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岭为了怕龙眠谷偷袭,本来就在龙眠谷附近设有“坐探”。龙眠谷是个葫芦形的地
盘,四面高山环绕,谷中有百里方圆之地,原住有一些采药的山民与猎户,谷外边也有几个
村落,王家父子占据了龙眠谷后,大兴土木,修筑武备,已把龙眠谷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
碉堡,但江湖大盗有一条规矩是不吃“窝边草”,王家以绿林盟主自居,当然更不会向这些
村民动手。谷中原有的药农和猎户,虽然被强迫人伙,要替他们做事,但还是各守本业,不
过要将采种所得的草药和打猎所获的野兽缴给山寨,每月领回一份钱粮,等如为山寨所雇一
般。至于谷外边的村民,则只是要服从他们的管辖,其他并无改变。
金鸡岭的“坐探”,便是当年铁摩勒在那里吃过酒的那个茶亭主人。那个茶亭距离龙眠
谷不到三十里,他在谷中有几个亲戚,故此对龙眠谷的消息颇为灵通,金鸡岭也不时派出
“行探”,以走亲戚为名,打听龙眠谷的虚实,每过一个时候,便到金鸡岭回报。
第二日恰巧便有探子回来,报说王伯通父子都在谷中,而且谷中张灯结彩,四处粉饰一
新,各地山寨,连日有人前来,好像要办什么喜事似的。
这消息在辛天雄听来,并不觉得什么特别,但在南霁云听来,却不免疑虑丛生,心想莫
非是夏凌霜母女真的已给王家掳去而王龙客要迫夏凌霜成婚?他既盼望她们两母子是落在龙
眠谷,自己可以救她们出来,又担心她们会遭意外,听了这个消息,两个晚上都没有睡过一
个好觉。
南霁云的猜疑有一半对了,夏凌霜的确是已落在王龙客之手,但她的母亲却并非和她一
道,下落如何,连夏凌霜也不知道。
就在金鸡岭准备向龙眠谷动手的那个晚上,王家一间布置得很雅致的房间里,有一个少
女,躺在床上,她想挣扎起来,但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这个少女便是
夏凌霜,她被安置在这房子里已有好几天了。
她咬了咬牙,气得眼睛发黑,那一场恐怖的遭遇,又一次在她脑海中重现出来。
那一天,她正在陪母亲闲话,心中老是在惦着南霁云,她计算日子,南霁云在这一两天
内应该来了。心念未已,忽听得外间声响,她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刚刚要去开门,那一伙
人已闯了进来,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闯进她屋子里的共是四个人,第一个是精精儿,第二个是王龙客,第三个是个身形瘦
长、相貌古怪的道士,只有这个人她不认识;第四个人,最出乎她的意外,那是西岳神龙皇
甫嵩!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刹那的情景,当皇甫嵩一出现的时候,她母亲突然尖叫一声,面
色全都变了,那神情就似碰着了恶鬼、碰着了野兽一般!那叫声充满了愤怒、充满了恐惧,
又似孤立无援的人,遇到危险时绝望的呼喊!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过了二十多年,从未曾见
过母亲这样愤怒的神色,听过这样恐怖的叫声!
她记得她本能的立即便跳起来,拔剑便向皇甫嵩刺去。突然,她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
剑招发出,一点劲道也没有,就像饮了过量的酒一般,头晕、目眩,身子软绵绵的,只想倒
下床去睡觉。神智模糊中,她发觉王龙客到了她的身边,在这时候,她还隐约听得母亲叫了
一声,似乎是冲着皇甫嵩喊道:“我不许你对霜儿说半句话!”接着,似乎还听到几声刀剑
碰击的声音,之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待她恢复了知觉之后,已经是在这间房子里了。她发现身体并无异状,这才稍稍安心,
可是气力仍然未曾恢复,只能躺在床上,一点办法也使不出来。她被安置在这房子里,已经
有好几天了,王龙客也来过好几次,每次都给她骂了回去。
夏凌霜正在苦恼,忽见门帘揭处,王龙客又走了进来。
夏凌霜气得咬紧银牙,转过身去,不理睬他。却听得王龙客柔声笑道:“过了这许多天
了,你的气还未消么。都是我的不好,未曾先得到你的允许,就把你带到这里来。可是,这
也是由于我太喜欢你了,你应该原谅我呀。嗯,你的胸口还在感到发闷么?我一时不能给你
解药,不过,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一些龙诞香。可以提神醒脑,你闻一闻这香味,是不是舒服
了一些?”
氤氲的香气散人帐中,夏凌霜果然觉得精神一爽,只听得王龙客又道:“夏姑娘,你要
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一句话呀!”
夏凌霜恼怒之极,叫道:“你别假献殷勤,装模作样啦,我宁愿你一刀把我杀掉!”王
龙容笑道:“你怎的这样恼我?我请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杀你吗?你放心,我宁愿自己死了也
不忍伤害于你。我对你说的,句句都是出自真心。”夏凌霜转过面来,怒声说道:“好,你
说得这么好,为何不让我见我的母亲?”
王龙客摇了一下折扇,柔声说道:“你母亲不在这里,可是,只要咱俩成婚之后,你自
然会见着她。”夏凌霜怒道:“你好无耻,要拿这个来胁迫我么?”王龙客道:“夏姑娘,
我是诚心诚意向你求婚,你可别生误会。你妈妈另有去处,她暂时不想到龙眠谷来。可是,
只要咱俩一成了婚,她老人家自然要赶着来见女儿女婿的。”
夏凌霜气得粉脸通红,柳眉倒竖,“哼”了一声道:“你要迫我成婚,那是癞蛤蟆想吃
天鹅肉,我夏凌霜纵使粉身碎骨也决不能嫁你!”
王龙客在她面前,本来一直是装作多情公子的模样,温柔体贴,服侍殷勤,如今听了这
话,不由得面色大变,折扇狂挥,过了半晌,冷冷说道:“夏姑娘,你也不想一想,若然我
真是你所说的癞蛤蟆,这块天鹅肉我早已吃到口了。你已然落在我的手中,我要怎样摆布你
都可以。就因为我敬你爱你,想和你做一双你情我愿的恩爱夫妻,所以才不用强横的手段对
你。夏姑娘,咱们总算也有过一段交情,你为何这样恨我?”
夏凌霜道:“我早有了未婚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明知我与南霁云订有婚约,还把
我掳到这里来,这不是存心欺侮我么?你若要讲交情,快快把我放走,也许我可以少恨你一
些。”
王龙客为了赢得她的芳心,本来打定主意,用水磨功夫,任凭她如何辱骂,也不发作。
但如今听她提起了南霁云,王龙客这可忍不住了,只见他面色铁青,折扇“卜”的掉下地
来,张开口便嚷道:“我有哪点不如这姓南的地方?他不过是郭子仪部下一个小军官,有什
么出息?他只知刀来剑往,在江湖上浪得虚名,不解温柔,不懂情趣,有何值得你如此倾
心?再说,我认识你也在他认识你之前,咱们也曾有过一段交情不错的日子,你移情别恋,
我王龙客岂肯甘心?”
王龙客咆哮如雷,夏凌霜反而沉默下来,一面听他说,一面想起了往事。七年之前,她
初出江湖,有一次她在路上碰见一队军官,那军官见她美貌,想调戏她,她正要动手,却有
一个过路的少年,将那军官喝住,给她解了围,这少年便是王龙客。当时夏凌霜不知他的身
份,还以为他是个仗义扶危的贵家公子,见他一表斯文,谈吐风雅,文才武艺,两皆不错,
对他的确也曾暗暗倾心。
那次事情过后,两人就此缔交,结伴同行,经过一些日子。夏凌霜初出江湖,毫无经
验,王龙客随时给她指点,又曾助她诛除了一个贪官,两个恶霸,夏凌霜更以为他是个少年
游侠,好感日增,不过,时日无多,尚未至谈婚论嫁。不久,王龙客因为他家与窦家争霸之
事,迫得离开了夏凌霜,匆匆赶回龙眠谷去。夏凌霜一直未知他的身份。
直到王龙客在乱石岗截劫段珪璋,被南霁云打败,而这件事情,又恰巧被夏凌霜碰上,
从此之后,王龙客的真面目渐渐揭开。待到群雄大闹龙眠谷,王家与安禄山勾结的奸谋全被
揭穿之后,夏凌霜对王龙客也就完全绝望了。
往事一幕幕的从夏凌霜脑海中翻过,这时王龙客还在她的床前指手划脚,愤愤不平,喋
喋不休;夏凌霜突然仰起头来,冷冷说道:“不错,你根本不能与南霁云相比!”
王龙客怔了一怔,大声问道:“我怎么不能与他相比,我是绿林的少盟主,叱咤风云,
正图霸业,他是什么东西?”
夏凌霜道:“他是行侠仗义,解困扶危,为国为民的好汉子!你勾结胡儿,残害百姓,
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又怎能与他相比?”
王龙客怒极气极,但他双眼一瞪,反而哈哈笑道:“你这真是妇人之见。你可曾读过史
书么?”夏凌霜道:“我是比较你们两人的行事,这与史书何关?”
王龙客拾起扇子,摇了一摇,极力压下心头的怒火,放缓声音说道:“你不是认为我勾
结胡儿乃一桩大罪么?你可知道历朝创业之君,借助外援,取得天下之事,史不绝书?你即
算未读过史书,谅也当知道本朝之事,当年李渊父子与各路反王逐鹿中原,李渊就曾向突厥
称臣,他派刘文静做使者,上表突厥可汗,约定‘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因
而得到突厥之助,后来李渊也就成了本朝的高祖皇帝。我如今与安禄山连结,也不过是效法
李渊所为,暂时借助于他而已。事成之后,我也可以将他诛灭,独占唐朝天下。哈哈,那时
我就等如太宗皇帝李世民一样,是开创一代的君王了。你怎知我的抱负?你因此骂我,这岂
非妇人之见么?”
王龙客能言善辩,引古证今,满以为可以将夏凌霜压服,哪知夏凌霜冷冷一笑,状更鄙
夷,说道:“哎哟,真是失敬,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抱负!小女子未曾熟读史书,但只知道一
条道理:残害老百姓的便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认贼作父的便是国人皆曰可杀的国贼!”
王龙客用尽诸般手段,软硬兼施,不料非但赢不到夏凌霜的芳心,反而招来一顿臭骂!
虽然他以前也曾挨过几次骂,但却从无一次被骂得这样厉害,这样决绝,简直毫无可以转圈
的余地!
王龙客面色铁青,双眼火赤,老羞成怒,蓦地跨上一步,狞笑说道:“好呀,原来我在
你的眼中,竟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那我还能和你说些什么,我只能用坏人的手段对付你了!
哈,哈,夏姑娘呀,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站在床前,俯下腰来,双臂一伸,就要向夏凌霜搂去!
夏凌霜动弹不得,冷冷说道:“好,好威风!呸,你简直是不要脸的下流胚!”王龙客
自视甚高,被她这么一骂,又是恼怒,又是羞惭,眼光相接,但觉夏凌霜的眼光中充满了鄙
视、憎恨、而又冷傲的神情,王龙客禁不住心头一凛。本来夏凌霜已是毫无反抗的力量,但
不知怎的,王龙客面对着她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却忽地心虚胆寒,双臂悬空,竟然不
敢搂下!
王龙客咬了咬牙,无法下台,又舍不得离开,正在人天交战,心意踌躇的时候,忽听得
一声冷笑,声音极轻,但却清清楚楚,就似有人在耳边耻笑他似的。他望了望夏凌霜,夏凌
霜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向他怒视,但嘴唇却是闹得紧紧的,显然这不是夏凌霜所发出的笑
声。
王龙客喝道:“谁在外处?”没人回答,但却又传来了一声冷笑,王龙客本已有些怯
意,再听了这声冷笑,不由得他不放开了夏凌霜,立即便揭帘奔出。
夏凌霜松了口气,心里暗暗道声:“好险!”那两声冷笑她也听到了,她既庆幸那冷笑
来得及时,同时又感到奇怪之极。
过了片刻,忽又听得有脚步声从外面走来,夏凌霜惊魂方定,不由得又吓了一跳,只道
是王龙客去而复回。
一个苗条的影子一闪而进,夏凌霜定睛一看,却是王龙客的妹妹王燕羽。
虽然来的不是王龙客,但夏凌霜恨透了王家的人,对王燕羽当然亦是全无好感。她冷冷
地望着王燕羽,一言不发,但见王燕羽面上却是堆着笑容,对她似是并无恶意。
王燕羽见着夏凌霜这副神情,怔了一怔,但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走上前来,对夏凌霜说
道:“夏姐姐,我哥哥对你无礼,怪不得你心中气恼。小妹特来向你赔罪!”
夏凌霜冷笑道:“你哥哥刚刚被我骂得夹着尾巴逃了,你又来要什么花招?哼,哼,你
们两兄妹一个做好,一个做坏,骗得过我么?”
王燕羽道:“姐姐,请勿多疑,我是诚心诚意来给姐姐赔罪,非但如此,我还想为我的
哥哥赎罪!”
夏凌霜道:“吓,你要为他赎罪,如何赎法?对啦,我早已听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
魔女,你就拿出你当年刺杀窦家五虎的本事,将我一剑杀了吧,省得我活着受你们的折磨,
也省得我睁开眼睛就要对着你们这班讨厌的东西。”
王燕羽变了面色,忽地两颗泪珠滴了下来,低声说道:“当年我杀了窦家五位伯伯,乃
是奉父命而为,现在想来,已是后悔不及。但是窦家五位伯伯也有可死之处,不过,不应由
我来杀他们就是了。姐姐,这件事情你也不能原谅我么?”
夏凌霜对窦家五虎本来亦无好感,不过是信手拈来举例罢了,听她这么郑重的辩解,倒
觉得有点奇怪,当下忍不住说道:“你不必猫哭老鼠假慈悲啦,你杀了他们,后悔也好,得
意也好,与我毫无关系。你干脆说吧,你哥哥差遣你来,意欲如何?不过,我可以斩钉截铁
地告诉你,软的硬的,我全都不受!不论你用的是刀剑毒药,或者甜言蜜语,想我依从,那
只有白费心机!”
王燕羽道:“我是他的妹妹,你不相信我,那也难怪。但是,我可并非我哥哥差遣来
的,你问我意欲如何?我到此间,为的就是想助你逃走,这样,你可以相信我了吧?”
夏凌霜愕了一愕,道:“你要放我逃走?咦,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与你也够不上这个
交情!”
王燕羽道:“你一定要知道对我有什么好处,才能相信我的诚意吗?好吧,那我就告诉
你。我知道你是南大侠的未婚妻子,我但求你们破镜重圆之后,你在南大侠跟前,能为我美
言两句。”
夏凌霜道:“咦?这更奇怪了。你要我向他说些什么?”王燕羽脸上忽然泛起一片娇
红,羞涩涩地说道:“只要你说出这件事情的经过,让南大侠明白我也并非坏得难以救药之
人,那就行了。”
饶是夏凌霜心窍玲珑,一时之间,却也难明其中缘故,心里只是想道:“为什么她要求
得我南大哥的好感?为什么她又是这等神情?”要不是她对南霁云素来信任,又知道他们二
人向无关联,几乎会疑心其中另有隐情。
夏凌霜正在猜疑,只见王燕羽己掏出一个银瓶,盛着十瓶淡红色的液体,低声说道:
“你是中了千日醉迷香散的毒,这是解药,我从哥哥那儿偷来的。”
夏凌霜半信半疑,说道:“你偷了解药给我,不怕你父兄责怪么?”王燕羽道:“你不
必管我,你快些吃了解药,早早逃跑吧。要是哥哥发觉我偷他的解药,你就逃不成了!”
夏凌霜见她神情焦急,似乎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把那解药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