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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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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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亲戚们进城找他,他连粥铺和面馆也不带他们下了,只是在街头的露天大排档买上几碗豆腐脑和一斤烧饼,打发他们。
  一晃儿,明瓦二十七了。这年秋天,他找了个对象。这个“有奶味”的对象,差点没把王琼阁夫妇气死。
  有一天,王家的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产日杂用品商店去买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个小店,店主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男孩。明瓦一进去,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健康、和善。一个皮碗才四块钱,可明瓦那天带去的是一张面值伍十元的钞票,她找不开,店里又没其他的客人,她就把孩子往明瓦怀里顺手一放,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店,到隔壁的店铺破钱去了。小男孩不认生,他偎在明瓦怀里,冲着他笑。明瓦觉得店主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铺,那么轻易就托付给了生人,如果他顺手偷上一把锁头或是一只盘子,掖在怀里,她不是因小失大,赔了吗?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让明瓦无限神往了,加上她为人的诚恳,那一瞬间他有被幸福击中的感觉。女主人回来时,那孩子在明瓦怀中突然打了个挺儿,肩膀一耸,一股尿水刺了出来,淋湿了他的衣服。店主见孩子尿了客人的身了,不好意思,一再道歉,虽然她已经把整钱换成了零钱,但执意不肯收明瓦的钱,从兜里另翻出一张伍十的整钱,连同皮碗一同递给他,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帮你洗衣服,这个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说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钱。店主说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卖你了。明瓦只好拿着皮碗,一步一回头地回家了。家中的马桶疏通以后,明瓦老惦记那个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店里跑。今天去买个盆,明天买把铲子,后天又从那儿拎把水壶回来。王琼阁诧异,对明瓦说:“怎么老往家添置这些没用的家把什?”明瓦不言,照买不误。久了,得知店主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也做买卖,开了家灯饰店,女人怀孕期间,他熬不住,和一家澡堂的搓澡员好上了。女人知情后,一生下孩子,就和丈夫离了婚。这女人的名字与明瓦母亲“文春”的名字一字之差,叫文秋,明瓦觉得母亲在冥冥之中是认可这门亲的,于是开始追求文秋,帮她上货,打扫店面。他买礼物不买给文秋,而是给她的儿子彬彬,虎头鞋、绒线帽、围嘴、拨浪鼓、奶片、芝麻糖,吃的用的玩的都有。文秋一看明瓦对彬彬这般好,便一心一意跟他处上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初冬时,明瓦跟养父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养父一听明瓦看上了一个离异的人,她带着个孩子,比养子还大两岁,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王琼阁和老婆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这门亲搅黄。他们威胁明瓦,说是如果他跟这个小店主结婚,他们不给他房,不给他钱,不给他办一桌酒席,将来他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帮着带。总之,他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明瓦听完养父养母的数落后,用一句“没门儿”,回敬了二老,王琼阁气得老泪纵横,一声声地叫着:“小没,小没啊——”。
百雀林(4)
  明瓦拗着家人,和文秋结婚了。文秋有三间平房,明瓦是倒插门。王琼阁爱面子,也心疼养子,还是在饭店摆了十桌酒席。宴席上,文秋的娘家人跟中了彩似的,个个喜笑颜开的;而明瓦的亲属,则如感染了瘟疫,垂头丧气的。王琼阁抽搐着脸,一句祝福的话也没说给这对新人。明斋觉得弟弟找个带孩子的女人很丢人,一入席就喝闷酒,菜未上齐,就醉倒了。明霞最受不了的,是彬彬。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剜他,好像彬彬是颗毒瘤。只有二歪,对明瓦竖起大拇指,说:“高啊。二岔的韭菜,回锅的肉,鲜啊,香啊!”二歪的话虽然粗俗,但说到明瓦心坎上了,他和二歪喝了一杯酒,还叫了他一声“姐夫”,把二歪美得直眯眼。趁着明瓦心情好,二歪说他想在城里开一家卖种子的商铺,请明瓦帮着申请个执照。一向谨慎的明瓦豪爽地答应:“没说的!”
  蜜月中的明瓦美滋滋的,他上班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以前单位的同事都叫他周明瓦,可是婚后,他让他们喊他“小没”,因为文秋爱叫他这个名字。
  文秋一如既往地带着彬彬开店,只是她的店铺比别人家的关得要早。她一定要赶在小没下班前回家,为他做晚饭。小没呢,他心疼文秋,一进门就奔厨房,帮着做活,常常因为从文秋手中抢铲子和勺子时,把它们弄掉在地,夫妻俩在炊具落地的“当啷”声中相视而笑,说不尽的恩爱。转年春天,文秋怀孕了。小没怕妻子太辛苦,让她雇个人看店,安心在家静养,可文秋说她喜欢忙碌。这样,她背上背着一个,肚里又怀着一个,每天准时地去开店。文秋怀孕期间,小没尝到了不能与妻子亲热的苦楚,他似乎理解了文秋前夫的越轨行为。为了度过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小没特别喜欢在月亮下干活,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筋疲力尽地睡去。
  文秋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小没的姑姑患了乳腺癌,进城来做手术。术后,为了省下住院费,她住进了小没家。陪护姑姑的,是明霞。文秋热情地招待她们,买活鸡活鱼,日日煲汤,家中的餐桌总是七碟八碗的,有荤有素。姑姑吃得好,恢复得不错。但她因为失去了一只乳房,想起来就哭。说什么虽然她六十了,孩子也一堆了,但做为一个女人,缺了乳房,等于失去了太阳,余下的日子就是黑暗的。她一哭,无儿女的明霞也跟着哭。文秋安慰完这个,又得安慰那个。她们住在小没家,分文不出,是活不干,似乎文秋伺候她们是应该应分的,其实明霞本是个勤快人。小没诧异,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明霞一撇嘴说:“你娶了个二手货,她不干活,还让亲戚们干啊?”小没讥讽道:“你不是二手货,可你这正宗货压在箱底,没人理会啊!”明霞气疯了,冲进小没和文秋的屋子,将一床好好的缎子被撕得千丝万缕的。
  姑姑和明霞走后,小没和文秋就像泡了个热水澡,除掉了一身的尘垢,说不出的滋润和舒展。然而好景不长,秋天的时候,二歪又来了。
  小没没有食言,帮二歪申请了执照,又做了他经济上的担保人,为他在银行贷了两万块钱,盘了家店,卖种子。小没想,二歪虽然轻浮,但他机灵,这样的人经商是不会吃亏的。他有了钱,明霞就会跟着过上好日子,不至于一天到晚气不顺。二歪的店开张后,生意还说得过去。他白天卖种子,晚上就住在店里。他本来是到街上的小饭馆吃饭的,可是入秋以后,他几乎天天到小没家吃晚饭。他说自己在外吃饭,人家知道他是小没的亲戚,都问他怎么不回家去吃?他说怕别人笑话小没,所以日日来吃了。二歪吃东西是挑剔的,顿顿有酒不说,鱼呢,必定要吃浇汁的;排骨,也必定是糖醋的。他除了拎上一两瓶酒之外,来这里什么也不带。他说如果提着菜来,让人看见的话,会说这亲戚处的见外。文秋挺着大肚子,围着锅灶煎炒烹炸,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的。二歪有时喝多了,就说走不动路了,睡在小没家。这样,第二天还得招待他早饭。小没烦透了二歪,可又张不开口赶他走。文秋见小没不开心,就劝慰他说,亲戚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人家上门来,可以对你有一百个不是,但你要是对人家有一个不是,就会落埋怨。她还说家里不缺吃的,只不过多做两个菜,多往桌上摆双筷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没想想也是,二歪醉了去小屋呼呼大睡时,他仍然可以和文秋依偎在一起,甜蜜他们的,并无大碍,也就听之任之了。
百雀林(5)
  年底,文秋快生产时,以每月五百元的工钱,雇了个人,帮她打理土产日杂店的生意。腊月十一掌灯时分,文秋生下一个女孩,取名为“兜兜”。文秋做月子期间,小没把彬彬送到岳母家里,二歪也知趣地不来了,这让小没无比幸福。兜兜出满月那天,小没高兴,在家做了八个菜,去请岳父岳母和养父养母来喝满月酒。王琼阁叹着气说:“人家给前方的生个儿子,给你呢,养活的是丫头!小没啊,人家对你不好啊。”小没真是哭笑不得,他说生男生女又不是文秋说了算,她有什么罪过?可王琼阁认定小没是上当了,说什么也不肯来。小没无奈,求助养母,说家中总该去个人才好啊,要不太冷清了。养母叹了口气,买了几斤鸡蛋,不情愿地去了。不过她在酒桌上一直冷着脸,对兜兜只是瞟了一眼,都没抱一下。小没的岳母呢,偏偏不是个善主儿,她火上浇油地对亲家母说:“我可是知足了,外孙外孙女齐全了!”这话把小没的养母刺激得脸发青,嘴发紫,未等吃完,便心脏不适,小没赶紧送她回家。
  兜兜三个月大时,文秋把彬彬送进幼儿园,辞了雇佣的人,背着兜兜去开店了。她真是精力充沛,虽然家里家外地忙,可是脸上未增皱纹,头上也未添白发。二歪又像老主顾一样,回到小没家了,每天晚上准时来蹭饭。他来不要紧,明霞也隔三差五地来了,说是夫妻不在一起,更别想有孩子了。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夜晚时就卖力地做要孩子的事情,又喊又叫的,好像这是他们的天下。小没受不了这个,明霞一来,吃过晚饭,他就打发他们回自己的店里住。可二歪总是说店里的床小,住不开,赖着不走。小没没辙儿,只能捱着。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明斋见二歪进城了,也不甘其后,在一家馆子找了份工作,做厨子,一个月六百。人家管吃不管住,明斋租不起房,自然又住进小没家。小没很生气,他对哥哥说:“在永望村种地不是挺好的吗?怎么非要进城来?”明斋说:“不是我要进城,哥是为了给你撑面子啊!你想啊,你在城里是个干部,二歪也开了种子铺,大小是个老板了,我还在村里种地,谁见了不寒碜我几句啊?哥有什么办法,为了不让人讲究你,只能进城了!”小没无奈,只能收留下哥哥。这样,三间屋子,二歪占一间,明斋占一间,小没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满了。
  文秋的母亲,得知女儿家住了这么一大帮穷亲戚,白吃白住,她气得慌,说是不能让周家一统天下,便把自己在农村的外甥叫来了,安插到小没家,让他在城里学美发,将来回乡开个发廊。这下好,家里住不开了,小没只得在自己屋子的窗前搭了个床,让他住。这样一来,小没都不能和文秋亲热了。文秋有一天悄悄问小没:“你怎么不爱搭理我啊?”小没抽搐着脸,长叹一口气,说:“没缝儿啊——”。
  小没看着亲戚们把自家当做了饭店,大摇大摆地里出外进,吃喝拉撒,很郁闷。到了下班时间,他也不爱回家了。有的时候,他索性到街上的饭铺去打发肚子。有一回恰好被养父撞上,问他:“你怎么不回家吃?”小没说:“我想换换口味。”养父说:“别撒谎了,我都听说了,你们家快成收容站了!你说你也真窝囊,帮人家灯饰店的老板养儿子不说,还养着七大姑八大姨!”小没听凭训斥,一言不发。王琼阁说:“要是不爱回家的话,就去我那吃。你看哪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在街上吃?丢人现眼啊!”
  这以后,小没忍受着,还是回家吃。他的工资几乎不够家中日常开销的,幸而有文秋的小店做后盾,填补家用。亲戚们一旦回乡下了,那么家中总要少点东西,花碗、牙膏、毛巾、茶壶、拖鞋甚至是药品。有一回小没回家,见文秋的表弟正跐着板凳,拧吊灯下的灯泡。小没以为灯泡坏了,谁知他拿着灯泡跳到地上后,对小没说,乡下家中的灯泡总是烧坏,他见这个灯泡抗使,赶巧乡里来人,就取下来,让人捎回去。小没嘴上说:“没事儿”,心里却在愤怒地骂:“没羞啊!”
百雀林(6)
  亲戚们一旦离开了小没家,小没就觉得家里的阴云散了,晴了天了。但他们的离开总是短暂的,隔不多久,阴云又一片片地飘回来了。小没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累。以前他爱上班,现在呢,工作也让他觉得乏味。只要稽查科扣留了那些未交纳养路费非法运营的车辆,总要有领导过来说情,让他把车放了。那些车辆就像螃蟹,身上的脚多,关系多,可以横行霸道。小没知道,如果不听领导的话,他可能会失去稽查的工作,不管情不情愿,只能照办。这样,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林中一棵风干了的朽木,虽然站立着,却没有生命的迹象,摆设而已。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小没对一些不交养路费的车辆,比如乡下来卖菜的那些农用四轮车,网开一面,不追罚款,私下放行。与他并不沾亲带故的农民感激他,常顺手把一捆菜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去尝个鲜。小没也不拒绝,拎在手上,反正家里人多,能很快把它们消灭掉。
  彬彬五岁了,兜兜也满地跑了。家里的亲戚们走马灯似的在小没家晃来晃去,总不见少。一个夏日的晚上,月色温柔,小没吃过饭,和明斋各端着一碗茶,坐在院子里纳凉。小没忽然对哥哥说:“爸爸逃了这么多年,连个音信也没有,你说他要是活着的话,会做什么呢?”明斋说:“一个逃犯,能做什么!出苦力,隐姓埋名过穷日子呗!”兄弟俩算了算,父亲要是活着的话,也是七十的人了。这个年纪的人,本该颐养天年了,可他却生死不明。小没一时心酸,哭了。文秋听见哭声,从窗里探出头问:“你这是怎么了?”小没哀怜地说:“没影了。”文秋不解,缩回头,嘟囔道:“没影的事多了,有什么好哭的。”
  小没过得越来越不如意时,二歪出事了。他经营的商铺卖假种子,导致整整一个乡的玉米绝产,农民联名将他告上法庭,索求赔偿。这还不算,银行的还贷期限已到,而这几年,二歪只还了一半,还欠一万。小没是二歪的经济担保人,银行通过法院,起诉了小没。小没无奈,只得东挪西凑,帮二歪还款。县技术质量监督局查封了二歪的商铺,他急得像条疯狗,上窜下跳,拿小没家的东西撒气,忽而将椅子折断一条腿,忽而将糖罐打翻。他也是冤枉,他按优良玉米种子的价钱进的货,它们看上去圆润饱满,金光灿灿,谁知却是哑巴种子?二歪手里有买种子的收据,他追根溯源,乘火车去找卖给他种子的公司问罪,可是那家公司已经无影无踪了。二歪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在异乡街头号啕大哭。
  二歪的事情还没有结论,小没又出事了。有人举报他利用职权,私自放行被扣押的不交养路费的车辆,给国家造成了近五万元的经济损失。检察院的人前来调查时,小没说那些大型车辆的放行,都是领导交办的;他自做主张的,不过是一些农用四轮车。他还说,大型车辆如同牛马之类的大牲口,对路的伤害大;小型的农用车,不过是山羊,对路毫发无损。可是当检察院的人问到公路管理站的领导时,他们失口否认。他们说,难道我们还不知道权大还是法大?怎么可能让周明瓦同志执法犯法呢!小没有口难辨,他提供不出任何领导让他那么做的证据,只能一个人承担罪责了。这样,周明瓦的干部被撤消了,他沦落为工人,工资减了一半,在单位做清扫员。
  小没一落魄,亲戚们也跟着丧气。二歪将店铺卖了,回村了。这几年他钱没挣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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