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一闪就过去了。船老大说,鲥鱼是富春江的特产。
富春江人钓起的第一条鲥鱼,总要赶着去送给老师。老师说,富春江的特产,还有画中国画的宣纸,称“富阳宣”这回去了富春江以后,爸爸、妈妈都说我画山水有进步了。老师也这么说。可那时候,我也知道,这是对我的鼓励。但我有决心,去描画祖国的大好河山。当时我没有说,藏在心中的秘密,觉得更加有趣。
灯火
我是从灯的长廊里走过来的。也是在杂色纷呈的灯火中长大的。我回忆起灯来,有长长的一串儿
很幼小时,家中用的是油盏灯,“工”字型的灯台,是用铜制的。上边按着个陶制的小碟儿,里边装着菜油,以灯心草引油点火。这种油盏灯只能放在桌子上。随后,有了另一种油盏灯,是用竹制的,有个半圆形的把儿,可以拎来拎去。也按着陶制的碟儿,以灯心草引菜油点火。那样子很像一把小小的竹椅子。我们家乡菜油是自己加工的,可不产灯心草。所以大人杀了鸡不丢鸡毛,拿来换灯心草。那会儿常有外地人,吆喝着“鸡毛换灯草!”来串乡走户的。同时,还有一种青油灯,青油是由桐子核儿加工成的。青油灯用铁皮制成,最大的特点是有个三角形的油嘴,按在桌子上滑稽得像如今的“唐老鸭”,也像啄木鸟。可这种灯不用灯心草引油点火了,每每是用几根棉纱糅合着作灯带。
以上这些照明灯,都只有一颗豆大的昏暗的火。妈妈就凭着这微弱灯光,“吱啦、吱啦”地纳鞋底,窸窸窣窣的缝补衣裳。我呢,没待多久就打起盹儿来了。常常是妈妈先抱我到床上去睡,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床的。再过了许多时候,家里才有了个长长细细的灯管的煤油灯。灯油罐各式各样,也有用墨水瓶、小玻璃瓶做的。这种灯要比菜油灯、青油灯亮一些,但异味儿重,烟灰也多。妈妈晚上干完针线活儿,都把鼻子烟熏得黑黑的。可当时我也做过一件有趣的事,效仿大人的做法,在芭蕉扇上弯弯扭扭地写了四行字,“扇子扇凉风,日日在手中,有人问我借,要过八月中。”而后,用张毛边纸水里浸浸湿,覆盖在字面上,放到煤油灯上一熏;剥下那张湿纸后,黑乌乌的一块扇面上,便印着了四行空心字。那时候我好开心!仿佛是课本上的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在我见到用煤油、以纱罩引燃、要“叽咕、叽咕”打气的汽油灯时,我都快在章大炎小学毕业了。当时夜自修时点这种灯。亮是亮堂堂了!可那“吱吱吱”的声音听着很烦躁。直至解放不久,才在我家里开始用上了电灯。家乡人重见天日了!我也结束了那“昏暗、昏暗”的童年时代。
特别好喝的茶
我们孩子一般不喝茶,可在我们家乡,有一种特别好喝的茶。据祖母说,她幼时是没有的,是从“仁和”迁居过来的阿叙奶奶传教的。因为这种茶好喝,也把喝这种茶的风俗一下子传开了。到了我的童年时代,已成为我们家乡的一种茶俗。
这种茶唤咸茶,也叫“馋佬茶”、“元宝茶”。说特别,茶里投进几颗盐花儿、还有野芝麻、烘青豆、花生米、橙子皮丝、香豆腐干丁等佐料。吃起来香喷喷、鲜渍渍,怎么不让我们孩子嘴馋?一过蚕忙时节,卖了茧子或缫好土丝,妈妈们就开始“打茶会”了。整个村上,今天我家,明天你家,挨家挨户的轮流,喝的都是这种茶。不仅这种茶特别,“打茶会”的风俗也特别,可以带孩子,却不准男大人参加。连这些茶佐料也由妇女保管。
轮到我家“打茶会”时,我就帮助妈妈照看那把煮水的小铜壶。妈妈交代我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那意思是:铜壶烧到“呛呛呛”响时,不要唤她。要待到响过以后,铜壶盖“波多罗、波多罗”掀动了,水才真正的沸了。这时候才可唤妈妈取去铜壶,到一桌桌的婶婶、阿姨面前去沏茶。轮到别人家里,我当然是拉着妈妈的手,欢天喜地的参加“打茶会”了。
“打茶会”时,妈妈们的衣服,尽管土织土纺,可都是新簇簇的。黑黑的头髻,梳理得光洁锃亮。还佩戴着各种头饰。一支玉簪儿是不可少的,不管真的假的,那尖尖的把儿洗干净,都可签咸茶里的佐料吃。只有我小孩子吃相难看,每每把茶水倒给妈妈,而迫不及待地把茶碗颠倒在嘴上,还一个劲地拍打着碗底,吃着夹杂在茶叶里的佐料。
“打茶会”回到家里,总要在齿缝间嵌满了细细小小的野芝麻。
“打茶会”时,阿姨、婶婶们亲亲密密的交谈着,说的都是养春蚕的事。养春蚕可是我们家乡农业上的一件大事。最操劳的是妇女。蚕宝宝养得好坏,那时候也关系着一户人家一年生活的好坏。喝咸茶也叫喝“元宝茶”,许是当时妈妈们对养好蚕宝宝的一种希冀,一种良好的祝愿。
喝咸茶的风俗,还特别在喝法上。你把茶杯放着,主人就一回回来给你沏水,加盐花儿、加佐料。你不想喝了,就得剔去茶叶,吃完佐料,并把茶碗倒扣在自己的面前。现在看来,“打茶会”有规矩,也很随意。是我们家乡的妇女们难得的一次团聚,难得的一次休闲。也像一次养蚕宝宝的“恳谈会”。
可不,一碗咸茶,满斟着色彩,深藏着邻里和睦的友爱。也荡漾着妈妈们一颗颗善良的心银戒子
我知道妈妈有一只金戒子,是舅舅给的。但她一直压在箱子底里没有戴。妈妈戴的是一只明晃晃的银戒子。我问她为什么不戴金戒子,她就对我讲了一个银戒子的故事。妈妈说,这银戒子是外婆给的,水乡的姑娘出嫁,都有银戒子作陪嫁产,为的是要时时刻刻注意爱惜我们水乡的一河好水。
一经妈妈提醒,我就留意了这件事。打量着淘米、洗菜,上下河埠的婶婶和老大娘们,一看,果真都戴着一只银戒子。还按照家乡人的习俗,把戒子戴在右手的中指上。她们在洗东西时,明晃晃的银戒子与绿油油的水搅在一起,闪闪熠熠的,非常好看。
老大娘和婶婶们下河埠时,见到河中漂着的脏物、杂物,总要随手把它捞上岸。而且约定俗成,用水分段:上游的水取来食用,中游的水洗菜、淘米,下游的水洗衣、被。可在洗衣、被之前,都要先把水舀在木盆里搓揉,去掉肥皂水倒入阴沟,而后才去河里漂洗。因此,我们村上的那条小河,到了夏天水还是绿油油的。
我们孩子好玩水,大人见了总要唬住我们,不准我们往河里投泥块、杂物,或下河去搞混了水。
我一见妈妈手上和家乡的妈妈们手上明晃晃的银戒子,也就想起了妈妈的故事,便能比较自觉地管束自己,不去弄脏河里的水了。
直到现在,我还留恋着家乡,那一河绿油油的水。那时候,蹲在河埠头,把小手指伸进水里,便有小小鱼来“抢食”,仿佛挠痒痒似的。还能见到大石蟹,从石头穴里“叽叽咕咕”地爬出来。青虾呀,黄鳝呀,不大不小的鲫鱼呀,有时候都会在我们孩子面前,亮亮“相”呢。
这会儿我才知道,我国是一个缺饮用水的国家。保护生态环境,爱惜每一滴水,对我们的生存和发展,是多么的重要!
木莲蓬蓬
我家老屋后的一堵围墙,连祖母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砌的。没有砖用的是乱石子。看上去古色古香。祖母说,它这么久没有倒塌,靠的是木莲藤,把墙包裹得牢牢的。
这墙边,是我儿时捉蛐蛐儿的好地方;木莲藤东攀西援一年四季绿葱葱,就像一只灯上的绿毛狮子,看着、看着,也很好玩。我和堂妹每天要去墙边蹲一会儿。
一到夏天,木莲藤上结着一个个青青的木莲蓬蓬,如圆非圆的光秃秃。可一摘下来,便在木莲蓬蓬的蒂儿上,滴下白白的浆汁来,仿佛牛奶似的。开始乱采乱扔,也把两个木莲蓬蓬用一根不长不短的麻线儿连结起来,用双手划来划去挥流星玩。有小伙伴挥流星挥得好的,能“左右开弓”,“呼呼呼呼”地挥成一个个圆圈儿。木莲蓬蓬软乎乎的,即使挥流星失了手,把它打在别人身上,也不会伤人。
后来才知道,祖母做的木莲豆腐,是挖了木莲蓬蓬里边的子儿,晒干后做的。木莲豆腐像冷却了的藕粉羹,加入糖、撒上几点薄荷叶汁,喝在嘴里凉滋滋,甜蜜蜜的呢!祖母说,在夏天喝木莲豆腐,清凉解毒,孩子不会生痱子。我和堂妹知道了这木莲蓬蓬的秘密后,我们就把老墙上的那墩木莲藤当作宝贝了。其实,村上的人都会做木莲豆腐,是我和堂妹俩不经意,只知道木莲豆腐是用一种青青、红红的粉末做的。祖母一大早起来采木莲蓬蓬,我们也没有看见。
直到现在,我们老家那堵老围墙还没有倒塌,木莲藤依旧绿绿葱葱,可已长不出木莲蓬蓬来了。
但那“呼呼呼呼”的木莲蓬蓬流星,那晶莹莹又甜又凉又润口的木莲豆腐,仿佛还在眼前。
妈妈钓大鱼
我家老屋前有个小河的“弯儿”,对面树荫下有一座长长的河埠。我每年放暑假回家,总喜欢看着对面的毛孩子钓鱼。一站就是好一会儿。那时,小河水清清的,游来游去的野鱼很多。他们稍一会儿,“吱—”地钓起一条鳑皮鱼!又稍一会儿,“吱—”地拎起一条鲳条鱼!我想回屋去了,可总是被他们的钓鱼新收获吸引着。但这些野鱼最肥也很小。鲳条鱼细细长长的,现在还能见到。
那小鲫鱼似的鳑皮鱼几乎绝迹了。他们中钓野鱼最多的,却是个唤秀珍的小姐姐。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我妈妈是一位钓大鱼的能手!原本以为每次款待客人的大鱼,是爸爸从街上买来的。再说我平时不在家里,一读初小第四册就当“住校生”了,也不清楚家里的“柴、米、油、盐”。有一回,我的王老师来看望我,时间已接近午餐。我可着急没有好小菜招待先生!但妈妈却不慌不忙的,给王老师端上了茶,便去到菜园里割蔬菜,割来了就关照我去洗。这时候,我见妈妈找出了一根长长的钓鱼竿,线儿粗粗的,弯弯的钓儿也很大。而后她从天井里的瓜棚上摘了个南瓜藤蔓儿,在香油里泡了一下,就缚在钓鱼钩上。随即,妈妈轻轻地“吱呀”一声,推开边门,就到宅后的自家池塘里钓鱼去了。
我还没有洗好菜,妈妈就把一条二三斤重的大草鱼钓回来了。我可高兴啦!谁知道王老师崇尚素食,只吃蔬菜不吃鱼的。但打这以后,我就要跟着妈妈去看钓鱼,可妈妈不让去。她说,大鱼很狡猾,不像小鱼那么轻狂,一听到声音就沉下去了。但我还是要蹑手蹑脚地去偷看。妈妈见草鱼咬住了钩,不是“吱—”地一下划起来的,而是慢慢地拉上岸的。如果鱼要挣扎,她就用小网兜把它捞起来。
我慢慢长大后,也知道妈妈有本“钓鱼经”,倒不是一本书,是妈妈和家乡人钓大鱼的经验,这叫“混水里好钓鱼,肥水里藏大鱼”。
这回,我已经有了一杆一拉有三四节儿的现代化钓鱼竿。可在家里都藏着五六年了,至今仍没有系上线儿和钓鱼钩。我还在学习着妈妈和家乡人的“钓鱼经”:我要钓不钓毛毛鱼,要钓就要钓大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