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
“珍重……”
小舟急驶而至,他飞跃而起。
华灯初上,百花洲码头灯火如昼,尤其是近盘门一带,花船繁灯似海。
专使座舟的泊舟区,人迹稀少灯影朦胧,附近有不少巡捕丁勇巡走,禁止行人接近。
三艘专使的座舟,舱窗紧闭,前舱面与后舱的舵楼,只有两盏气死风灯笼迎风摇曳。代
表东厂缇骑专使的各种旗帜,被风刮得猎猎有声。
每艘船派有两名警卫,码头的跳板前只有一个。
码头对面是一排仓库,库门闭得紧紧地,附近鬼影俱无,由于这段地区戒严,仓房一切
都停顿了。
一个船夫匆匆走近,向沿途的巡警打出一连串信号,不再受到拦阻,匆匆拉开舱门进
舱,舱门随即闭上了。
舱内一灯如豆,生死一笔与五名同伴全身劲装。
“启禀长上。”船夫行礼毕匆匆禀报:“人已经来了,就在左首的第三条小巷底。”
“几个人?”生死一笔问。
“一个。”
“只有一个?”
“是的,只有一个。”船夫肯定地说。
“谁?”
“姬玄华。”
“没看错?”
“是他,没化装易容。青灰色夜行衣,雁翎刀系在背上,潜伏在最外侧的小屋侧,很少
移动。有两组人监视,船上的人请注意信号。”
“奇怪,姓费的为何不来?”生死一笔老眉深锁:“会不会另有花招?”
“还早呢!长上。这两个混蛋来去如风,随时都可能赶来会合,必定会重施故技,发疯
似的冲上船大叫大嚷讨债,他们狂得很呢!都以为是盖世的霸王。”
“那边可有信号传来?”生死一笔向舱外低问。
“还没有,这时应该启碇了,信号要晚片刻传到,应该不会出纰漏。”坐在近窗处的勾
魂无常回答。
把守在舱面的一名警卫,突然弹指发声。
“灯号传到,三长两短。”警卫低叫。
对岸的城头上,灯光不住连续闪烁:三长两短、三长两短……共闪动了十二次。
“回信号。”生死一笔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亮之后,他们该已越过无锡了。诸
位,看我们的了,姬小狗不死,咱们返京之途多艰。”
“小狗惯于初更发动。”勾魂无常咬牙说:“咱们该准备迎客了,不把他射成刺猬,也
要把他变成烤猪,非把他弄死不可。”
好漫长的等待,初更过了,二更将尽,依然毫无动静,等得令人心焦。
警哨共传来了四次闪光信号,最后一次的信号是:潜藏的目标不见了。
中间的座舟,突然出现反常的晃动。
“不好!船底有人!”舵楼的警卫大叫。
“糟!”冲出舱的生死一笔大叫:“怎么可能从水下来?他想干什么?”
船下一声怪响,再一声巨震。
“船底被凿破了,会水的人快下去!”有人大叫。
这些来自京师的人,十之七八不谙水性。
三船的人全部涌出舱外,每个人手中,如不是五矢连弩,就是雷火九龙筒,都是来自苏
州卫的利器。苏州卫派了一位百户,带了百名卫军驻守生祠,但并没带有这种犀利的军器。
如不是兵荒马乱两军对阵,这种利器通常收藏在卫城的军库里,以免被不肖卫军,携出卫城
为非作歹,今晚却被东厂专使借来了。
一声水晌,两个赤条条的人,出水窜上舱面,巨斧砍向粗如鸭卵的缆绳。
连弩暴响,两声狂叫,两个水鬼跌入水中,水花一涌无影无踪。
水鬼们估计错误,以为船一漏水,这些北方来的旱鸭子,必定纷纷向码头逃命,这时登
船断缆,船就可以半浮半沉被推离码头了。
生死一笔沉得住气,缆绳不断,不会下令离船。
“不是姬小狗。”拘魂无常看出端倪。
水鬼们纷纷出水,拼命利用黑暗向船上抢。
“是水贼!”生死一笔怒吼:“闹湖蛟,我要剥他的皮!”
虎丘以往没有更夫打更,自从建了魏奸生祠之后就有了。
更夫只有一个,仅在生祠虎丘码头之间走动,每一更次与每一点,皆设有起止的位置。
生祠前面,每一夜都灯火明亮,牌坊与祠门的警卫,也一个个精神抖擞。
老更夫挟着梆,提着锣,锣表示更,梆表示点,一人两兼,相当辛苦。
到达河口码头,向西到达西堤亭,这里,是三更的起点。老更夫进了亭,按往例在这里
歇脚半刻,再动身时,一出亭便得敲三更的起更锣。
一进亭,老更夫叹了一口气,在亭中的石桌放下锣和梆,慢吞吞在石凳落坐,老眼盯着
亭栏的一个朦胧黑影,毫无惊讶的表情流露。
那是一个人的背影,具有人的轮廓,发如飞蓬,很难分辨是男是女,身材却不像女人,
也许是一个疯婆子。浑身黑,隐约可看到奇怪的斑纹。
“哦!你在等什么?”老更夫用世故的口吻问:“像我,等白了头,依然等不到什么。
世问有些事不能等,要去争取。”
“等你起更。”黑影说:“而且我打算替你打更,一直打到生祠牌坊下,那是三更三点
的好时辰,也是某些人进鬼门关的好时辰。”
“你请便吧!老汉也感到累了,上了年纪,天气一转凉,就腰酸背痛手脚不灵光啦!”
“谢谢。”
“不客气。老汉觉得,你选错了时辰。”
“怎么说?”
“人都走了,东西也搬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二更初,往北走的,轻舟很快,共有三艘。这种轻舟不可能长行,应该在浒
墅关换船。”
“哦!难道我白来了?”
“可以赶下去呀!务必赶在换船之前,换了船,就找不到他们了。要赶吗?”
“不,我的目标在这里。”黑影坚决地说:“你呢?”
“我没有冒险的本钱,留在这里的人仍然太强了。”老更夫叹口气:“东西都不在了,
实在犯不着冒险。”
“你是哪一个贼?”
“乾坤盗鼠。”
“四大飞贼排名最末的一个。”黑影说出对方的底细:“当然犯不着,还留在这里做什
么?继续打更?”
“不了,这就走啦!更柝给你。”老更夫拍拍更锣:“现在,该起三更了,再见。”
黑影一转身,老更夫已经不见了。
牌坊有四名戎装整齐的卫军,一个个无精打采,寒风刺骨,谁也打不起精神来。
祠门灯火明亮,也有四个警卫,但不是卫军,是巡抚署的丁勇。
这座普惠忠贤生祠,是毛巡抚筹资建造向魏奸表忠的,因为上次民变,暴民杀掉了派来
苏州的专使,毙了从浙江经过此地的另一批专使,毛巡抚手足无措,被魏奸认为处事软弱,
有纵容包屁暴民之嫌。毛巡抚几乎丧胆,以建造宏丽的生祠赎罪邀宠。
因此,除了织造太监李实派人管理之外,毛巡抚的人,负责事实上的内外警戒。李太监
也向苏州卫调来了一队卫军,负责外围的警卫,有军方的卫兵站岗,的确要比丁勇神气威严
多多。
其实苏州卫的官兵,自从海疆倭寇绝迹之后,几十年没打过仗,大多数都是虚有其表的
半老百姓,用来吓唬小民百姓还可以派用场,用来对付土匪强盗毫无用处。
四个警卫看到更夫接近,习以为常毫不介意。
接近至二十步外,灯笼的暗红色摇曳不定光芒,大道两旁的大树枯叶也摇晃不定,所以
仍难看清更夫朦胧的身影,更夫衣裤上的黄色斑纹也有掩护作用。
“当啷……”更锣丢落石阶的声音,令四个警卫大吃一惊,这才看清更夫换了人。
“妖怪!”两个警卫惊恐地狂叫。
“皇天保佑!”另两个警卫拖了长枪,发疯似的向不远处灯火明亮的祠门狂奔。
雷公面具,兽纹紧身衣,右手握雷锤,左手是尺余长光芒闪烁的天雷钻。
一声震天大吼,山林撼动。
留下的两个惊怖欲绝警卫,终于一跤摔倒吓昏了。
旱天雷,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
上次江湖十俊彦之一的妙手飞虹,亲眼看到旱天雷出现,消息传出,他成了笑柄,没有
人相信旱天雷会在江南出现,有些人则以为是天下四大飞贼冒充的。
旱天雷大踏步向祠门走,警讯传出了。
祠门洞开,人群涌出。
旱天雷一步步向前走,让涌出的人有充份的时间列阵,让对方知道他是谁,旱天雷是强
攻硬袭的好汉。
以往,他是先警告再行动的。这次他不曾事先警告,所以让对方有充足的时间戒备。
“旱天雷!”涌出的人中,有人发出惊怖的叫声。
再一次震天吼声发出,他脚下加快。
最先奋勇冲出的六个人,是巡抚署的走狗,他们重责在身,不得不拼命一拥而上。
四支剑两把刀,形成刀山剑海,六个人同发怒吼,狂野地扑上了。
天雷钻光芒飞闪,两枝剑在暴震声中飞腾而起,雷锤如漫天雷电,每一击便响起一声暴
震,敲破了两颗头颅,把一个人击飞抛出丈外。
刀山剑海一冲即溃,狰狞的雷神面孔八方激旋,毫无怜悯地横扫过人丛,惨号声惊心动
魄。
片刻,又片刻,雷电交鸣中,先后涌出的五十余人,横七竖八撒落在门外的广场上,只
有五六个人能平安逃入祠暂避凶锋。
从两侧赶来的数十名卫军,刚呐喊着合围,右面的人已被雷电锲入,躯体向四面抛掷、
摔倒、血肉横飞,钻到人倒,锤及命丢。
遍地尸骸,卫军残余一哄而散。
冲入祠门,广阔的前院正好施展,劈面碰上了三十余名织造署走狗与留守的东厂高手。
他已经杀红了眼,一声雷吼,人化流光冲入人丛,响起一连串霹雳,有如虎入羊群,所
经处波开浪裂,洒出漫天血雨。
钻与锤都是近身搏击的重兵刃,被击中的人骨碎肉裂,躯体飞抛摔掼,说惨真惨。
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一击,刀剑即使能击中他快速的身影,也刀蹦剑跳伤不了他,所造成
的伤害微乎其微,普通的刀剑一触体便被震偏反弹。
余下的人不到三成了。
死了的人中,有些根本没有出手向他攻击的机会,他在人丛中冲闪速度不但快,而且闪
钻的身法极为灵活,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被他从后方或侧方贴上击倒的,对付围攻的经验十
分丰富,下手极为凶狠,沾身便有人毙命,下手不留情。
没有激情,没有怜悯,举手投足凶猛狠辣,气吞河岳有我无敌,这才是真正亡命的搏
杀,唯一的正确行动是把可及的人击倒、杀掉。
人一少,搏杀也因而慢下来了,身手高明的人获得活动的空间,知道闪躲游斗避免硬
拼,没有同伴碍手碍脚,反而易于施展。人多一拥而上,不可能有闪避的机会,只能全力硬
拼,劲弱的一方,注定了是输家。
兵败如山倒,胆小的人早就逃了个无影无踪,留下来死撑的人不多,这些为钱而卖命的
人,能胜不能败,败则一哄而散。
血腥中人欲呕,遍地尸骸,未死的人发出凄厉的叫号,伤势不大重的人连滚带爬向外
逃。
一锤击毙殿门前的一个人,他狂野地转身准备回头冲刺,身后跟来的两个人惊恐地急
退,失去接斗的勇气,被他狰狞的雷神面孔吓坏了。
他不再快速冲刺,也乘机调和先天真气。
只有五个能站立与他面面相对的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雷神形象极为令人恐怖,简
直就是妖魔鬼怪的化身,胆气不够的人必定魂飞魄散。
“你……你好残……忍……”那位相貌威猛,手中有一把重家伙盘龙护手钩的中年人,
咬牙切齿厉叫:“天地……不……容……”
“你们杀的人有多少?”他用字正腔圆的官话沉声问:“我杀的人手中有刀剑,他们杀
我的机会有一半。而你们所杀的,却是羔羊似的可怜虫。”
“你到底是谁……”
“旱天雷。”
“你……”
“江洋大盗旱天雷,今晚抢劫这座用江南人的血汗,甚至用他们的性命,所建造的奸臣
国贼祠。”
“你这无法无天……”
“去你娘的混帐!你们才是无法无天的毒蛇猛兽,不杀光你们决不罢休,杀!”
最后一个杀字有如乍雷,声出人已扑上了。
“铮!”护手钩架住了天雷钻,雷锤同时光临对方的顶门,快逾电光石火。
那人扭头躲闪,噗一声锤左肩,骨折肉陷,胸骨下沉。
天雷钻斜掠,从另一人的右胁下贯入。
一照面便倒了两个,势如摧枯拉朽。
另三人魂飞魄散,向外飞逃。
“砰砰……”他一锤砸在巨大的铁叶门上,火星飞溅,铁门连动也不动。
左侧门踱出背系雁翎刀的费文裕,从容跨过一具具尸骸走近。
“我来晚了一步,所以袖手旁观。”费文裕说:“一看便知道用不着我插手了,你的杀
孽比我更重。”
“被我料中了?”旱天雷问。
“不错。”
“结果如何?”
“船上有弩,有九龙筒,四十余个水贼,死掉了一半以上,毫无希望。”费文裕苦笑:
“早知生死一笔那混蛋如此阴险,应该阻止水贼们送死的。”
“那我就不能乘机前来提早下手啦!”旱天雷从八宝囊中,取出一串大号钥匙。
“能开启吗?”费文裕问。
两只巨铁环,扣着一只巨型的三十斤大将军如意形大锁,用巨斧拼命砍,也休想破坏这
种巨锁。
“在木渎镇王家锁铺混了几天,为的就是这前后两把巨锁。”旱天雷长叹一声:“没料
到葬送了浩园一家十六口,我好难过。”
“那不是你的错,兄弟。”费文裕正色说:“你也用这种话来劝过我,你自己怎么反而
想不开?我们都喜欢自责自怜,日后……去他的日后,动手吧!”
大殿是前后外锁的,偏殿的大铁门则是内闩,夜间不许有人在内逗留,所有的灯笼都是
长明灯,每根烛皆粗如鸭卵,整座大殿光亮如昼。
扭断木像的头,取出里面的珍宝,几颗翡翠大如鸡卵,灯火下光芒四射。
取掉衣袍手脚的珍饰,用刀开膛破肚,里面的珍珠玛瑙、各式宝石、金银雕饰、玉
雕……用一只大袋盛装,重量足有百斤之多,价值连城。
临行,两人把大殿偏殿的神龛、香案、法器、供具……打得稀烂。与真人一般大的魏奸
檀香木像,被打得碎成无数片屑。
全城大搜捕,搜捕大盗旱天雷。
毛巡抚急得屁滚尿流,把飞天豹子逼得几乎要发疯,捕盗追赃显然无望,旱天雷可能已
远出千里外了,想搜捕也力不从心。
旱天雷抢劫河间肃宁魏奸故里的生祠,劫去了百万珠宝,魏奸出动了两厂一卫的大队精
英,高手齐出搜遍天下,勒令各地官府搜捕,也劳而无功,劳师动众元气大伤,最后不得不
承认无望而不了了之。
毛巡抚可做的事,是严办守祠的人,虚张声势大索城内外,十万火急征调工匠重建大
殿,另雕魏奸的檀香木坐像,也乘机向市民勒捐索献,闹了个满城风雨。李太监不敢回苏
州,杭州的魏奸生祠警卫,增加了三倍人手,生祠附近一里以内的民宅全部拆毁,以免有歹
徒匿伏,巳牌前申牌后,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府城内公人满街,连一些本城的地棍,也躲到城外避风头,没人再敢冒险在城内活动
了。
姬玄华仍然落脚在枫桥镇,他无意秘密藏匿,反正目下满城风雨,所有的三家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