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另一处地方,也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现场在城外的上塘河旁的一座农宅,据说死
了七个人。但这消息官方不曾发布,治安人员不闻不问。
风声紧急,相关的人都躲起来了。苏州有两百万人口,藏匿是很容易的。
相关的人不能公然露面了,他们必须以另一种面目在外活动。
姬玄华是化装易容的专家,费文裕更是化装易容的宗师级人物,他曾经化名为文风,混
入黑龙会南京的山门重地,一举歼灭了该会所有的杀手。
姬玄华并不想完全隐起行踪,他必须吸引那些人保持接触。
他心中有数,走狗们无奈他何,只要不被诱入绝地,走狗们不敢向他发动攻击。这些人
除非能掌握他的动静,能迅速集中人手群起而攻,三五个高手名宿,决不敢冒失地向他挥刀
递剑。只要能保持神出鬼没的行动,他的安全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在明,费文裕在暗,飘忽不定,与走狗们捉迷藏保持接触。
近午时分,他出现在西北郊区的阳城湖畔。
秋未冬初游苏州,如果不吃几只天下闻名的阳湖蟹,那算是白来了,这种大肥蟹就出产
在这座湖。
苏州最大的湖,当然是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第二,就是这座绵延七十里的阳城湖了,头
在昆山,尾在苏州。
湖其实是三座连贯在一起的,每座湖皆有许多别名,容纳十条河水,所以别名也多。如
色湖、巴城湖、鳗鲡湖,施泽湖等等。但府城人士,通称为东湖、中湖、西湖,一听便知身
在何处方位。
西湖是府城人士的游乐区,沿湖岸有些小市集小村落,豪门大户也在附近建了不少园林
别墅,有专为赏风景的小篷船供客人游湖。
临湖居,是湖北岸颇负盛名的酒肆,所供应的阳湖蟹是最肥的。居外的花圃裁了一大片
盛开的蟹爪黄,每朵花大如海碗,一片花海令人心旷神怡。
今天艳阳高照,驱走了寒意,游客甚多,姬玄华便是其中之一。
小径通向府城楼门约十余里,脚程快的人赶来要不了半个时辰。这是说,他现身逗留的
时间充裕得很,眼线把信息传出,高手赶来对付他,该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届时他已经
远走高飞啦!
临湖居的店堂相当广阔,采横列建造的,东西延伸的三间有如花廊,前后有大而低的明
窗,食客可以眺望湖景和花圃,相当雅致。
他却是一个俗人,要了三壶花雕,十只大肥蟹,一点也不像一个持蟹赏菊的文士,倒像
一个酒徒老饕,喝酒吃蟹要紧,湖景菊花引不起他的兴趣,手抓口咬,吃相相当恶劣,与他
穿的那一袭青衫毫不相衬。
邻桌就有六位斯文的食客,四男两女,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千金,两位淑女用银
刀银箸银叉,细腻地剔取蟹肉,不是吃,而是品尝。
身后有人接近,脚下轻盈。
他嗅到不算陌生的淡淡的幽香,是那种爱洁姑娘们淡雅的薰衣香与混合的体香。一扭
头,看到扮成俏巧村姑的高黛,正蹑手蹑脚欺近他身后,脸上有恶作剧的可爱笑容,像蹑鼠
的灵猫。
他倏然扭头回顾,把高黛吓了一跳,笑容僵住了,红云上颊。
他脸色一变,警觉地游目四顾。
“我……我爹娘没来。”高黛误会他警觉的用意:“他们在城里踩探。”
“你想捉弄我?”他神色一懈,指指桌旁的座位:“坐吧,我叫店伙送几色点心给你充
饥。”
“我要吃螃蟹。”高黛笑吟吟地坐下。
“不行,我这种狼吞虎咽的吃相,你在旁边像小猫一样精剔细尝,我岂不被人拿来当笑
话看?”
“不管啦!我要。”高黛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盆中一只螃蟹,扭头向一旁的店伙叫:
“小二哥,碗筷。”
这表示她不需要淑女们吃蟹的工具,双手一掰,蟹壳分离,蟹黄堆得满满地。
“哦!你很高兴。”他不再狼吞虎咽。
“有什么不对吗?”高黛笑问。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何笑不出来?”
“你们死了多少人?”
“三个。”高黛笑不出来了,神情黯然:“幸好他们三更初动手。由于你的提醒,我们
召集到一些人,十万火急赶回去支援,总算恰好赶上,来得及从远处以啸声传警,大部份人
能及时撤出。姬兄,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你是从府城跟来的?”
“是的……”
“哎呀!糟了。”他脸色又变。
“怎么啦?”
“会有麻烦。”
“你是说……”
“那天晚上,你父女也出现在宾馆屋顶。他们十个八个人不敢奈何我,却有把握对付
你。你们已成为他们获取的目标,一两个人就敢走险向你下手。”他摇头苦笑,“何况跟来
的绝不少于一两个人,你的化装易容术太差劲。走吧!还来得及。”
高黛也脸色一变,四面张望。
“有你在,怕什么呀!”高黛明眸一转,脸上重新涌起笑容:“就算来了十个八个小
鬼,有你这位金刚在,我不信他们有小鬼跌金刚的能耐,别吓我一个小女孩好不好?拜托
啦!别扫了食兴。姬兄,给我喝碗酒好不好。”
“不行!”他断然拒绝。
“跟你这种人在一起真没意思。”高黛咭咭笑:“这不行那不行……”
“喂!你有没有搞错?”他扳起脸问。
碰上调皮捣蛋放泼缠人的高黛,他真感到有点穷于应付。
“我搞错什么?”高黛不怕他善变的脸色。
“我已经明白表示过,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又怎样?”
“我不会替你挡祸消灾。”
“是吗?你替我挡了不知多少次祸,消了不知多少次灾……”
“你我道不同……”
“那又怎样?”两个抢着说话,都表示自己是有理的一方:“你抢劫宾馆,我一点也不
在乎,而且替你喝采,你又何必自画界限?喂!你抢回多少债款?”
“几件珍玩,几张银票,百十两银子。”他语惊四座,有意说给食客们听的:“几件珍
玩我找同道估价,暗盘可值三百两银子。那些京都来的东厂恶贼,身上的银票不值半文,他
们随时可以要求止付,在我手上等于是废物。所以,他们还欠我一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
子。”
“姬兄,你没算利息?”高黛银铃似的嗓音,全厅的食客都可以听清。
“利息?这倒没算。”
“真笨哦!姬兄。若要发,须在穷人头上刮。大户们向穷人放印子钱,利息是四至五
分,短期的甚至是对本利,所以叫印子钱。你大方,给他们算三分利好了。”
“你的鬼点子还真不少。”他忍不住大笑:“哈哈……这样算,我可真的要发财了。”
“姬兄,还有一笔债你没算。”高黛又出鬼点子。
“哪一笔债?”
“他们杀光了浩园潘家一门老少,抄没了家产,搜得金银珍宝共值两万五千两银子。浩
园已查封等候拍卖,至少可值三万两银子。姬兄,要不要他们偿还?”
“这……”
“除头去尾,算五万两银子好了。现在,他们欠你六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从现在起
计息,月息三分非常公平厚道,我就是见证人。”高黛的话像连珠炮。
“老天爷!你这侠义门人子女……”
“侠义门人又怎样?本来就是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强梁,忍无可忍时,侠义英雄同样会
杀人放火,有什么好怪的?做见证难道我不配?”
“很抱歉,我不能把浩园潘家的债算在他们头上。”姬玄华说:“我是一个很讲理的
人,不做见钱眼开的事。我与浩园潘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潘家一门老少被杀,起因也不
是为了我,我到达浩园,潘家一门老少已死了两个时辰。我不是行侠仗义的强梁,更不是以
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去暴除奸打抱不平,是你这种人的事。该我应得的,一文也不能少,不
该是我的,不苟取分文。那些狗养的杂种欠我一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加上利息,我要一
文半文分文不少讨回来,哪怕得把他们一个个打烂,或者追至京师打进东华门东厂,也要连
本带利讨回来,他们赖不掉的。”
“好!应该。”左面不远的邻桌,五位食客同声喝采:“京师来的狗杂种如果无钱还
债,那就找他们这里的主子代偿。他们这里的主子,就是织造署的钦差李奸邪,他把咱们江
南京得地几乎不毛,金银珍宝一船船往京师运,他偿得了。”
“两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那绝子绝孙的贼王八钱多得很,两万银子只能算九牛一
毛。”另一桌的食客几乎像在吼叫:“最好是到杭州去把他揪回来,把他放进油祸里炸出他
的油膏,把他的骨头喂狗,仅向他讨债,未免太便宜他了。”
一唱一和,食厅响起一阵阵欢呼叫喊。
“再不走,就会害了这些人了。”姬玄华拭手推案而起:“有人瞎起哄,一哄就难以收
拾,我可不想背激起民变的罪名,走也!”
离开小小的市街,他沿小径往东走。
“喂!是不是走错了?”高黛跟在后面提醒他。
“没走错。”他头也不回,脚下一紧。
“该向西……”
“西面有鬼。”
向西,才是回府城的道路。向东,小径绕湖可以到昆山县城,远得很呢!湖有岸、有
湾、有港,小径绕湖哪能不远,至少比走大道远两倍里程。
“有鬼?”高黛噗嗤一笑。
“是你引来的鬼。”
“金刚正好捉鬼呀!”高黛恍然:“真怕小鬼跌金刚吗?”
“你真笨哦!”他嘲弄地说:“在接近府城的路上打,不比远离府城的地方打有利,入
虎穴捉小老虎,比将小老虎引离虎穴捉危险百倍。”
“唔!你有道理。”
“记住,如果不是有份量的走狗,不要下毒手。”
“为何?”
“胜之不武。而且,把欠债人一个个宰掉,岂不血本无归见面收一次账,细水长流早晚
可以本利两清,一次收十两八两同样有利可图。加快些,鬼来了。”
后面竹影木隙中,果然可以隐约看到飞奔的人影。
无涯 扫校, 旧雨楼 独家连载 旧雨楼·云中岳《五岳狂客》——第二十章 狭路相逢
云中岳《五岳狂客》 第二十章 狭路相逢 又是一座湖岸的小村,又是一处游湖小船的码头。
姬玄华脚下一慢,高黛极为自然地挽着他的臂弯走。一个青衫文士,一个村姑,挽臂而
行令人诧异,简直不伦不类,在村口就引来不少惊异的目光。
村很小,三四十户人家,有路而没有街,湖滨有两三家食店,两三家贩卖杂货小铺。湖
岸就是码头,泊了十余艘设有遮阳彩篷的游船。湖中小船轻柔地划水而过,红男绿女点缀着
贫穷的村夫村妇,颇不调和,住在湖畔和前来游湖是两码子事,两种人生,岂能相提并论。
“你老爹老娘如果不是粗心大意,就是管不住你这没笼头的野马。”姬玄华表现出游客
的悠闲神态,没把追兵将至的事放在心上:“让你一个人到处乱闯,早晚会闯出不可收拾的
大纰漏。”
“我没带兵刃,表示我会逃跑。”高黛居然神气中有谦虚:“发觉有敌就溜之大吉,我
是逃得很快的,在人丛里钻,尤其学专精。”
“老鼠在脚底下窜,真的不容易捉。万一钻进死巷子,你老爹老娘有得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姬兄。”高黛黯然叹息:“我们这些人,激于义愤冒大不韪玩命,匹
夫之勇不足为法,但总得有人去做。表面上的借口是替朋友讨公道,你相信会有人肯为这点
理由而轻生以赴吗?”
“以情势论,不会。那天晚上,你父女公然出现在宾馆的屋顶。就足以成为官府行文天
下缉拿的罪犯,这件事让我很感动。”
“那不算什么,你和费爷……”
“我们不同。”姬玄华说:“费老哥本来就不过问江湖事,遨游天下自得其乐,偶然插
手管了苏州官逼民反的事故,事了他将飘然遨游,费廉,费文裕将被世人遗忘。我,姬玄华
这个人,也不再存在,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你们以替朋友讨公道为借口,暗中保全义民不计
成败生死,所冒的风险太大,而成效却有限。我无权劝你们该怎么做,我也不配高举侠义之
剑大声疾呼,苍生何辜民穷财尽,那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是救苦救难大菩萨能拯救苍生,我
只做我认为可以做的事。所以,我不能提供你们任何协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姑娘默然良久,吐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午正已过,该是午膳时刻。苏州人一天吃五顿,所以苏州的女人真命苦,一生的青春岁
月,全浪费在厨房灶间里了。
螃蟹不能当正餐,这次两人叫来了酒菜。
这间小食店真小,与临湖居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眼前看不到菊花,满目全是枯了的
白头芦苇。
高黛还真能喝几杯,一杯入喉便脸上红霞耀目。
第一个出现在店外的人,浑身汗湿气喘如牛。
“怎么会是这些人?”高黛颇感意外,按理该是东厂或织造署的走狗赶来捉人。
是一剑魂飞罗威,江南七剑客之一,名气不小,在巡抚署的地位也相当高。
这位仁兄,是第一个发现旱天雷出现在苏州的人,被旱天雷吓得望影飞遁,这件事已成
为被人嘲笑的话柄。因为谁也不相信,一向在江南做案的旱天雷,会在苏州出现。所谓的目
击旱天雷,很可能是天下四大飞贼假扮的,四大飞贼的武功并不高明,居然被吓得望影而
逃,委实辱没了江南七剑客的名头。
看清姑娘同座的人是姬玄华,这位大剑客完全失去冲入店抖威风的勇气,僵在门外进退
维谷,冒汗的面孔突然汗消色疾。
第二个人到了,第三个也接着现身。
是冥火真君阴如,邪道大名鼎鼎的名宿。以及毒手阴神杨天禄,姬玄华那晚夜探生祠,
便是栽在这人的五毒玄阴离魂掌下,几乎丢掉老命。
姬玄华不认识毒手阴神,那晚他没看清对方的相貌,天太黑,而且变生仓猝,事后才听
说毒手阴神这个人,如不通名,见面也不相识。
最后赶到的五个人,是尚武园主至尊刀陈济世,以及四个得意门徒,一个个大汗淋漓气
喘如牛。
先后到达,也就表示众人脚程的高低。一剑魂飞罗威,该是脚下功夫最佳的一个。
武朋友最为人诟病的事,是死不服输,谁也不肯承认武功不如人,谁也不愿在争名夺利
上自认低人一等,尤其在争名上决不人后,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拼死了也要出人头地。
一剑魂飞名列江南七剑客,而东厂的乾坤一剑解彪,却是天下级的剑术宗师,名头比江
南剑客高,一剑魂飞却偏偏不服气,从不认为自己比乾坤一剑差劲。
乾坤一剑也胜不了高黛,一剑魂飞居然敢穷追不舍,可知必定自认比乾坤一剑高明,没
有把高黛放在眼下,追得比其他同伴急。
当然,脚程快慢,并不等于武功造诣的高下,轻功佳武功不见得也佳。至少在这些人
中,冥火真君与毒手阴神,仍是武功最高明的人,邪门秘技更令人不寒而栗,一剑魂飞如果
不是同伴走狗,还不配在两个老家伙面前大声说话。
所有的人,大半认识姬玄华,虽则有些人并没正式打过交道。
姬玄华在苏州大摇大摆出入招摇,三家走狗有许多人认识他。
巡抚署的走狗总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