不定,便一时语塞。
“告诉朕,你是谁?”天君躁怒起来。
我被他一喊,本能地惊跳起来,跪在地上的双膝也微微发了抖。我猜不透天君的心思,只听他带着许多怒气,冷厉道:“是谁把你带到朕的寝宫来的,是谁?以为你长了一张和绛珠一模一样的脸蛋,朕就会被蒙骗吗?”
我嗫嚅着终于说道:“我叫红姑娘,绛珠是谁?和我长得很相像吗?”
天君听我如此说道,才缓和了神色,“红姑娘?”
“嗯!”我怯怯地点头。
“你来自哪里?”
“我是灵河岸边一株红姑娘,千辛万苦修得人形,被爱神警幻仙子带回了天庭,说是让我在天君身边做个仙娥,一来供天君驱使,二来也能继续修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君,他的神色在听到“灵河”二字时微微变了变,我继续道:“红姑娘初来乍到,对天庭一应事宜据不熟悉,不知道何处做得不好,惹天君生气,还请天君责罚就好,千万不要赶我出天庭。”我说着泫然欲泣。
“灵河,红姑娘……”天君暗自咀嚼着我的话,终于哑然一笑,“你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是朕自己适才一股起床气。”
天君说着竟伸手来扶我。我盯着他温润如玉的手掌一愣。
我把手放在他手上,感受着他指尖的冰凉,双脚竟虚脱得晃了晃,眼里登时有了泪意。
我知道他从排斥我到接纳我是因为红姑娘和绛珠草一样同来自灵河,而绛珠草的前世就是一株红姑娘。
此时此刻我是仰仗了绛珠的福泽才得以获他亲扶起身。
我也知道,此后我在他身边只是个卑微的侍女仙娥,和从前的绛珠仙子到底是不能比了。
绛珠能得到他无节操的任何厚爱,而我不能。
现在,我是红姑娘,我不是绛珠草。
这时这刻,我终于明白警幻说的话:从今往后,我的对手不是她,不是月神,不是雪女,而是我自己。
我有种欲哭无泪的沧桑感。
正茫茫然立着,天君又蜷缩了身子重重咳嗽起来,他的手掩在嘴上,直咳得脸红脖子粗。
我忙给他拍背,替他拿水。
他喝了一口水缓和了一口劲,看着我,道:“谢谢……”
那虚弱的泛着泪光的笑容让我不由一震。他是天君,高高在上的天君,怎么会对一个侍女说“谢谢”呢?
“您……您咳嗽这么严重,没有药吗?”我怯弱地问。
天君道:“有,但朕不愿意吃。”
“为什么?”我一脸困惑。
正文、第一百七十二章 真做假时
天君的目光幽幽地投向吞云吐雾的兽吞,脸上是凄惘的神色,他轻声道:“朕曾经让一个女子受了极为严重的伤,身体的,心里的伤,求药无门,朕只是想用不吃药来祭奠一下她为伤病煎熬的岁月……”
我的眼前蓦地闪过浣雪城中瘫痪床上求药不得的日子,杨戬的煎熬,小雨的煎熬,我的煎熬……
我的泪水一瞬就浮现上了眼眶。
天君回头瞥见我潸然落泪,不由一颤。
我哑着声道:“后来,后来她的伤好了吗?”
天君凝眉沉思,并没有回答。
我的嗓子眼像梗了一个鸡蛋,一股巨大的悲伤逆袭上来,视线就模糊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夜夜去浣雪城替她疗伤,以致现在自己被伤病缠身?你好傻,你都替她疗伤了,你为什么还不吃药要去祭奠什么她受伤的日子?
我兀自立着,眼泪吧嗒。
天君道:“红姑娘,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是觉得那个女子可怜吗?”
“不,是觉得她幸福,得天君如此厚爱。”我声音凄凉。
天君却道:“在她心中只怕与我相识是苦痛一场吧!”
天君说着背过身去,重重咳嗽起来。
看着他清瘦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袍间微微颤抖,我的心痛得无法言喻。
我多想,多想抱住这背影,告诉他:不,在我心中,与你相识的这一场是幸福,是快乐,就算我们经历过太多折磨与苦痛,我亦甘之如饴。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因为现在我是红姑娘,我不是绛珠。我没有资格去表达和告白,我只能放任自己的泪水奔涌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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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警幻将我放在天君身边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安排,天君没有反对。我就这么在他身边呆了下来。
天君病了,三界的事务基本由西王母代劳。而天君。除了自己的寝宫哪儿也不去。他大多时间斜倚在榻上,咳嗽,看书,发呆。
寝宫内没有其他仙娥,只我一人,我每日便是擦擦洗洗,偶然抬头便会发现天君失神地盯住我的脸。那一往情深的目光叫我的脸颊登时流霞飞转。
与我目光交汇,天君便会身子一凛,急忙错开了视线。
我心里了然,他凝视我时势必是我的面容令他产生了错觉。他以为他的绛珠回来了,而与我四目相对,他又惊觉我只是红姑娘,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绛珠草。
因为他拒不吃药,我便将他的咳嗽药磨成粉末。偷偷放入饭菜之中。
见他三口两口吃着饭菜,虽然食不甘味,总算也能吃下几口去,我心里便顿感安慰。
坚持了一段时间,他的咳嗽症状减轻了不少,但身子依然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