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已从三丈外传来,那萧杀寒森的无形压力,让他觉得脊梁发冷,心向下沉。这种杀气的压
力,他这种屠夫型的人,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他自己也可以发出这种震慑对手的凌厉杀气。
他再深深吸入一口长气,豪情勃发。
想当年,他出道扬名立万,雄心万丈气吞河岳,也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豪情意发气
傲天苍。岁月悠悠,人可以老,气不可夺,他双手仍然每天挥动随伴了他大半生的阎王令,
依然主宰许多人的生死。
一声长啸,他大踏步进入院子。
阎王令举起了,一双手坚定如铸。
双手如无千斤神力,决难使用这种重兵刃与人“交手”,能将之平举片刻的人已经不
多,可知他依然老当益壮,天生神力并没衰退。
“你还有机会全身而退。”姬玄华沉声说。
“老夫有毙了你的信心。”他威风凛凛气势不减当年。
“得罪了。”
“你上。”
一声冷哼,雁翎刀斜劈势若雷霆。
“铮铮”两声狂震,刀气破风声有如隐隐殷雷,热流驱走了寒气,每一击皆石破天惊。
人影乍合乍分,两种重兵刃硬碰硬狂野接触,双方都用上了真才实学,一接触优劣立
判。
唯我居士斜冲出两丈外,马步一乱。
“接刀!”沉喝声震耳,刀风压体。
他旋身发招,用上了全身劲道铮一声暴震,封住了跟踪追袭的一刀,凶猛绝伦的压力,
震得他双膀如中电殛,马步虚浮,身形斜震暴退,直向厢廊急撞,一声大震,不受控制的阎
王今,砍断了一根海碗粗的廊柱,屋顶发出格吱吱怪响。
刀光如惊电,猛烈无比排空而至。
他已无力再碰接这一刀,飞窜出丈外,凛冽的刀气掠右侧背而过,只感到毛骨悚然,有
肉裂骨折的感觉,护体神功似有在刀气强压爆炸的现象。
窜势未止,眩目的刀光已划空光临。
他从没碰上劲道如此可怕的对手,更没见过攻势如此强猛激烈的劲敌,那种无可克当、
能紧蹑而至绵绵进攻的气势,世所罕见。
总算手脚还算灵活,在千钧一发间扭身挡住了这一刀。
金铁狂震声中,他被猛烈无匹的震力,震得连人带令飞抛出丈外,“叭”一声摔跌、滚
动、仆伏。
阎王令远抛出两丈外,他感到双手已经麻木得不属于他的了。
他吃力地挣扎,屈一膝挺起上身。
刀光在眼前闪烁,强烈的刀气令他彻体生寒。
“我如果失职。”他虚脱地说:“死的人将不止我一个,我的下属也将许多人遭殃。”
“你死了,一了百了,不必为他们操心了,他们有他们的前程。”姬玄华凶狠地说。
只要刀光一闪,他的脑袋如果不飞起,便会从中分裂,世间其他的事皆与他无关了。
“我不能偷生怕死,只顾苟全性命。但我可以把他们的动静告诉你,以及他们可能的行
动如何。不然,你劈了我好了。”
“唔!杀了你,于事无补。”
“那是一定的,明天他们将另有新的司令人。”
“好,我同意交换。”
“一言为定。”他心中一宽,却感到浑身发虚,手脚一软,虚脱地重新仆倒。
名列天下第一大南货店的荀秋阳南货行,店堂仓栈之大,也是首屈一指的,各处到底有
多少房舍密室,恐怕连目下的第三代东主也糊糊涂涂。
一座位于堂奥深处的密室,荀东主与两位年约半百的夫子,和生死一笔五个东厂高阶人
物,洽商涉及机密的重要大事。
那位佩了绣春军刀的人,从招文袋中取出一小袋文件,一一摊放在长案上,然后向对面
苟东主三人面前一推,示意让对方过目。
那是苏杭两地,几家有名气的钱庄,所开具出来的庄会票,面额大小不一。
南京有四家大钱庄,在京师设有分号。苏州也有两家,但所开具的庄会票面额都不大。
其他大小钱庄,营业地区以南京浙江为限。(苏州属南京)
宝泉局的官会票,虽说可以通行天下,但只限于小面额的会票,千两以上的极为罕见。
主要的大额会票,通常都属于官府之间的往来,数量也不多。
假使从杭州带一千两银子上京师,而且一到京师便需立即使用,那就损失大了,甚至根
本所无法使用。
杭州的银锭形式,十两庄是两头稍大的纺锤式银块,与京师的猪腰式不同,京师人不使
用杭州式的块,杭州人也不收湖广的砖形银锭。所以说,各地所铸的银锭型式都不同,按各
地使用的习惯铸制,只在本地行使,任何银锭都不是天下通行的。外地银锭流入,一律行使
改铸。在杭州怀银北上京师,市面是无法行使的。
一大堆各式银票都是庄会票,一出江南有如废物。
一位夫子取过算盘,劈哩啪啦快速地逐张统计,片刻便有了结果。
“三十二万六千五百两。”夫子面无表情报出结果。
荀东主的脸沉下来了,像是苦瓜脸。
“万大人,小店京师的分号,把全部家当当货物全折现,也值不了十万两银子。”荀东
主叫起苦来:“敝号这里出票,京师敝分号如何能兑现?”
“你听着。”生死一笔胸有成竹,神情严厉:“我用织造钦差与东厂缇骑旗号一份,插
在你的十艘货船上,由专使座舟领航,勒令各地税关及地方官吏派员护送,沿途毫无阻滞。
十艘船的货物,到京师恰好赶上办年货季节,应该可以卖得三十万两以上,这得要你计划得
宜,运些值钱的货物,我认为在税金上,你就可以净省十万两银子。”
“这……”荀东主的脸色开朗得好快,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只是期限太过急迫……”
“放勤快些呀!有钱可使鬼推磨,我会交代织造署的人,全力支援的。”
从苏州运货物至京师,最少也有十处大税关,三十处小税站,每一关一站都凭单抽税,
处处要钱打点。一船货物如果能免税,保证可赚五倍利。
“好,我一定如期办妥。”荀东主心花怒放,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其中一艘船,留下八尺舱位,本座有些箱笼,由贵船带往京师。”生死一笔泰然自若
交代:“专使座舟载不下,东主可以自行指定某一艘船承载。”
“好的。”
“贵号的会票有问题吗?”
“没问题。王夫子,开票,全额开具,不收厘金。”
“遵命。”王夫子恭敬地应喏。
生死一笔让荀东主自行指定承载的船,表示所要运的箱笼,不会是必须守秘的机密,定
然是专使老爷们顺便带的私货,无关紧要。
三更初正之间,生死一笔五个人方离开荀秋阳南货行。
镜花妖必须离开苏州了,这里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地。
她心中雪亮,唯我居士并非为了道义,更非为了仁慈而让她活命,大方地弃约而赶她
走,而是怕因此而惹起姬玄华的报复,这老狐狸从来就没对其他的人仁慈过,怕姬玄华迁怒
后果可怕,更怕姬玄华借口算账而破财。
处理了一些牵连,她凄凄惶惶提了一只包裹,走上了至枫桥镇的大道,要在枫桥镇雇船
远走高飞,本来她可以在阊门乘船至枫桥,或者干脆在胥门乘客船直航镇江,但两门的码头
戒备森严,她不想再招惹麻烦。
码头有走狗戒备,她如果还没脱离织造署,必定会被派前往留意可疑人物,或者配合巡
抚署的人,搜捕民变后漏网的黑名单暴民,以摧毁那些漏网暴民再次袭击专使座舟的祸患。
那些黑名单中的漏网暴民,仍然极端仇视三家走狗,尤其对京都来的专使恨之刺骨,有
机会就明枪暗箭齐施,杀一个算一个。
这几年来,织造署与巡抚署两家走狗,被苏杭两府的人看成过街的老鼠,先后有些人失
踪或陈尸偏僻处。民变之后,走狗们根本不敢单独在外走动,说不定走在大街上,背后被人
捅上一刀,也不知道从哪一家店铺或巷口,飞出一枝钢镖或一把飞刀。
这期间,她与水月妖、妙剑,三人联合行动,不敢落单在外行走,成为颇为坚强的三人
小组,一直没碰上袭击或暗杀事故。
连那些富正义感的侠义英雄,过境的江湖好汉,也不敢不自量力向她们挑衅,七妖八怪
五夜叉的声威,足以让那些英雄好汉们却步。
现在她脱离了织造署,真正落了单。
怀着不安的心情,匆匆奔向枫桥镇,愈早离开愈安全,她只想早些离开这含有敌意的城
市。
三里,五里,路右的河堤小凉亭,有三个她不陌生的人,在亭中歇息,目光留意河上往
来的船只,像猎犬搜寻猎物。
从阊门分流而来的两条河,山塘河从沙盆潭分流,绕虎丘,至浒墅关重流入运河。另一
条便是府城潜舟所经的河道,称南塘河或上塘河,也叫新开河,从三里濠分水,入枫桥漕河
(运河)北行的船只,皆从这条河发航,因此往来船只甚多。
其中一人偶然转首回顾,发现她了。
她心中的不安加深了,但并不害怕。
她认识这三个人:江南七剑客之一的一剑魂飞罗威,擒龙客徐家谋、黑道十大浪人之一
五路财神黎东兴。
都是老相好,以往交情不薄。而在名义上,她的身份地位比他们高一级。
都是巡抚署的高手名家,过去这三个人还真不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现在,她离开了织造署,这三个家伙不会再卖她的帐,所以脸色不友好。
三个高手名宿皆已转过身来,目光的的注视着她走近,脸上的暧昧神情可憎,似乎把她
看成怪物。
“诸位公干?”她不得不打招呼,毕竟曾经在苏州相处了一段漫长时日,交情不薄,在
一起狼狈为奸的机会甚多,表面的友谊维持得相当不错。
“不错,留意一些可疑人物。”一剑魂飞的阴笑实在令人反胃:“就这样走了?”
“不走行吗?”她在路侧止步苦笑:“唯我居士洪总监不会白花冤枉钱,留用已失去利
用价值的人。”
“有什么好埋怨的?”一剑魂飞的阴笑更可厌了:“你包裹里一定有不少张银票,有不
少珍宝首饰。这几年你在织造署得意,应该获得的都到手了,现在功成身退,不再担惊受
怕,已经够幸运的了。”
“你们也不错呀!”她不想生事,看出这三个家伙不怀好意,不得不把话说得客气些:
“每个人都置了产业,都是大爷级的人物了,咱们很幸运呢。天色不早,得赶到枫桥镇乘
船,后会有期。”
她刚举步,五路财神却唤住了她。
“韩姑娘,稍候。”五路财神的阴笑,比一剑魂笑更可憎:“你知道火凤三姑,与奈河
妖姬交情不薄吧?”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妙。
“她们同是江湖道上,大名鼎鼎的巫门三女中的两个。”她沉着地说:“是否有交情,
我就不知道了。通常同行相忌,多少有点争名的所谓排名之争,她们不是真正的同门,保持
良好交情的可能性不大。”
“正相反,她们的交情颇为深厚。”
“哦!颇为难得呀!”
“奈河妖姬与鱼藏社的金花娘子,也交情不薄,听说金花娘子请奈河妖姬,与你联手计
算姬小辈,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她与两个巫女,都有些沾连。上次在酒楼,火凤三姑用炼狱毒火计算姬玄华失败,火凤
三姑迁怒于她,这是意料中事。
金花娘子要奈河妖姬教她克制姬玄华的巫术,她并没与奈河妖姬见过面,当夜鱼藏社被
姬玄华和费文裕扫庭犁穴,她并不知道遭劫的人中,是否有奈河妖姬在内。
“我根本不曾见过奈河妖姬。”她干脆装糊涂:“奈河妖姬在江湖行踪如谜,我不相信
她恰巧刚好在苏州游荡。”
“她不但恰巧在苏州,而且死在乐桥鱼藏社的秘窟里。我曾经带了人善后,发现她衣裙
不整,死在一处甬道口,是被人出其不意杀死的,可能是闻变惊起,仓猝间奔出房便被一剑
贯胸。”
“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硬着头皮说,事实上她也的确不知道。
“那晚你在现场。”
“该说我被金花娘子囚禁了。”
“是吗?”
“咦!五路财神,你有何用意?”
她的确心头火发,这种质问的口吻,她委实不习惯,如果她仍然在织造署,五路财神怎
敢在她面前无礼?
这三个家伙,都是巡抚署走狗中,地位相当高的高手名宿,但在织造署走狗面前,先天
上身份就低一级。在江湖的名头地位,她也比这三个人的名气稍高些。
“火凤三姑要知道详情。”五路财神狞笑。
“她可以去问鱼藏社的人,有几个重伤仍然留得命在。出事时我一直就躲在房里,我哪
敢干预鱼藏社的恩怨是非?”
“她要找你,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胡说八道,我不是目击者,我是一个胆小鬼,不敢管别人的闲事,有警时躲得稳稳
地,也轮不到我出头插手逞英雄。她要找我,叫她来吧!我在江猢上等她,我不想在苏州多
耽一刻。”她扭头便走。
“且慢!”五路财神高叫:“火凤三姑托我留意你的行踪,她不久将到,劳驾在这里稍
候,你们当面解决,耽误不了多久的。”
“抱歉,我得赶船……”
“韩姑娘,不要使我为难。”五路财神沉声说。
“你想强留?”她逐渐失去耐性。
“如有必要,我会强留的。”
“你行吗?”她将包裹系在背上,凤目中怒火在燃烧。
“有咱们在,他一定行。”一剑魂飞狞笑接口:“韩姑娘,不要不识相。”
她早就看出这三个家伙不怀好意,果真不幸而料中,因此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仅感到十
分气愤。
“人不能失势,失势就完了。”她无限感慨,也感到穷途末路的悲哀:“难怪所有的豪
霸,无不极力保持权势强大,不断扩张,至死方休,一旦失势,倒下去就永远爬不起来了,
不会有人再拉他一把,乘机落井下石的人却多。我镜花妖目下失势了,你们三个不要脸的货
色,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了,可耻。”
“贱女人,你……”五路财神怒叫。
“你们不要做这种蠢事,以免惹火烧身。”她强忍一口恶气,口气一软:“叫火凤三姑
自己来找我吧!毕竟她是东厂专使来自京师的人,而你我之间的数年交情仍在,犯不着伤了
和气,替她背祸挡灾。”
“我们做蠢事?哼!”
“是的,做蠢事。唯我居士肯让我大摇大摆离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已经无用……”
“是吗?我镜花妖手中剑仍然锋利得很。姬玄华再三放过我,那是他对我仍有三五分温
情。唯我居士如果杀我,他有几个脑袋供雁翎刀砍劈?去问问贵总领飞天豹子吧!看他敢不
敢纵容你们向我撒野?”
飞天豹子比唯我居士更精明,见风转舵的技巧更老练,任何牵涉到姬玄华的事,皆亟力
避免沾手,明里不便公然约束手下的人置身事外,以免引起东厂专使的疑心,暗中却把盯梢
策应的人减少,消息的供给也不够完整。生死一笔明知他有意敷衍暗中抗命,但也无奈他
何。
“那是咱们私人的交情,与总领无关。”五路财神厉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
况咱们与火凤三姑私交情谊不薄,替她留下你公私两便。你最好识时务,哼!进亭子里等
候,走!”
三人两面一分,强行留客的意图极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