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说:“可惜了你那双腿啊。”丢丢赶紧抓住时机问:“跳舞真的有那么美吗?”齐如云说:“女人不像男人,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女人的脚,一生都盼望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候,你就有飞的感觉了,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丢丢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飞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齐如云从箱子里捧出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说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寿衣。她嘱咐丢丢,到了她走的那天,无论冬夏,都帮她穿上它。
起舞(18)
丢丢生齐小毛的时候,哈尔滨的冬天又来了。齐如云伺候完月子,吃完满月酒,一个下雪的夜晚,停电的时刻,她猝然倒在一楼靠近壁炉的一根廊柱下,安然谢幕了。
丢丢被推到了半月楼的舞台上。
齐如云在的时候,半月楼几乎没有客人来,老八杂的人,都知道这个有着不凡爱情经历的女人,不喜欢结交人,所以很少有谁前来打扰。倒是她家门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缘,一到花开时节,就把人招来了。齐如云对爱惜她家门前花儿的人,是友善的。有时她会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屋喝上一杯茶。所以老八杂的人日后对齐如云的回忆,往往是和茶联系在一起的。他们说她喜欢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气浓郁,喝了特别提神。有的人为了讨杯丁香茶吃,不爱花的也做出爱的样子,到丁香丛中流连。齐如云过世后,丢丢从老八杂人的口中,一再听到丁香茶这个字眼,就让齐耶夫按照婆婆的做法,为她沏了一壶。那壶茶苦涩之极,有股中药味,难以下咽。齐耶夫喝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母亲沏出的丁香茶的气味。他反复试了几次,都不对味。丢丢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气息也一同带走了。
以前的半月楼,真的仿佛是一座广寒宫,老八杂的人难得进入。而丢丢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铺,改变了它的风貌。如今的半月楼就像一盏鲤鱼灯,谁都可以信手提着,感受它通体的明媚。
老八杂的人喜爱上丢丢,是从两桩事开始的。
老八杂有个磨刀的王老汉,六十多岁了。他是个罗锅,每天会扛着一个固定着磨刀石的长条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揽生意。齐小毛两岁时,丢丢有天背着儿子,蹬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当她路过人和街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座居民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嚷,这刀磨得不快,连豆腐都切不了,我只能给你一半的钱!丢丢停下车,凑过去,见王老汉气得脸发紫,手发抖,他提着那把刀申辩说:“你们打听打听,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面各磨三次,磨得匀。别人磨一把刀三、五分钟就凑合过去了,经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来分钟?不是吹牛,我磨刀磨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磨哑巴过一把刀!你不给我钱行,算我白干,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艺啊!”王老汉穿着蓝大褂,枯瘦的脸上弥漫着汗水,话语带着哭音。丢丢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划了一下,它那逼人的锋利立刻给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丢丢放心了。她并没有责备那女人,而是先将刀摆在磨刀石上,然后“嚓——”地一声把发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乌黑亮泽的长发获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地散开。丢丢甩在脑后的长发,像一场意外的风沙,迷了齐小毛的眼睛,他哇哇哭起来。丢丢不顾儿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绺头发,右手拿起那把刀,只听“刷——”地一声,刀起飞落之际,那绺长发立刻被腰斩了。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叫。丢丢将切断的那绺头发摆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摆放战利品一样。那女人红了脸,立刻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王老汉,在人们的嘘声中提起刀,回家了。而丢丢重新盘起头发,哄好齐小毛,快乐地上水果去了。
王老汉不仅带回了丢丢拔刀相助的故事,还带回了那绺头发。这事很快就传遍了老八杂,人们都说,半月楼这个新主人,真是侠义!
第二件让老八杂人啧啧赞叹的事情,是丢丢对金小鞍的教育。
金小鞍是陈绣的儿子,这对母子住在老八杂最破的两间房子里。陈绣给人做保育员,是个温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会受欺负,一直守寡。陈绣对自己处处节俭,但她绝不让儿子受屈。金小鞍那时上中学,别的同学有的运动服,她会把艰难攒下的一点钱拿出,去买,而她自己一年从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远是一条蓝裤子和一件蓝白花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条黑裤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则是一件土黄色的对襟棉袄。金小鞍嫌陈绣穿得寒酸,不愿意让她去学校,所以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学这些年,陈绣几乎把老八杂那些年轻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陈绣来水果铺,红着脸对丢丢说,我想借件衣裳穿,两天后就还。丢丢比陈绣高很多,她说,我的衣裳你穿了不会合身啊。陈绣说,没事,肥大的穿上宽松。丢丢打开衣橱,陈绣选中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绣花真丝开衫。丢丢取下它,说,你要是不嫌弃,这衣裳就送你了。陈绣急得眼泪快要出来了,她说,那我就不借了。丢丢赶紧说,好,那就只借你穿,别急着还。一周后,陈绣还回了那件衣裳。她一进门就跟丢丢道歉,说是那天穿着它挤公交车时,有个人挨着她吃雪糕,车到站台时,车子一晃荡,这人栽歪在她身上,雪糕掉在她怀里,把衣裳染污了。她怕在家洗不干净,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还晚了。丢丢很想问她为什么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会让她难堪,也就罢了。有一天,裴老太来水果铺提起了陈绣,说是给她介绍了一个太阳岛上的打渔人,这人死了老婆,带着个女孩,人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可陈绣说是为了儿子,不想再嫁了。裴老太忿忿不平地说,陈绣为了那个金小鞍守寡,真是不值得啊!这个小狼崽子嫌她穿得不好,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四处借衣裳,你说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指望上吗?丢丢这才明白陈绣为什么朝她借衣裳穿。
起舞(19)
有天晚上,丢丢买了一张京剧院的演出票,让齐耶夫抱着齐小毛去看戏。他们一走,丢丢就去找金小鞍。每天晚饭后,他都要在院子里戴着拳击手套打沙袋玩。丢丢对金小鞍说:“水果铺飞进了一只麻雀,怎么也赶不走,你身手轻,帮阿姨个忙去吧。回来时我送你两个大鸭梨。”赶鸟是个有趣的活儿,再说还能白吃鸭梨,金小鞍高兴地答应了。
丢丢把金小鞍领到家后,说是水果架上的葡萄快卖没了,让金小鞍下窖帮自己取点上来。金小鞍听说过半月楼的地窖里藏着青龙,他太想下去看看了。丢丢打开窖门,举着手电筒,对金小鞍说,下去吧。金小鞍被一束明亮的光推动着,很快走到地下。他一下去就叫了一声,这里比花园还好闻啊。他的话音刚落,丢丢就把手电筒关闭,迅速地关上窖门,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块生铁压上去,然后抱起趴在水果铺上的悄悄,关掉一楼所有的灯,不让一丝光透到地窖中去,锁上半月楼,来到外面,在丁香树间散步。她想让金小鞍呆在真正的黑暗中,不让他看到丝毫光明,也不让任何生灵给他带去生命的讯息,哪怕是一声猫叫。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丢丢打开门,走了进去。她先没有把灯打亮,而是将生铁挪开,坐在窖门上。丢丢听见了金小鞍已经嘶哑的哭声。她问,金小鞍,你呆在下面觉得怎么样啊?金小鞍抽噎着说,丢丢阿姨,我害怕,快让我上去,我肩膀疼啊,青龙在用鞭子抽我啊!丢丢说,青龙不打好人,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金小鞍不语。丢丢说,一个孩子要是没了妈,就跟呆在黑暗中一样!而有了妈呢,就是光明啊。有一天你妈要是不在了,你过的就是呆在地窖中的日子!你不惜福,逼得你妈四处借衣服去开家长会,青龙不打你打谁啊!金小鞍说,我错了,我不愿呆在黑暗里,我要妈妈啊。丢丢这才挪开窖门,让金小鞍爬上来。
从那以后,金小鞍就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他变得勤快了,有好吃的东西总要往妈妈碗里夹,再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也不让陈绣借衣裳穿了。陈绣明白是丢丢帮助她教育了儿子,因为金小鞍的变化,是从去半月楼赶鸟的那个夜晚开始的。她左思右想,琢磨不出来丢丢究竟用的什么办法,才能有这种点石成金的神力。陈绣耐不住好奇,去问丢丢。当她听完事情的过程,吓得脸色煞白,一迭声地叫着“阿弥陀佛”,说是万一儿子被青龙甩出的鞭子给打死,她老了就没人给送终了。听得丢丢哈哈大笑,说,哪有那么神啊,窖里阴凉,又黑黢黢的,他害怕,一阵一阵发抖,感觉就是青龙在用鞭子抽他了。
陈绣感激丢丢,把此事告诉了老八杂栽种盆花的向大嫂。向大嫂的嘴巴就是一棵成熟了的蒲公英,嘴巴一动,消息的种子便撒遍了世界。没有多久,老八杂的人都知道此事了。他们把它跟丢丢帮助王老汉义讨磨刀钱的事情联系到一起,都说她入住半月楼,是老八杂人的福气。
哈尔滨人因为受俄罗斯人的影响,至今仍然保留着野餐的习俗。每到夏季,日照时间长了的时候,一家人如果不出去野餐一次,就好像愧对了阳光和好空气似的。野餐的地点通常是太阳岛。去之前,一定要到秋林公司采买吃食,否则,野餐的风味将大打折扣。
秋林公司坐落在南岗东大直街上,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旧时称“秋林洋行”,被誉为“远东第一店”。它像一本打开的书,比例对称。圆润的橄榄顶,柔美流畅的檐口,长条形高窗,整个建筑是灰绿色的,看上去端庄秀丽。秋林公司的大列巴、力道斯红肠、奶酪和酒糖久负盛名。大列巴就是大面包,它至今仍然采用传统的手工艺制作,用啤酒花做酵母,以白桦木来熏烤。这种面包外焦里嫩,风味独特。而力道斯红肠肥而不腻,它的熏制与一般的香肠不同,其配料至今仍是行业间的秘密。买上秋林的红肠和大列巴,再买上几瓶啤酒,野餐就是上讲究的了。如果再买上一些道外老字号“老鼎丰”的点心,提上一篮水果,野餐就是十全十美的了。
起舞(20)
尽管太阳岛不断地被开发,林木和绿地在逐年减少,但它的空气和植被仍然是哈尔滨最好的,是一块休闲的宝地。每到夏季的周末,天气晴好的日子,一家又一家人或是驱车通过江桥,或是乘船横渡松花江,来到岛上,在林间草地铺上布,摆上大列巴和力道斯红肠,享受着阳光和美食。每年的夏季这样过了一天,秋风瑟瑟的时节,人们的心才不至于那么空空落落。
老八杂的人,夏季去太阳岛野餐的几乎没有。不是他们缺乏闲情逸致,而是这儿的人家境贫寒的居多,不舍得花钱游玩。就是舍得破费的,又舍不得时间。因为做小本生意的人大都不分星期礼拜,日日劳碌。丢丢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每年春末,都会在半月楼前的丁香树下,为老八杂的人搞一次野餐会。
哈尔滨开得最早的花,是鹅黄色的报春花。之后,便是粉红的桃花。桃花怒放的时候,丁香那麦穗般的花蕾就鼓胀了。桃花一谢,丁香花就登场了。这花吸纳的春光足,比报春花和桃花开得要长远。花色通常是紫色和白色的,香气蓬勃。丢丢的野餐会,会在丁香花快谢的时候举行,此时天暖了,坐在户外不觉凉。树下飘散着凋零的花瓣,树上未落的花瓣是丁香树最后的光明。丢丢会蹬着三轮车,亲自到秋林公司买来大列巴和红肠,再让齐耶夫去食杂店搬来几箱啤酒。野餐会都在晚上举行,那时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的人陆续回来了。丢丢把大列巴装到藤条筐里,将红肠装在瓷盘中,再洗一些时令瓜果,分装到精致的碗碟中,一一摆在丁香树下。老八杂的人会提着板凳,乐陶陶地来赴会。他们来的时候,往往还带来自制的吃食:韭菜合子、鱼肠粥、煎饼卷葱、海带丸子、葱油饼、酱汁干豆腐、豆沙窝头、茶鸡蛋、五香花生、腌脆枣、炸茄合等。男人们坐在树下,喝酒划拳,谈天说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家常。孩子们呢,他们像松鼠一样,手中抓着吃的,在花树间窜来窜去地打闹着,把最后的那些丁香花碰落了。丁香花在这场野餐会中,也就彻底丢了魂了。
要问哈尔滨规模最大的野餐在哪里?它不在太阳岛上,而在老八杂半月楼前的丁香树下。每次野餐,男人们都会喝醉。他们歪歪斜斜朝家走的时候,会唱一路的歌。听了这歌声的老八杂,仿佛也跟着醉了。齐耶夫喝醉后,齐小毛就爱捉弄他。他把从马家沟河畔捉来的虫子,塞进他的领口,齐耶夫痒得抓耳挠腮的,齐小毛就会咯咯笑个不停。齐耶夫的童年是忧郁的,齐小毛的童年则是快乐的。也许是第三代混血儿的缘故,齐小毛生得格外精灵,团脸,黑而亮的眼睛,浓眉,黄皮肤,微微蜷曲的黑发,如果不是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凹的眼窝,根本看不出他具有俄罗斯血统。他对什么都好奇,比如他问齐耶夫,老八杂的人都是黑头发,爸爸的头发为什么是黄的?齐耶夫说,我用月光洗头发,把头发洗黄了。齐小毛就说,那我要是用早晨的太阳光洗头发,还不得长红头发呀!再比如他对丢丢说,我猜妈妈一定不会管家,丢了咱家好多好多的东西!要不妈妈的名字怎么用一个丢字不够,还得用两个呢?这时的齐耶夫和丢丢,就会被齐小毛逗得笑疼了肚子。
丢丢对她在老八杂的生活非常满足。她爱这里。这座米黄色的半月楼,这片蓊郁的丁香树,这三根雕花的廊柱,这传说中栖居着青龙的地窖,这给她带来美好营生的水果铺,对她来说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难以割舍。在半月楼里,她能感受到婆婆的呼吸,能在风雪之夜梦见手持暖炉的母亲。她想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上帝伸出手来,把她从喧嚣的尘世接引到用云朵当被子用的世界。可理智告诉她,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老八杂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它的器官退化了,正在一天天走向衰朽。她似乎听到了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的声音,看到了老八杂的房屋像败军的旗帜一样倒下,嗅到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她明白半月楼在老八杂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阵地的一座堡垒,如果它被攻克了,老八杂将会溃败。如果它能坚守,他们就不会像棋盘上被打乱了的棋子,失却了攻击力。
起舞(21)
丢丢想为了掌握更为详实的半月楼的历史,特意在家中做了八个菜,温了一壶花雕酒,把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四个老人请来,请他们讲述与半月楼有关的故事。这四个老人中的两个人,都像裴老太一样,讲到了舞女蓝蜻蜓的故事。
第五章:蓝蜻蜓
齐耶夫去红莓西餐店当厨,通常搭乘公共汽车。但每隔个十天半月的,他会步行一次,否则,就会像遭了大旱的禾苗,无精打采。
如果不拐弯抹角,从老八杂走到红莓西餐店,大抵要一个小时。但齐耶夫往往要绕道看看教堂,一个小时也就不宽裕了,常常要多花半个小时。
出了老八杂,沿着马家沟河岸向北,经过一条五百多米长的水泥甬道,就到了红军街。红军街不长,它连接着南岗的两条主干马路:中山路和西大直街。如果去道里,在红军街与西大直街相交的路口,就要往西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