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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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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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老八杂,沿着马家沟河岸向北,经过一条五百多米长的水泥甬道,就到了红军街。红军街不长,它连接着南岗的两条主干马路:中山路和西大直街。如果去道里,在红军街与西大直街相交的路口,就要往西南方向走。可是齐耶夫一走到那儿——喇嘛台遗址前,会不由自主地向北,也就是东大直街方向而去。走过两家快餐店,一家音像店,一家由电影院改建的演艺广场和邮局,就看见秋林公司了。尽管近些年新起的几家大商厦屹立在它左右,但它魅力依旧。那些高大的玻璃幕墙的大商厦就好像浅薄的摩登女郎,而它则像一个安闲地坐在草地上牧羊姑娘,庄重典雅,朴素动人。每回走到这里,他都要站下,定睛看上一刻。从这儿向北,步行十多分钟吧,就可以看到圣母守护教堂和尼埃拉依教堂。这两座红色的教堂在东大直街的一左一右,如两盏相对着的灯,互相照耀。如灯的建筑想必是会发光的,一到这里,齐耶夫就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会想起他的少年时代,想起母亲一次次带着他来这儿的情景。想起同学们都歧视他的时候,这些教堂带给它的慈母般的安慰。看过了这两座教堂,齐耶夫就像回了趟故乡,心也就安定下来了。他转过身,再回到喇嘛台的遗址前,向不远处的火车站走去。道里比南岗地势要低许多,所以从道里往南岗走,是步步高升;而从南岗往道里,则是一路走低。哈尔滨火车站旁的霁虹桥,就是一条连接着道里与南岗的巨龙。这桥有八十年的历史了,是钢筋混凝土的结构。桥下的柱子刻有狮子头像,铁栏杆上镶嵌着中东铁路的路徽标志。齐耶夫最喜欢的,是古埃及方尖碑的桥头堡,它们像一把把青色的剑,直刺天空。齐耶夫走到霁虹桥时,一定要停下来,俯身看看桥下。有时候正赶上进出站的火车穿行,汽笛声震得他耳鼓嗡嗡响,他本已安定下来的心就会躁动起来,有背起行囊上路的欲望,可却又不知目的地在哪里,于是愁肠百结,泪水盈眶。
  齐耶夫长大后,曾向母亲问起过自己的生身父亲,齐如云只是提醒他不要相信传言,不要以为她当年在舞会上是受了侮辱,才有了他。齐如云说,妈妈是不会让一颗恶种在身体里发芽的。齐耶夫明白,母亲是爱父亲的,她的爱实在太奇特了,昙花一般盛开,顷刻凋零。她为了这瞬间的美,枯守一生。随着母亲在半月楼前的雕花廊柱前猝然倒地,齐耶夫明白自己的身世之谜永远不会解开了。当他看见丢丢为母亲穿上那条舞裙,看着母亲的肉体同裙子一起在火焰中盛开、化做灰烬的时候,齐耶夫泪如雨下。母亲去世后,他常去教堂流连,在那里,他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呼吸,能在那深沉的呼吸中隐约看到父亲的形影。教堂在他眼里,就是祖宗的坟墓。
  齐耶夫成年后,喜欢结交与他有相同血缘的人,仿佛是寻根溯源,认祖追宗。留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有老有少。少的多数像他一样,是一些被当地人称为“二毛子”的混血儿;老的基本是血统纯正的俄罗斯人,他们中既有十月革命后逃难出来的白俄,也有中东铁路开通后过来的商人。如他这般年龄的混血儿,大都是这样的老人与哈尔滨的姑娘结缘后生下的孩子。中东铁路开通后,俄国人就从铁路线上,源源不断地把本国的产品倾销到东北,纺织鞋帽、钢材水泥、药品食品,无所不包。那时中东铁路的沿线,经营俄国商品的店铺可谓遍地开花。他们在输送本国商品的同时,又用低廉的收购价,将东北的煤炭、粮食、林木等产品大批大批地运往国内,东北无形中成了俄国人在外贝加尔和乌苏里地区驻军给养的供应基地。哈尔滨的史学家们,在论及哈尔滨开埠后的繁荣的时候,都会提到那一时期俄国人对东北经济的垄断。这让齐耶夫觉得脸红,因为他的祖先在帮人做事的时候,又干了顺手牵羊的事情。
起舞(22)
  齐耶夫与这些俄罗斯血统的朋友,每年都要聚会一到两次。他们的聚会不像老八杂的人在半月楼前的聚会那样,是那么的放纵和快乐。这些失去了根的人,在发出笑声的同时,眼睛里却流露着惆怅。这些人中,齐耶夫和尤里的关系最为密切,虽然他们年龄差距大,但是相似的出身却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让他们的心彼此靠近。尤里比齐耶夫大接近二十岁,三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三个月大的他被遗弃在道里凡达基西餐厅的门前,被一个扫街的女人捡得。尤里的兜里揣着一张纸条,记着他的出生年月。并简单注明他的生父是俄国人,暴亡;生母为满洲人,病故。扫街的女人看这混血的男孩生得可爱,就把他抱回家抚养。尤里长大后,曾向养父养母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们便把那张泛黄的纸条取出来,说是只知道他父亲是俄国人,至于他是做什么的,真的很难猜测。也许他是个商人,也许是个搞音乐的人,因为那个年代来哈尔滨教音乐的人很多。但从“暴亡”一词来分析,尤里的父亲又可能是个专门勒索绑架那些有钱的中国人的俄匪。沦落为匪徒的俄国人不只一绺,所以各帮派之间常有械斗,暴亡之事时有发生。尤里因为自己的身世之谜,一直深深痛苦着,终身未娶。他有时把自己想象成音乐人的后代,血液里洋溢着浪漫和爱的因子,那时他会快乐一些;有时又认为自己是匪徒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罪恶,就会让他觉得浑身肮脏。还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传教士的后代,不然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要遭遗弃?这样想的时候,尤里就会闭上眼睛,叹息着叫一声“上帝啊”。尤里不像齐耶夫,喜欢那一条条伸向远方的铁路;尤里憎恨铁路,他想如果没有中东铁路,他的父亲就不会来到这片土地,不会有他,不会有伴随他一生的困惑和苦恼。所以他每次经过霁虹桥,俯身看到桥下纵横交织的铁路线的时候,就会紧握双拳,瞪着眼睛,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而当他走在街上,无论哪一个在年龄上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多看了他几眼,他就疑心他的生身之母并没有病死,她正在暗中打量着他,这让他痛苦不堪。
  尤里是公交车司机,年轻时在道外开有轨电车,中年以后在道里开无轨电车。他退休后,联运汽车和双层的空调巴士才在哈尔滨兴起。现在有轨电车已经消失了,可尤里在午夜梦回时,常能听见有轨电车摩擦着钢轨的“吱嘎”声,看见架空的电源线在空中擦出的白炽的火花。
  尤里三十岁时,养母去世了。尤里五十一岁的时候,养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家中唯一的房产分给了他,说是尤里有个单独的窝,就能娶上老婆了。这惹得养父的三个亲生儿女对尤里充满敌意,不与他往来。所以养父养母不在以后,尤里觉得自己又一次沦落为孤儿。他不想闲在家里,就用积蓄在透笼街市场租了间铺子,卖糖炒栗子。他住在九站,从那里去透笼街,他总是步行,因为沿途可以欣赏松花江的风景。他每次路过红莓西餐店时,都要停下来,看齐耶夫在不在。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哈尔滨的西餐店生意最红火的日子,没有一家西餐店不是爆满的。但齐耶夫那天晚上一定要休息,跟尤里一起度过。虽然西餐店老板百般的不乐意,但又不能不尊重他。店面在那一天不能关张,只能花大价钱请人临时帮厨。所以冲着红莓西餐店菜肴来的老主顾,都会抱怨圣诞节时,店里的菜的味道大不如从前。
  齐耶夫和尤里在圣诞节的晚上,会先找家浴池痛快地泡个澡,然后穿得暖暖和和的,穿越冰封的松花江,到江北渔村的小酒馆享受一番。他们不喜欢市区的大饭店和酒楼,它们太喧闹了。江北人烟稀少,那些小酒馆店面不大,装饰简单,但很温暖,有家的感觉。他们会要上一锅热气腾腾的得莫力炖鱼,再配上几个小菜,炝土豆丝啦,蒜泥茄子啦,五香豆干啦,腌萝卜皮啦等等,叫上一瓶温过了的北大仓酒,惬意地吃喝。他们平素也常见面,但一年中只有这次见面是最美好的。他们只是相对着喝酒,并不讲什么,偶尔笑笑。其他客人从他们脸上平和的表情中,可以深切感受到那种相知的默契。若是菜可口,添酒就是必然的了。他们尽兴而归时,通常是子夜时分了。他们相互搀扶着,再次穿越覆盖着冰雪的松花江。走到江心时,他们会在冰面坐上一刻,抬头望望星星。有一年,他们抬头望天的时候,发现星星不见了,不久下起雪来。尤里在飞雪中哭了,齐耶夫也哭了。那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哭声。
起舞(23)
  如果不是尤里把罗琴科娃介绍给自己,那么齐耶夫的生活将会是平静的。他爱丢丢,爱齐小毛,爱老八杂,爱他们的家。可就在丁香花开的时候,尤里为了给罗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带到了红莓西餐店,齐耶夫见着她的时候,眼睛仿佛被刺痛了,因为罗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阳光。
  黑龙江与俄罗斯接壤,近些年随着黑河、满洲里、绥芬河等口岸的开通,来哈尔滨做生意的俄罗斯商人多了起来。一些漂亮的俄罗斯小姐,在哈尔滨的很多高档酒楼为客人表演俄罗斯歌舞,以此赚钱。按尤里的说法,有些小姐暗中也是卖身的,与过去的舞女没什么两样。
  尤里是在透笼街市场卖栗子时认识罗琴科娃的。她很喜欢吃糖炒栗子,每隔两三天,罗琴科娃就来了。虽然市场卖栗子的有好几家,但她只买尤里的。尤里明白,这个俄罗斯女孩主要是冲着他的二毛子血统来的。罗琴科娃成了尤里的老主顾后,有一次尤里收摊早,就一路走着跟她聊天。罗琴科娃说,她的家在圣彼得堡,父亲是一所大学的音乐系教授,母亲是眼科医生,她有三个姐妹。以前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俄罗斯解体后,父亲的薪水减少,母亲失业,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她上大学时,听说她所学的专业来哈尔滨谋生会赚到钱,就选修了汉语。受父亲影响,她五岁时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尽管她毕业时小提琴的技艺和表现力让专业剧团的演奏员都为之叹服,但她还是没能找到工作。罗琴科娃来到了哈尔滨,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旧房子。她白天练琴、学汉语,晚上则去两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归。她每天可以赚到四百元,一个月就是一万二,除去房租、水电煤气的费用,起码能剩八九千块钱,完全可以接济家里了。而她的父亲在大学,一个月拿到的薪水不过八九千卢布,还不到三千人民币呢。罗琴科娃跟尤里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是欢快的,自豪的。她喜欢哈尔滨,尤其喜欢中央大街,每当她想家的时候,就会去那里走走,然后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时候,心里就塌实了,好像是回了趟圣彼得堡。
  罗琴科娃每天工作四个小时,晚上六点到八点,她会在南岗的一家西餐店拉琴,结束后要立刻赶回道里,八点半到十点半,她会出现在松花江畔的另一家西餐厅。罗琴科娃很遗憾地对尤里说,她的两份工作都在晚上,要是能在白天谋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尤里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是红莓西餐店的大厨,我领你去见见他,让他跟老板说说,看看中午时能不能去他们那里?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罗琴科娃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说,人们还是喜欢晚上听琴,琴声在夜色中才美啊。但尤里还是把罗琴科娃带到了红莓西餐店。
  齐耶夫在哈尔滨的街头,无数次地看见过俄罗斯女郎,但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可是他第一眼看见罗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见到丢丢一样,就被她的气质打动了。罗琴科娃中等个,偏瘦,白皮肤,灰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浅黄色的头发。她的五官给人一种飞扬的感觉,眼角、鼻子、唇角都微微翘着,看上去朝气蓬勃,俏皮动人。她刚刚二十三岁,就像一只刚摘下来的梨,似乎轻轻地用指甲划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来。齐耶夫跟老板讲了罗琴科娃的情况后,老板答应可以让她午间过来,先试用几天。罗琴科娃大喜过望,她像小鸟一样蹦起来,吻了尤里,又吻了齐耶夫。她说试用期她分文不取,只当练琴了。只用了一周的时间,罗琴科娃就用她温柔的琴声,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刻,征服了那些来红莓西餐店的顾客,使这个店正午的营业额直线上升,老板非常高兴,他让罗琴科娃每天中午来工作两小时,付给她一百元的报酬。虽然比别处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费午餐。
  罗琴科娃每天十一点就背着琴来了。她来了后会先到员工休息室,换上裙装,再梳洗一番,然后就开始工作了。红莓西餐店不设包房,只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放置着二十多张餐桌。由于厅里竖着六根银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它们在有意无意间,等于把空间给区分开来了。罗琴科娃喜欢一边拉着琴,一边在这几根柱子间穿行,这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林间快活穿梭着的小鸟。到了午后一时,罗琴科娃收了琴,换下裙装后,会坐在临窗的一张餐桌前,叫她的午餐。她从不因为老板让她免费享用午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只点一份红菜汤,一份面包配两片火腿;要么就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盘酥炸鸡蛋卷。齐耶夫看不过去,有一次他出钱,特意为她做了一道红汁骨髓,说是她太瘦了,让她补补身子,罗琴科娃看着那道菜,泪珠“噗嗒、噗嗒”地落下来。
起舞(24)
  丁香花快谢的时刻,有一天罗琴科娃结束工作,用过了午餐,见齐耶夫也忙完了店里的活儿,就约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去的路上,齐耶夫说要给她买点水果或是鲜花,罗琴科娃咯咯笑着说,你帮我找了这份工作,你要是给我买一斤苹果,我就得给你买两斤呀;你要是给我买一枝花,就是让我给你买两枝呀!她这可爱的逻辑推理把齐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给她买礼物的念头。
  齐耶夫进了罗琴科娃的小屋后,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罗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扑过来,翘起脚,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热血沸腾。如果说先前他是一块生硬的面团的话,那么罗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发酵了,齐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罗琴科娃把他引到床前,脱掉衣服。齐耶夫拥抱着她光滑柔韧的身体的时候,感动得哭了。她的脸是那么的光洁,就像俄罗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么的灵动,如流淌在山谷间的河流。齐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他这些年所经受的委屈,在那个瞬间,涣然冰释。他俯在罗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乡的大地上一样塌实。他从来没有那么忘情和持久地要过一个女人。那个午后,齐耶夫这团刚发酵起来的面团,被罗琴科娃那双年轻而活泼的手给揉搓得从未有过的蓬勃,罗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让他新鲜出炉,齐耶夫仿佛被熏烤成了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列巴。
  齐耶夫虽然爱恋罗琴科娃,可他也喜欢丢丢。每次与罗琴科娃有了那种事情,他午夜回家时,对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温存,所以丢丢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情感生活发生了变化。可齐耶夫很快发现,罗琴科娃并不仅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齐耶夫想她想得厉害,就没有打招呼,径自去了她那里。待他敲开门后,发现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让他很自卑,自己毕竟比罗琴科娃大二十多岁啊。小伙子离开后,齐耶夫觉得辛酸,就抱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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