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枫桥镇农宅,已经是午牌末。
高夫人母女,比他先半个时辰返回枫桥镇。隐园唐家的船快,把母女俩直接送返枫桥
镇,他是另雇小舟返回的,慢了半个时辰。
五岳狂客偕妻女在农舍等候他,诚垦地向他道谢。
母女俩虽然不曾在隐园见到他,却知道他曾经在隐园出入,招待她们的人也不想瞒她
们,说是姬玄华曾经在隐园作客。母女俩心知肚明,姬玄华决不是前往做和平使者的。
在厅堂中品茗,五岳狂客向他打听隐园的底细。他当然不便将混世金刚的底细说出,只
明白表示隐园的人,是荀秋阳南货行荀东主的朋友,并将唐园主的警告说出,一再请高家的
侠义道朋友,避免对荀东主的船造成伤害,以免日后麻烦。
“我们不会索连无辜,对荀秋阳南货行本来就没有骚扰的打算。”五岳狂客诚垦地说:
“老实说,应付三家走狗,我们已感到心劳力绌,哪有能力拖累其他的人?我们的目标是保
全善类,只要能牵制住他们,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东厂的走狗一走,我们仍有两家走狗需
要周旋呢?”
“你们真正可虑的人,正是织造署和巡抚署的两家走狗。”姬玄华当然了解情势,据实
指出问题所在:“东厂恶贼的目标,是杀专使的主凶费老哥。毕竟他们是远道而来的人,对
暴民首领的事不熟悉,只能用实力支持两家走狗缉拿。而本地的两家走狗消息灵通,诸方罗
织无所不用其极,你们的工作应该全力放在两家走狗身上。哦!扬州生死一笔的仇恨,你
们……”
“那只是介入的借口,我们哪有力量报复?”五岳狂客长叹一声:“看来,只有期诸来
日了。”
“姬兄,有你相助,我们就可以向东厂走狗大张挞伐。”高黛坦然向他求助:“一定可
以把这些害民贼留下,我们一直合作得很顺利,不是吗?”
“我仍在尽力呀!”他也觉得这期间双方合作得很顺利愉快:“反正他们不愿偿债,我
当然不会放弃债权。而费老哥则志在要他们的命,他要命我要钱,双管齐下,一定可以掩护
你们工作的进行。咱们放胆进行吧!这两天情势有何变化?”
“货船正在加紧上货,专使座舟已改泊胥门外姑苏驿码头,防守极为严密,白天的警卫
也用匣弩设岗,看来他们真有赶紧离境的打算。”五岳狂客的消息十分可靠,可用的人手愈
来愈多。
“唔!我讨债的工作,得放勤快些了。”姬玄华欣然说:“要不,两万银子要泡汤啦!
高前辈,我得加紧着手进行。”
“咱们的眼线很可靠……”
“高前辈,最好把眼线撤远些。”姬玄华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他不甘心,很可能恼
羞成怒,大举找某些人发泄。你们不能损失人手,要保持实力与两家走狗周旋。你们不能滥
杀,他们能。”
“这……”
“真的需要特别当心,他们的眼线必然比你们高明。咱们分头进行吧!我这就去找费老
哥商量。”
“我跟你去。”高黛想缠住他,这期间双方合作颇为顺利。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我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行动将无所顾忌,必要时我将不惜掀起狂
风巨浪。我不怕他们用任何罪名扣我,但你却不行。他们奈何不了我,却可以用许多借口向
你们高家讨伐,所以除非有其必要,不然你不能和我再在一起公然露面。”
其实,高黛不在他身边,也不见得安全,这次被隐园唐家掳走便是明证,那时高黛并没
与他在一起。
“你怎么给他们这种荒谬的承诺?”费文裕直摇头,不以为然:“那些恶贼一定全往货
船躲,货船就成了他们的护身符。你的两万银子泡了汤,我也宰不成他们了,你这笨蛋。”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某些强权,老哥。”姬玄华脸上有无可奈何的表情:“混世金刚
人手不少,真要倾巢而出和我们来硬的,咱们还真的穷于应付,何况……”
“何况,对你情意绵绵的高黛姑娘在他手中。”费文裕打趣他:“宁可酒醉鞭名马,不
愿多情误佳人;这是哪一位大诗人的滥句?”
“老哥,怎么扯上情了?胡搞。”他苦笑:“那丫头鬼心眼多,满脑子侠义女英雄念
头。她之所以向我表示好感,是因为算定我能帮她。她对你就心存害怕,你爷爷天魔的名号
让她不安。假使让她知道我是旱天雷,她不找地方躲起来才是怪事。”
“唔!我也有点看出来了,至少我认为她对你缺乏依恋关切的情意,很可能对你的花花
公子表现怀有戒心或潜在的反感。好在彼此在相互利用,你如果想进一步发展,必须在心理
上早作准备。”
“准备什么?”
“收起花花公子形象,放弃旱天雷。”
“荒谬绝伦!”姬几乎要跳起来。
“侠义英雄五岳狂客,和大盗旱天雷……”
“别说啦!老哥。”姬玄华大笑:“哈哈!和五岳狂客在一起的一群侠义道高手名宿,
一定会去跳太湖。”
“跳在太湖里也洗不清呀!兄弟。”
“我不会忍心让这种事发生。”
“那可不一定哦!某些事的发生是难以避免的。哦!混世金刚的六合解脱魔功,真的很
可怕?”
“谈不上可怕,问题是我不能让他恼羞成怒,既不可胜,又不能败,我的处境相当不
利。”
“你的意思……”
“我老爹十几岁出道时,就和潮音魔尼梁丘七忘打了一架,没赢也没输,此后不见面就
罢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斗嘴皮子。那时,梁丘七忘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女人了,她名叫七
忘,其实什么也没忘,非要引经据典,证明她参悟的六合解脱神功如何伟大,有时还动手动
脚。家父念在她年纪大位高辈尊,懒得和她计较,讽刺一番了事。老哥,你认为我真对付不
了混世金刚?”
“唔!真的不能赢也不能输,处境恶劣。”费文裕大摇其头:“胜了,隐园的人恼羞成
怒,输了,人家就把你看扁啦!”
“所以吃了不少苦头,挨了好几下重的。”
“活该!喂!你老爹是不是北天王?”
“没错。”
“没和南金刚较量过?”
“没碰过面,一南一北互不侵犯。家父连混世金刚的师父梁丘假尼姑也不介意,哪能与
混世金刚计较?”
“北天王南金则,都是在壮年急流勇退,委实是江湖一大损失。”费丈裕说:“一个杀
贪官,一个惩豪强,如果两人能联手轰轰烈烈干一场,保证把江湖搞得烈火焚天,岂不大快
人心?”
“权势与声威一旦发展至某一颠峰,烈火焚天就势难避免了,一定有人拥簇着,向另一
颠峰迈进。人的欲望是没有颠峰的,会一直升至死亡为止。他们都很明智,欲望也不高,所
以急流勇退,焚天的烈火烧不起来。老哥,我到姑苏驿走走。”
“千万小心,别让那些混蛋在你背后用匣弩暗算得逞。”费文裕叮咛:“我到织造署附
近走走,我怀疑生死一笔那些人,是不是还藏在宾馆里。姑苏驿码头的三艘专使座舟,摆出
金城汤池的姿态,表示专使已在船上。我看靠不住,从船的吃水深度估计,船上根本没有几
个人躲在舱内。如果不在宾馆,人躲至何处去了?”
“货船。”
“货船还在上货呢!”
“好吧!咱们各自小心。”姬玄华说:“生死一笔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敢出其不意
把躲在虎丘生祠的主力撤走,必定有足以应付我们的阴谋。”
“兄弟,只要不操之过急,咱们足以冷静应付任何阴谋,我们小心做一个冷眼旁观者,
比鲁莽冲动硬干有利多多。”
“我并不急,反正抢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宰他们的心愿还未了呢!天杀的!这老狐狸不易对付。”费丈裕恨恨地说。
姑苏驿是水驿,也是江南规模最大的水驿,本身拥有的交通驿舟,就有四十艘之多。大
小驿船是红色的,驿站码头一色红。水上朋友都知道,这些红色船只,在任何水道里都有优
先通行权,其他船只必须让出航道,连官船也不例外。
驿站码头不许商家的船只停靠,三艘专使座舟却有优先权,也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专
使旗、军旗、职旗……各式旗帜被刮得猎猎飞扬,极为壮观。
码头与船上,皆有跨刀挟弩的人戒备,闲杂人等皆禁止接近,外围有吴县的治安人员驱
赶闲人。舱门舱窗紧闭,不可能看到船内的动静。
馆舍占地甚广,一次可以接待五六十位过往的官员。这种大驿根本不接受一般普通旅
客,想混进去侦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寒风砭骨,人躲在舱内是十分正常的事,不能因舱门舱窗紧闭,而断定里面没有人。
姬玄华摆平了一个驿卒,将人塞在废物堆里,换穿了驿卒衣裤,溜至一艘驿船,仔细侦
查三艘座舟的动静。他很有耐心,像伺鼠的猫。
专使座舟偶或有人出舱走动,他发现一个相当熟悉的人。没错,名剑客乾坤一剑解彪解
大爷。
可是,他看出某些可疑的征候。
他不喜欢乘代步舟,太慢了。如非时间充裕,他宁可撒开大步赶路。
绕过阊门走大道,至枫桥还有八九里,脚下一紧,有点心中焦躁。
河堤边奔出扮成村姑的高黛,奔出拦住去路。
“姬兄,请留步……”高黛喜悦地叫。
“哦!你们得到消息了?”他问。
“什么消息?”
“不知道?”
“究竟什么呀?”高黛一头雾水:“我们只知巡抚署的走狗,全都撤回城不出来走
动。”
“那就对了。”
“姬兄,你是说……”
“生死一笔那些狗东西,重施金蝉脱壳计,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所以巡抚署的走狗暂
时不会出城活动。”
“他们走掉了?不可能呀?”高黛不相信:“今早我们的人,还亲眼看到那个孙专使下
船上船,在众多警卫的护送下,到城内织造署走了一趟。”
“都是假的。”姬玄华语气肯定:“我看到乾坤一剑解彪在船上走动,相距甚远看不真
切,但腰间的剑是普通兵器店都可买到的下等货,他的青钢剑是上品,可列于宝剑级的利
器。”
“哎呀……”
“他们走了,你们保全善类的工作,减少了八九成压力,可以放心进行了。”
“你呢?”
“我一定要把债讨清,他们逃不掉的,哼!”
“姬兄,算了吧,请留下帮助我们,飞天豹子与唯我居士那些走狗……”
“那与我无关,高姑娘。”他摇头拒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目标,有他自己的事
业前程。你们的工作是长期性的周旋,做的是救苦救难大菩萨的工作。我不能放弃自己的
事,耽在这里虚耗光阴。”
“姬兄……”
“去找费老哥吧!”他诚恳地说:“生死一笔那些人并不该死,对付费老哥是他的责任
身不由己,既然胆怯逃回京师,费老哥不至于赶尽杀绝穷追不舍。而且费老哥的目标,也是
保全苏州的善类,他当初大闹公堂击毙专使,确是引发民变的主因,所以他认为有责任保全
善类,因此不会离开苏州。唯我居士与飞天豹子,才是搜捕善类的刽子手,所以费老哥必须
留下来与走狗周旋,他才是你们最得力的保护神。”
“这……”
“高姑娘,不要太重视你们侠义道的神圣宗旨,认为天魔的后人,必定也是可怕的凶
魔。如果你们不捐弃成见,你们的工作是相当困难的。飞天豹子的死党很多,像冥火真君毒
手阴神那些人,决不是你们所能对付得了的,没有费者哥相助,你们所付的代价必定十分重
大。去吧!去找他……”
“你……”
“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姬兄……”
他脚下一紧,头也不回急急走了。
高黛长叹一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不胜依依。
东厂专使偷偷溜掉了,金蝉脱壳计用得十分高明。
两家走狗奉命停止活动,表示集中全力保护留在姑苏驿的专使,掩护真的专使远走高
飞。因此城外已经走狗绝迹,没有安全的顾虑。
姬玄华本来就半公开活动,一点也不介意三家走狗的监视,走在大道上往来快速,走狗
们不可能仓猝间集中人手对付他。
除非行刺暗杀,没有人敢出面自讨没趣,因此他来去自如,在城外是他的天下。
沿途没有人跟踪,他放心大胆赶路。
离开高黛,他毫无留恋地各奔前程。对这位侠义女英雄,他始终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感
情上毫无波澜,先天上就在意识上划下了不可能跨越的鸿沟。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孩很美,相当可爱,但却没有意气相投的认同感存在。他宁
可与镜花妖这类女人交往,镜花水月这类女人,没有像女神一样的尊严面孔,那才是真正的
女人,逢场作戏最好的女人。
想起女人,他有点心动。
唐季华,这位气质千变万化的小姑娘。
相处为期短暂,他却有熟稔契合的感觉。
他叫玄华,唐姑娘叫季华,是巧合吗?仅在名字上双方就拉近了一步。
想起唐姑娘在船上,所流露的温顺柔婉少女风情,他怦然心动。他不知道那晚在窄小的
船舱内,他是怎样度过浪涛排空的半个时辰。
假使姑娘把他制住,结果如何?
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线,把他俩牵连在一起,想到唐姑娘,唐姑娘果然出现在他眼前。
唐姑娘一身青袍,打扮成明眸皓齿的小书生,在农舍的门口,笑吟吟地迎接他。
“辛苦了,姬兄。”唐姑娘欣然抱拳行礼:“你匆匆忙忙,不会是有跟踪吧?刚沏好的
茶,请进。”
“是龙井吗?”他进门便嗅到茶香:“谢啦!正感到口渴呢!”
“不许牛饮哦!”姑娘俏巧地替他斟上一小杯:“只带了一小袋,茶具是农舍主人
的。”
“你的两位侍女呢?”
“这……”
“没带来?”他喝了一杯润喉:“谢谢你释放了高夫人母女,我保证一定会遵守诺言。
其实谈不上遵守,专使们已经用金蝉脱壳计跑掉了。”
“咦!你知道了?”
“是你们设计的?”
“是生死一笔设计的,瞒住了所有的人。一早便船发阊门,走山塘出浒墅关。我们都以
为他会在今晚动身,这老人精的确厉害。”
“哼!他逃不了的。”
“姬兄,荀东主仍然希望你接受他代偿的两万银子……”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钱而胡作非为?”
“哎呀!我猜对了。”姑娘兴奋地娇叫。
“你猜对什么?”
“我猜你用讨债作借口,惩罚那些害民贼,我没看错人,我好高兴。”姑娘得意地说:
“人人都说你是贩卖人口的勒索凶犯,是花花公子,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结果,你错了。”他接口:“我一定要讨回拍卖朱雀功曹的二万两银子,仍然是见了
漂亮女人就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你高兴的是,荀秋阳南货行的船,不会再受到我的骚扰,
因为欠债人已经不在货船上了。”
“就算我错了,我仍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是呀!助你追讨两万银子的债,助你追回已落在生死一笔控制下的镜花妖。”姑娘眉
飞色舞:“有我相助,成功的机会倍增。”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