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边忽泛起了鱼肚色,大亮了,天刚亮的时候,屋里头要比外头黑。
小楼上那盏八宝琉璃灯已经点上了。
傅天豪躺在床上,一床大红缎面儿的被子只盖了一半儿,他侧着身躺着,直望着对面的妆台,从明亮的镜子里,他能看见两张脸,一张是他自己的,另一张是凤妞儿的。
看看他自己的脸,他并没有觉得怎么悲痛,他认为那不是他最重要的,无损他顶天立地的人格,他仍然是仰不愧,俯不作的“大漠龙”傅天豪。
对谭北斗师徒,他只有点气,气他师徒不该那么卑鄙,那么阴毒,毕竟,跟他们师徒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再看看镜里凤妞儿那张脸,凤妞儿正在梳头:还没有施脂粉,可是那张娇靥却娇红欲滴,似乎带着一种新婚第二天,那种已为人妇的娇羞,已为人妇的乍惊还喜。
灯下镜里看个够的凤妞儿,比在“张家口”那夜还要娇艳,傅天豪为之神往,唇边浮现了一丝发自心底的笑意。
凤妞儿从镜里白了他—眼,哼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看了还笑,可恶。”
傅天豪笑出了声:“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女儿家对镜梳妆,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男人家总想站在镜前看娇妻梳妆,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朱庆余那首闺意献张籍水恁的动人处。”
凤妞儿立时停了玉梳低声吟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像么?”
傅天豪道:“此情此景,谁敢说不像,谁又能说不像。”
凤妞儿那吹弹欲破的娇靥上掠过了一丝幽怨神色,手中玉梳猛力梳了几下头发,道:
“下辈子吧!”
她没再说话,很快地梳好了头,又在脸上薄薄施了一些脂粉,站起来,转过身,含笑问道:“怎样?”
傅天豪正容道:“娥眉,清丽无限,不该是尘世中人。”
凤妞儿哼地一笑,道:“也配。”
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儿声轻微的“叭”、“叭”异响,像是有人在弹指中。
凤妞儿眉锋—皱,低低说道:“在催了,可真急,也不管人家春宵苦短……”
一顿说道:“我下去了,你再躺会儿吧,过了这一会儿想躺都没了。”
傅天豪笑笑说道:“我还真不想离开这儿。”
凤妞儿道:“那由不得你,待会儿自会有人架你下去,”
满含忧怜地看了傅天豪一眼,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傅天豪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口 口 口
天已经很亮了,可是庭院中还笼罩着迷蒙的晨雾。
凤妞儿袅袅行出了小楼,小楼前一棵大树旁站着“猴儿脸”崔护,他上下打量了凤妞儿一眼,含着笑说道:“大妹子,老爷子让我来问一声,事情怎么样?”
凤妞儿木木然一摇头,道:“没有用,跟块粪坑里的石头似的。”
崔护脸色一变道:“那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凤妞儿道:“话还没套出来之前,老爷子恐怕不会动他。”
崔护道:“可是老爷子却不能让他在咱们手里待太久。”
凤妞儿冷笑一声道:“谭北斗跟姓展的三兄弟中这种朋友要紧,还是那批藏宝要紧,这要看老爷子的选择了。”
崔护道:“话是不错,可是老爷子总不能让他老待在你房里,我这意思大妹子你该懂。”
凤妞儿脸色微变,冷笑了一声道:“我懂,老爷子要连这点度量都没有,昨晚上何必把他送到我房里去,打当初也就不该让我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老爷子不愿意老让他在我身上占便宜是不是,那容易,你我两个人把他架下来,交给老爷子开香堂就是。”
崔护忙道:“大妹子,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唉,都是我这张笨嘴不会说话,惹得大妹子生气……”
凤妞儿道:“我怎么敢哪,什么人的气我都敢生,我有多大胆子敢生大师哥的气,请大师哥禀报了老爷子一声去,姓傅的非先要解药不肯吐实,是让我继续在他身上下工夫呢,还是这就交给老爷子处置,请老爷子一言定夺。”
崔护忙道:“是,是,是,大妹子,我这就禀报老爷子去。”
他是说走就走,扭头快步而去。
凤妞儿脸卜浮起了一片阴霾,香唇边上也浮起了一丝冰冷笑意……
突然,她似乎有所警觉,脸上的阴霾唇边的冰冷笑意一时俱敛,霍地左顾,她望着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问道:“谁呀?”
“凤姐好敏锐的听觉!”—声轻笑,那株大树后面走出个人来,是罗玉成,他一脸的笑意,笑得不怀好意。
凤妞儿脸色微微一变,道:“老么,是你。”
罗玉成走近一揖,躬身道:“凤姐,你早啊!”
凤妞儿—双眼神像利刃般,盯着他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罗玉成道:“来了半天了。”
凤妞儿道:“这么早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罗玉成笑笑说道:“想凤姐啊,都快想疯了,所以冒着雾,踩着露水一大早我就进了后院,凤姐看,我衣裳还湿着呢,心疼不?”
凤妞儿眉锋一皱,轻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在这儿跟我嬉皮笑脸的。”
罗玉成眨眨眼,道:“凤姐,我可不比你那崔大师哥啊,咱俩关系不同,是不是?”
凤妞儿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老么,算你厉害,只是这后院是老爷子住的地方,可不许人随便闯的。”
罗玉成眯着眼看了凤妞儿一下,倏然一笑道:“别吓人,行不,我们老爷子跟赵六指儿叔的关系算是不同,是不。”
凤妞儿没说话,看了他老半天才道:“说罢,你到这儿来是来干什么的?”
罗玉成道:“我刚才不是说么……”
凤妞儿道:“老么,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我这个人不怕谁揭短,抓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要坏了三大爷的事,倒霉的是你不是我。”
罗玉成不笑了,“哎哟”,一声道:“凤姐,干嘛说着说着就动火儿,咱们姐弟之间逗逗也不行么,比起谭北斗跟我们大爷,二大爷他们,咱们算是自己人,是不。”
凤妞儿凤眼一瞪,道:“老么,你……”
罗玉成忙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说,我说,行不?”
凤妞儿脸色稍缓,可是没说话。
罗玉成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笑得淫邪。
“凤姐,你的心愿总算遂了,兄弟我—夜没得安枕,你这里却好不舒服,所以我一大早跑来问问你,什么时候再安安兄弟我的心。”
凤妞儿倏然一笑,笑得娇媚无限:“既然有了个开头儿,还怕没第二回?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罗玉成两眼奇光一阵闪动,道:“凤姐,该给兄弟我个准时候了。”
凤妞儿扬了扬眉,道:“那要看傅天豪什么时候说实话了。”
罗玉成目光一凝,道:“傅天豪说实话么,他说什么实话。”
凤妞儿笑笑,没说话。
罗玉成道:“凤姐,咱们可不是外人啊!”
凤妞儿道:“我没说咱们是外人,可是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总之一句话,不管有什么好处,少不了三大爷的就是。”
罗玉成看了看她,一点头道:“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问了,只是咱们的事儿……”
凤妞儿道:“我不说了么,那要看姓傅的什么时候说实话,只等他说了实话,我的任务就完了,到那时候你还愁上不了我这座小楼么!”
罗玉成笑了,举手一揖,道:“凤姐,兄弟这儿先谢了,但愿姓傅的他早说实话,让兄弟我能早点上凤姐这座小楼,说真格的,兄弟我想凤姐快想疯了,凤姐忙吧,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
“慢点儿。”凤妞儿伸手拦住了他,道:“老么,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给说出去,这是我们老爷子跟三大爷的大事。”
罗玉成道:“兄弟我知道,咱们是什么关系,这还用凤姐你交待么?”
“还有。”凤妞儿道:“大哥、二哥是你杀的,傅天豪已经知道了。”
罗玉成吃了一惊道:“他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凤妞儿道:“当然是我告诉他的呀。”
罗玉成一怔,旋即脸色一变,道:“凤姐,你怎么告诉他这个……”
凤妞儿道:“傻子,我不告诉他这个能赚得他的心么,要不能赚得他的心,我又怎么能套他的实话来,傅天豪既落进了咱们手里,那一个会轻饶了他,难道你还怕他找你算帐不成,瞧你吓得那个样儿,没出息。”
罗玉成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道:“刚才我那知道凤姐的用心……”
凤妞儿道:“现在知道了么?”
罗玉成道:“知道了,凤姐都告诉我了,我还能不知道?”
凤妞儿道:“那你就走吧,别让我大师哥碰上了,他生性多疑,要让他在我们老爷子耳朵边儿上两句,咱们可都不好受。”
罗玉成嘴硬,其实他还真怕,忙答应了两声转身走了。
他走了,凤妞儿也转身走回小楼,当她转过来的时候,她笑了。
她那双诱人的香唇边泛起了一丝很得意,很得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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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远处有两个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左边那一个躲在长廊尽头的屋角后,右边那一个站在了离小楼十一二丈远近的那座假山旁,看样子他不像有意躲着偷听,而像要走向小楼,走到假山旁停了下来,左边那一个满脸是笑,右边那一个脸色发白,刷白刷白的。
轻快步履响动,崔护像—阵风般到小楼前,他叫住凤妞儿,然后到凤妞儿跟前低低说了两句,凤妞儿点了点头,转身走回了小楼。
崔护又像一阵风般走了,凤妞儿进了小楼,崔护也走得没了影儿。那两个,左边那一个,跟右边那一个,也先后从长廊尽头那处屋角处跟那座假山旁消失不见了。
口 口 口
傅天豪睁开眼望着凤妞儿进了屋。
在楼上跟在楼下,凤妞儿她判若两个人,上了楼她就笑吟吟地,而且出奇的娇柔。
她进门便道:“算你运气好,赵六指儿让我在你身上还继续下工夫。”
傅天豪倏然一笑道:“谢谢赵六指儿,不是他我真没这份艳福。”
凤妞儿白了他一眼,啧道:“贫嘴……”
挪身坐在床沿儿上,望着傅天豪道:“我原以为‘大漠龙’是个永远扳着脸不会笑的,孰不知不但你会笑还有这么一张贫嘴。”
傅天豪道:“我也有扳着脸不会笑的时候,不过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对谁,是么?其实,谁都一样,刚才在楼下的你跟现在的你就绝然不同。”
凤妞儿道:“那是因为我一见他们就讨厌,甚至于恶心,难道说你不讨厌我。”
傅天豪道:“我拿你当朋友,当红粉知己。”
凤妞儿道:“因为我这个人还不错,不是那种头顶上长疮,脚下流脓,坏透了的人。”
傅天豪道:“凤姑娘,我发现了你隐藏着善良的一面,那是难能可贵的。”
凤妞儿眼圈儿突然一红道:“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碰上一个拿我当人,甚至拿我当朋友,许我为红粉知己的人了,尤其这个人是你,即使是假的我也信。”
傅天豪道:“凤姑娘,我并不希望你救我,我只希望你能挣脱这个邪恶圈儿……”
凤妞儿微一摇头,黯然说道:“太迟了,傅郎,我是隔着墙吹喇叭,名声在外,一旦走出去,受不了人们的目指。”
傅天豪道:“凤姑娘……”
凤妞儿伸手按上了他的嘴,道:“不淡这些了,跟你在一起,我本来很高兴,可是一提起这些就想哭,我要告诉你,虽然赵六指儿让我在你身上继续下工夫,可是他这种主意不会维持太久,过不了晌午他就会改变主意的,你心里最好有个准备。”
傅天豪讶然说道:“这是为什么?”
凤妞儿道:“刚才我在楼下跟罗玉成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傅天豪道:“听见了,不过没听完全,怎么?”
凤妞儿道:“我不是说给你听的,我是说给躲在不远处的另两个人听的。”
傅天豪道:“另两个人是谁?”
凤妞儿轻声道:“谭北斗的大弟子,展熊飞的七徒弟。”
傅天豪一怔,旋即说道:“你看有用么?”
凤妞儿道:“至少他们两方都对赵六指儿动了疑,谭北斗老好巨滑,或许会不动声色,展熊飞跟张保可不是能忍这份仇恨的人,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三番两次地找你了,再加上谭北斗暗中一挑,只怕过不了多久就有得热闹瞧了。”
傅天豪道:“凤姑娘,这话可是你说出去的。”
凤妞儿微一摇头道:“别担心我,换别人不要紧,只要别换赵六指儿就行了,听我刚才始终没明提藏宝的事?”顿了顿道:“没这么做之前,我急着这么做,一旦这么做了之后我却又后悔了,这么一来势必逼得赵六指儿改变主意不可,他一改变主意,你在这儿就待不久了。”
傅天豪道:“这就跟害了病非打针不可一样的道理,扎一针病就好了,怕扎针永远让病魔缠身,长痛何如短痛。”
凤妞儿道:“赵六指儿出了名的狠毒,我怕你受不了……”
傅天豪倏然笑道:“没什么受不了的,受不了也得受,他只要别让我落个残废……”
凤妞儿机伶一颤,突然摇头,道:“不,我绝不能止他碰你一下,你不知道,只要他一伸手,不死也会落个残废。”
傅天豪眉锋微微一皱,道:“凤姑娘……”
凤妞儿摇头说道:“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不让他动你。”
傅大豪道:“凤姑娘,要救我只有一个办法。”
凤妞儿道:“我知道,可是只有杜步娇才有解药,一时半会儿我没办法从她那儿拿到解药,只有再等,等机会……”
只听一阵吆喝声遥遥传了过来,凤妞儿一凝神,旋即说道:“西跨院闹起来了……”
傅天豪道:“展熊飞、张保跟他那几个徒弟,只怕一个也活不成了。”
凤妞儿道:“那怎么会,一个孙伯达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傅天豪道:“凤姑娘,你糊涂了,这件凶案一旦揭穿,展、张二人不但会跟孙伯达划地绝交,割袍断义,非杀罗玉成不可,而且也一定会跟赵六指儿翻脸,孙伯达是赵六指儿一伙儿,尤其赵六指儿已有霸占‘张家口’地盘之心,你想,赵六指儿会让他兄弟活着离开赵家大院么。”
凤妞儿呆了一呆道:“照这么说只怕孙伯达师徒也活不成了,赵六指儿杀了展、张二人后,孙伯达已经没利用价值,何况他原先打的就是先除展、张二人,再杀孙伯达的主意。”
傅天豪一叹说道:“他兄弟一向所学都不俗,要是同心协力,合作无闻,只怕赵六指儿难以动‘张家口’分毫,奈何他三兄弟之间自己先起了内哄,又来到赵六指儿地盘之内?”
傅天豪这里刚刚把话说完,西跨院那阵阵的叱喝声,适时归于沉寂,傅天豪叹了口长气,接着道:“完事了。”
凤妞儿缓缓说道:“只怕赵六指儿他们,很快地就要到这儿来了。”
傅天豪目光一凝,道:“话是姑娘说出去的,更是赵六指儿一旦追究起来……”
凤妞儿脸色变了一变,道:“不要紧,我自有办法应付……”
傅天豪忽一凝神,道:“姑娘,有人来了。”
话声方落,楼下响起了一阵急促弹指甲声。
凤妞儿站了起来,道:“你快躺着吧,我下去看看去。”
她没容傅天豪说话,袅袅行了出去。
凤妞儿下了楼,她的神色相当平静,“猴儿脸”崔护带着两个人站在楼门口儿,他的脸色却不大对,凤妞儿一出来他便道:“大妹子,老爷子让我把姓傅的带到花厅去。”
凤妞儿清楚地看见崔护衣裳上有几处血迹,她目光一凝,道:“大师哥,你怎么了?”
崔护笑笑,笑得有点不自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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