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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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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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精神了一下,她抓起一个苹果,吭哧吭哧地把果肉啃光,将苹果核握在掌心,攥紧,使之流出几滴甘甜的汁液。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我们家邹英,当年比这苹果还水灵啊,不叫那个方矬子,她现在早该结婚了,我肯定当上姥姥了!
  包大牙有两个孩子,邹强和邹英。邹强比邹英大三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供电局财务部工作。邹英呢,她初中毕业后上了县技工学校,学习烹饪,毕业后回到林场,在场办招待所当厨师。邹英五官并不出众,但她身材好,细高挑,加上爱说爱笑,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所以很招人眼。她是一个全能的厨师,红案白案都拿手。她做的清炖鲫鱼、红烧大鹅和黄酒煨猪大肠,远近闻名。而她烤的芝麻酥心饼、蒸的栗蓉小窝头,更会让城里的点心铺子的师傅都自愧不如。只要是上头的领导来,上灶的一定是邹英。
  六年前吧,市财政局的方局长来长丰林场调研,陪同的有县长、主管林业的县委副书记和县财政局长。这个方局长五十多岁,生得黑瘦黑瘦的,个子矮极了,也就一米五八的样子,绰号“方矬子”。别看方矬子体积小,胃口倒是很大,鸡鸭鱼肉,飞禽走兽,不在话下。他不仅在饮食上好胃口,性欲上胃口也大。传说他走到哪儿,会睡到哪儿。她喜欢叫发廊的小姐,只需付钱,没有拖泥带水的后患。
  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方矬子一行要在长丰林场宿一夜。酒足饭饱,方矬子提出要去发廊剃个头。随同他的秘书明白其意,连忙通告给场长。场长苦着脸说,我们这里闭塞,有理发铺倒不假,但不兴那个,人家早早就关门了!秘书把实情汇报给方矬子,他阴沉着脸说,这么大的林场连个夜间营业的发廊都没有,有什么发展前途?我看什么项目都不能在这里投资!秘书把这话转述回来,把场长急得牙根疼,他知道得罪了这位财神爷,等于把县里的财神爷也得罪了。每年的财政补贴非但不能增加,反而会减少。正在情急之时,忽听厨房传来一阵热烈的笑声,原来是邹英提着一块肉,在逗引一只花猫。场长心生一计,去找邹英,悄悄对她说,你哥邹强毕业后不是想进市财政局吗?我跟你说,如今市财政局长就在这儿,你过去陪陪他,陪好了,他立马就能把你哥从供电局调到财政局。你哥是财经大学毕业的,要是调进那个衙门,是专业对口、前程无量啊。邹英那年二十岁,涉世不深的她很单纯地说,太好了,我去陪,他想吃瓜子我给他嗑出仁儿,他想打扑克我让他赢!
  方矬子把邹英弄到床上,一定费了不少周折。邹英进了局长的房间半个小时后,招待所的走廊传来了邹英惊恐的叫喊和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两个人好像是在搏斗。不过扑通声很快被床的吱嘎叫声所取代,邹英不再叫喊了。又过了半小时,邹英从房间出来了。她看上去好像矮了一截,修长的腿弯曲着,走路一歪一斜的。
  包大牙喝多了酒,往事又不堪回首,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泣不成声。黑眉递给她一块纸巾,她擦干眼泪,拍着腿,接着说:那晚上我的孩儿一进家,我就知道出了事了!她看人时两眼冒火,我家的白猫跳到她脚上亲她,她一把捉住,活活给掐死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把澡盆搬进屋子。大冬天的,她往澡盆灌的是凉水啊。她把衣裳脱到外面,足足洗了两个钟头!我一看她脱在外面的衣服,袄罩掉了一颗扣子,裤子的拉链豁嘴了,裤衩上又是血迹又是污痕的,我就知道她遭了强奸了!
  你当时怎么不报警呢?黑眉问。
  包大牙咧着大嘴哭着说,咱是怕闺女将来嫁不出去啊,你想想啊,她被人破了瓜,哪个男人愿意要她啊,想想忍了吧!
野炊图(7)
  哼,你要是一直忍着,你闺女也出不了事!苏建和数落道,还不是那个方矬子没把你儿子调到市财政局,你觉得闺女白白搭上了,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场长闹,结果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邹英让人给糟蹋了!她还能活吗?她不上吊谁上吊啊?
  包大牙越发起劲地拍着大腿,咧着嘴号啕大哭。她凄凉地呼唤:我的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喂了一条狼啊。
  包大牙确实是有心计的人,当年女儿用冷水洗澡时,她将那条短裤藏了起来,以备不测。邹英自尽后,她带着这条短裤,一次次上访,说不把那条色狼塞进笆篱子,誓不罢休!她要让方矬子赔她八条命:邹英是一条命,还有七条命集于一身——那只被邹英掐死的白猫,都说猫有七条命啊。结果八条命没一条赔回来,她倒是赔了不少上访的路费。方矬子虽然被包大牙手中当旗帜一样挥舞着的短裤折磨得狼狈不堪,但他官椅坐得很牢。那条短裤经过专业鉴定后,上面的污痕竟然消失了,只剩下了血迹。包大牙说这是方矬子买通了司法部门的人,把罪证洗刷了。
  从那以后,只要长丰林场来了上级领导,包大牙就会提着一个花布兜,里面装着邹英那条残留着血迹的短裤,痛诉女儿的不幸。说是方矬子一日不下台,邹英在地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她的男人邹丙汉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平素对包大牙言听计从。邹英的死,使他对老婆生了怨恨,从此竟然不与她同床。包大牙的上访内容,便把这项内容也包含进去了,说是邹英的冤死使他们夫妻感情破裂,一个女人没了性生活,等于丢了半条命!所以后来她让方矬子赔的命,不是八条,而是八条半了。
  包大牙哭累了,开始哆嗦着手去解花布兜,要展览那条短裤。黑眉赶紧制止说,物证就不要看了,您把它留好,将来放到法庭上用!
  包大牙哀怨地说,原来那东西像乌云一样沾在上面,我是亲眼见了啊。等它被送去鉴定了呢,谁用闪电把这乌云给破了,让它化成了雨,没影儿了!我明白啊,那闪电是方矬子使的,那闪电就是他手中的权杖啊!过去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权能让鬼升天啊!
  黑眉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六神无主时,想到了兜中的扑克,便把它掏出来,甩在包大牙怀中,说,婶子,摆个“八门”玩吧。
  黑眉把目光转移到冯飚身上,他已喝得人事不醒,倒在火旁呼呼大睡了。黑眉用脚踹了他一下,说,轮到你了,起来讲啊。冯飚毫无反应。黑眉起身,走近他,狠劲拍了他几下,说,醒醒,该你说了!冯飚没被惊醒,倒把他身上吸血的蚊子和蚂蚁给惊着了,它们飞的飞,窜的窜。
  苏建和吐了一口痰,冲冯飚嚷嚷,你就挺尸吧,给机会不说话,将来有你后悔的!苏建和手持酒杯,越喝越精神,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高亢了。
  包大牙没有摆扑克牌,而是把它装在花布兜里了。她弓着身子,握着树枝,从灰烬中往出扒拉土豆。土豆结痂起皱了,看来已经熟透了。包大牙拿起一个,剥了皮,一缕热气飞旋而出,好像土豆里埋藏着阳光。包大牙急嘴子,照着雪白的肉就是一口,结果烫着了,哎哟大叫着,好像谁在她身上动针了。她的叫声惹得黑眉和苏建和笑起来,他们也一人骨碌过来一个土豆,小心翼翼地剥它的皮,就像给没出满月的小孩子脱衣服一样。待热气散尽,这才把它送到嘴里。土豆是饭后最美的点心了,享用了它的他们各个心满意足。
  是午后三时许了。太阳翻滚在一带雪白的云中,把云浸染得通体透明。林地有了些微的阴凉,鸟儿也叫得欢了。苏建和毕竟年老体衰,他逞强了一阵子,终于支持不住,放下酒杯,说是去方便一下,然而人还没走出几步,就飘飘摇摇地倒在地上。黑眉吓了一跳,赶紧跑去,以为他没了气息。谁知他竟像冯飚一样,发出了香甜的鼾声。为这鼾声伴奏的,是一股潺潺水声——他尿了裤子!这泡尿真是长,断断续续地撒了足足有五分钟。黑眉呆呆地看着老人湿透的裤管和上衣别着的那些奖章,忽然一阵心酸。他蹲下来,轻轻分开老人的双腿,期望微风和阳光尽快把裤子给吹干了。
野炊图(8)
  黑眉去了河边,他头晕目眩,想让清凉的河水给自己醒醒脑。他蹲在河边,捧起水,喝了几口,然后又洗了把脸,觉得内外清凉了,就躺倒在岸边,觑着眼,看蓝天上的云朵,听河水的温存之声。正在昏昏欲睡时,忽听包大牙喊他:黑眉——黑眉——
  黑眉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判断出声音是从河畔树丛中发出来的。包大牙什么时候离开了野餐地,他并不知晓。她可真会找地方,那片树丛有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它四散的枝叶像一把巨伞,带来一大块阴凉。树丛中有胳膊粗的松树和手指粗的柳树,还有点缀在林地的青草和一片像星星一样盛开的野花。包大牙就像一只肥硕的花野鸡,卧在树丛中。她的长裙撩过膝盖,露出浑圆结实的小腿。一见黑眉过来,她“哎哟”叫着,说,黑眉,帮帮我,我刚才想采点红豆吃,谁知一个跟头栽倒了,起了好几次,就是坐不起来啊。我这是醉了,我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啊,胳膊腿儿软得拿不成个儿了!黑眉,你扶我起来啊,我从来没这么没力气过啊。
  黑眉走过去,把手伸向她。包大牙的胳膊就像一心要破记录的跳高运动员面前横着的标志杆一样,抬一下,落一下,这样起起落落了几次后,她把手搭在胸口,带着冲记录无望的失落口吻说,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怎么办啊,黑眉,我真丢人,你别管我了,把我扔在这儿喂狼吧,反正我也活腻了!
  黑眉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把胳膊伸向包大牙的脖颈。他刚刚扳起她的头,包大牙就嚷着头晕,一头扎到黑眉怀中。她接着说胸闷得慌,把手伸向上衣的拉链。拉链原本是牙关紧闭的,包大牙轻轻一拉,它就咧开嘴偷偷乐了。在这笑容背后,黑眉看见了包大牙丰满雪白的双乳,它们颤动着,温柔地触摸着他的胸脯,令他热血沸腾。黑眉将包大牙放倒,唰地一下把她的裙子拉到腰际,这才发现她没有穿短裤,省了一道周折。黑眉伏在她身上,等于是伏在棉花垛上,令他筋骨舒软。他也曾女友有过这样的事,但没有一次这样享受过。从头至尾,包大牙都在哼着,间或叹息着说一句:啊,黑眉,我醉了,我醉了——
  真正醉的是黑眉。他从包大牙身上下来,有如畅饮了琼浆,一路摇晃着来到河边。他吃力地蹲下身,捧着水,喝了几口,想想女友的干涩和年轻,再想想包大牙的润泽和可以做他母亲的年龄,百感交集,哭了起来。哭过后,他安静下来,躺倒睡了。
  黑眉是被一只麻雀给啄醒的。他的颈窝爬上了一条肥美的毛毛虫,眼尖的麻雀跳上来吃虫子时,尖利的嘴划着了他的皮肤。黑眉耸动身子,受惊的麻雀连忙叼起未享用完的虫子,展翅飞走了。他坐起来,发现林地遍撒夕阳,归林的鸟儿三三两两地从他头顶掠过,发出婉转的叫声。他站起来,先去寻包大牙。她已不在原来的地方,那里只有他们狂欢后留下的一片倒伏的青草。黑眉不知道包大牙平素是不穿短裤呢,还是怕黑眉担心,在引诱他之前,提前在树丛中把它脱掉了?反正没有什么物证留在她手上,还是让黑眉心底安宁。他朝篝火处走去。冯飚醒了,但他仍然躺着,一声声地打着呵欠。苏建和依旧睡着,他的裤子干了,但上面烙印着几道弯曲的白色尿痕。黑眉走到他身边,捅了他一下,说,该回家了,醒醒啊。没想到苏老爷子回答给他的是一个屁,令黑眉哑然失笑。
  夕阳尽了,起风了,树木像被谁抓了痒似的,东摇西晃着。冯飚和苏老爷子坐起来的时候,包大牙回来了。她长裙飘飘,神色怡然,手中擎着一只装着红豆的酒杯,边走边吃着。黑眉只看了她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收拾野炊用具了。
  黑眉他们朝回走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包大牙仍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苏老爷子和冯飚坐在后面。他们似乎都很疲惫,一言不发。车子在山路上颠簸着,暮色也跟着颠簸着。黑眉从来没觉得眼前的路这样难行过。等车子终于驶上相对平坦的长林公路时,黑眉吁了一口气。
野炊图(9)
  森林起雾了,路面轻纱笼罩,好像他们正行驶在烟波浩淼的水面上。黑眉的心,跟眼前的路一样迷蒙。他打开车灯,试图让光明驱散迷雾。两道锐利的光束一射向雾中,雾气就变成了橙黄色的,呈现一派云蒸霞蔚的气象,让黑眉觉得自己又从水路上了天路,他无限伤感。正在此时,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滴滴响了,黑眉这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原来野炊地没有信号,手机等于哑巴了一天。现在接近了居民区,它又要开口说话了。黑眉停下车,看信息。一条是女友中午发来的:我想你,晚上来我这儿吧,我给你包你最爱吃的牛肉白菜馅饺子。另一条是林场办公室副主任在午后两点发来的:黑眉,早点回吧,领导不上咱这视察了,白他妈的忙活了一场,捉来的草蛇都让我放了!你路上小心点啊。
  黑眉真是哭笑不得,他关掉手机,重新上路。也许是快到家的缘故吧,包大牙在一旁一会儿扯扯衣襟,一会儿欠着屁股拽拽裙子,一会儿又用手蘸着唾沫整理头发。她每动一下,黑眉的心都要抽搐一下。
  顺路的缘故,黑眉先把冯飚送回家,然后去送苏建和。待他们都下车后,他才去送包大牙。车上只剩下他们俩时,黑眉的心咚咚乱跳着,脸颊发烫。车子到了包大牙家门口后,他刚要说上一句“忘了吧,我今天醉了”,不料这话被包大牙抢先说了,这让黑眉颤抖了一下。她在打开车门的时候,湿着眼睛看了一眼黑眉,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说:黑眉,等你结婚时,婶子帮你缝被子啊。
  2006年7月 哈尔滨
  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出生。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作品五
  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
  《秧歌》《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踏着月光的行板》等。其作《雾
  月牛栏》和《清水洗尘》分别获得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通讯处:哈尔滨市南岗区湘江路77号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 邮编:150090
起舞(1)
  第一章:老八杂
  丢丢的水果铺,是老八杂的一叶肺。而老八杂,却是哈尔滨的一截糜烂的盲肠,不切不行了。
  上世纪初,中东铁路就像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彩虹,把那个“松花江畔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的萧瑟寒村照亮了。俄侨大批涌入,商铺一家家地耸起肩膀,哈尔滨开埠了,街市繁荣起来。俄国人不仅带来了西餐和“短袖旗袍、筒式毡帽、平底断腰鞋”的服饰风尚,还将街名赋予了鲜明的俄国色彩,譬如“地包头道街”“霍尔瓦特大街”“哥萨克街”等等。其中,“八杂市”和“新八杂市”就是其中的街名。“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与它沾了边的街,莫不是市井中最喧闹、杂乱之处。解放后,这些老街名就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一颤一颤地消失了,但它们的影响还在,“老八杂”的出现就是一个例证。
  老八杂不是街名,而是一处棚户区的名字。这是一带狭长的房屋,有三十多座,住着百余户人家。房子是青砖的平房和二层的木屋,大约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它们倚着南岗的马家沟河,错落着排布开来,远远一望,像是一缕飘拂在暮色中的炊烟。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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