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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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3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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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人最注重修整自己的牙齿了,这个杰克缺了颗牙却不去镶上,可见是个本色的人。虽然笨,可一副忠厚相。道光对他不反感。 
  杰克把邮件递给道光,道光扫一眼,和往常一样,其中一份私人信件都没有,都是些广告和免费的地方小报,现在谁会给他写信来啊。 
  杰克问他:“嗨,喜欢这个镇子吗?” 道光把邮件卷在手里,敷衍道:“喜欢……” 话刚出口,突然停住,杰克的肩膀后面露出一个狗头!一条淡黄色的大狗,头脸十分干净,一望而知是条生活从容的狗,坐在杰克身后,一声不 
出,朝道光看。虽然是条狗,可它的毛色和杰克头发颜色如此接近,使他们俩看上去活脱脱有一家子的亲缘关系。道光忍俊不禁,笑道:“好一条狗啊!” 
  杰克立即回过头去,叱道:“嗨!嗨!伙计,让你藏好了的,支着脑袋看什么看?再看,嗨,下次不带你出来。”口气活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狗真就把脑袋缩回去了。杰克回头对道光说:“她偏要跟着我送信,嗨,我就把她藏在车里了,这是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让我的老板知道。” 说着做一个鬼脸。 
  道光笑出了声,立刻觉得自己跟这个喜欢说“嗨”,缺一颗牙,见面不到五分钟的杰克已经是老相识了,张嘴就问他:“你知道,我的后院也有条狗……大概是流浪狗……” 
  “嗨,是黑色的吧,不很高,一只耳朵有缺口的狗?”杰克问。 
  “是的,是的,你见过它?” 
  “我相信我看见过她。” 
  “哦,在哪里?” 
  “嗨,最近我没有见过她,可她在这个镇子附近流浪了不少日子了,好多人见过她,嗨,以前我也给她喂过食呢。” 
  “它好像不大跟人接近。”道光说。 
  “你说的是,DAWN,她肯定受到过人的伤害,可怜的家伙!嗨,狗最肯亲近人了。” 
  杰克一边说,一边看也不看,手伸进车里,准确地落在又开始往外探的狗脑袋上,狗头缩回去了。 
  “嗨,DAWN,你要想跟她接近,可以把食碗慢慢放到靠近房子的地方,诱她朝你接近…… 明儿见。嗨!” 
  
  
   三
  
  
   
  道光记住了杰克的话,又开始给狗喂食。他把食碗放在离柴堆一米远处。第二天,碗空了,狗没有拒绝他的食物。此后,道光每天都把碗往后拉远一点,渐渐缩短了碗和厨房的距离。后来他把后院的灯打开,让那碗食物就直接暴露在灯光下。那条狗显然对此相当不安,它在第一次不得不进入灯光下接近食物时,十分小心,只对食物嗅了嗅,又立刻跑开,隔了许久,才再次出现,小心地环顾和谛听四周之后,才惴惴地接近食碗,匆忙地吃食,不待吃干净,就迅速溜回黑暗中了。 
  跟这条警惕戒备的狗打交道,真是一场持久战。待到那条狗能够不再惊慌地在灯下进食,舔干净碗,并容忍道光公然站在厨房后门看着它吃东西,已经又是半个月以后了。这么长时间磨下来,道光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心思——打击它。现在,把它吸引到自己身边来成了他的目的,他甚至想:难道竟连一条流浪狗都不喜欢我?我有那么不堪吗?这个念头让他对狗加倍在意照料了。 
  而狗呢,现在已经相当熟悉道光,它对他从不知哪个时刻起也放弃了敌意——仿佛这畜生能够嗅出道光心思的改变。有时它吃完了,见道光看它,它也对道光看一看,然后才慢慢走开。可是如果道光要主动走近它,它还是要往后退,道光简直拿它没有办法。 
  一进入十月,雨多了起来。一天晚上,风雨大作,不久后院就开始积水了,道光不由地担心起那条狗来,恐怕它的窝整个儿地都泡在水里了,它怎么住呢?会不会就此离开呢?这么一想,他竟坐不住,撑了伞打了手电到后院里去察看。满院子雨水小溪似的淌,道光趟水到小木棚边,对柴堆的狗窝照过去,里面果然都是水,而狗并不在窝里。道光心头掠过一阵惶恐,想不出在这大雨天狗能找什么地方过夜,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他为它着急起来,茫然地拿手电往院子里四周照了一圈,丧气地回屋。他走到厨房的后门,突然在手电筒的光柱一侧,看到两点绿色,把他吓了一跳。电筒晃过去,那条狗正站在他的房檐下躲雨。电筒的光柱扫到它,它并没有跑。 
  道光觉得这是个接近它的好机会,他朝狗走近前去,然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狗依旧退到雨地里去了。道光又恼又气,几乎要破口大骂这条不知好歹的狗,但他知道,这个畜生对他感情的升降比温度计还灵,只得自己退回来,让狗能继续站到屋檐下躲雨。可是这只狗难道就在屋檐下站一夜?道光东张西看,想到一个主意,又冒雨奔到小棚子那里,开了门,把里面的东西拖了一部分出来,扔在雨地里,包括那台锈坏了的割草机。他清出了一块地方,然后跑回屋里去拿了件自己的旧绒衣,铺在清出来的地方。狗站回到屋檐下,一动不动看着他在忙活,不知怀着什么心思。道光安排好一切,用手电筒对它照照,又对小棚子照照,对狗说:“去,到那边去呆着,别不识抬举,啊?” 
  道光淋得半湿回到屋里,奇怪自己居然肯如此不嫌麻烦对那条狗做这些,倒好像自己很爱它似的。 
  可是,这条狗对他始终不变的躲避,让他很不痛快。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他特别想接近它,亲近它,而且需要它,可是显然,它对于他的存在多少是无所谓的,仿佛是有他,没他,它一样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挺好。道光自己在心里狼狈起来,觉得自己颇像个可笑的求爱者,而那个对象只不过是条狗而已。他不禁咬牙恨道:“狗杂种,今天晚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要是再不知好歹,我就不许你再踏进这个院子一步,你给我永远地滚出去,滚到地狱里去,我再也不要见你这个难以接近的混账畜生了。我说话算话!” 
  这份心思让道光哪里睡得下来,他其实是在害怕自己的恨话成了真,一晚上在房子里东摸西转,耗了半天,末了,撑了伞又朝后院里去。门还未出,心先慌得直跳。他先照了照屋檐下,发现狗已经不在那里,却也不敢高兴,蹑着脚慢慢走近棚子,却没有胆子把电筒直照过去,只往旁边的方向照,就着余光,他看见那狗已经在棚子里卧着了,正卧在他铺的绒衣上。 
  狗见了手电筒的光,便一下支起脑袋,可身体并没有起来。道光放胆就又走近些,几乎到它跟前了,它还是没有要避开的意思,依然卧着。道光看着它,它也看着道光,两个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道光突然看见,它的尾巴对他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 
  道光心里轰的一声,像一堆干柴突然燎着了火。 
  回到床上,道光睡了个自来小镇后最香甜的好觉。 
  
  
   四
  
  
   
  那场雨之后,原先的狗窝一直不干,那狗也就换到小棚里做窝了,而道光已经可以把食一直送到它跟前去了,他和狗的关系有了可喜进展。 
  他决定到店里去买一大袋狗食来。 
  小镇的杂货店里虽然有狗食卖,但比较贵。杰克曾告诉过道光,离小镇十几里外有个大镇,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商业区,在全美以商品廉价著名的百货批发店沃玛特就在那里,小镇上的人通常都去那里买大宗的日用品。 
  道光照了杰克给他指的路线开车出门,在接近商业区时,他突然看见自己后院的狗正跟一条通身乌黑的高大黑狗沿着路边一起往前跑。 
  “啊哈,原来它在外面有伴啊,八成是它相好的。怪不得天天往外跑。”道光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立刻减慢了车速,想把车停了,下来跟住它们,不料街边的牌子写明不许停车。道光只好继续开,眼看着离狗越来越远,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两条狗在路边站住了,可能打算穿过街道。道光怕它们就此消失,一见前面拐角处有一家快餐店,就忙把车停过去,拔腿往回走。 
  赶回原路,朝前望过去,狗已经不在路边。道光估计它们已经走到街对面去了,就立了脚往街对面看,正在这时候,只听见路面上唧唧嘎嘎一阵煞车声,街上的车都急停了下来。道光想,难道有谁撞了车了?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穿过马路到对面去追狗。他往前紧走几步,到得煞车处正待瞅个空子过马路,抬眼便见停车处留出的路面上,赫然躺倒了一条黑狗。道光的心脏骤然一收,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一股寒气从脊椎一直走上来,直蹿到头部。等他稳住身子,定下神来,才看清楚躺着的狗全身乌黑,而腹部下面有淡黄毛色的黑狗——他的后院狗——正围着躺在地上的黑狗画圈一样地打转,正因为它在打转,才把一街的车全拦下了。 
  道光叫眼前的情形愣住了,两腿像生了根一样,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四周很安静,刚才还是熙攘的街道,活像转动着的电影胶片忽然定了格,整条街面全都静下来。在整个凝固的背景上,只有后院的狗在活动。 
  它依然围着黑狗在转圈,但渐渐慢下来,等终于停住,便张开嘴一口咬住黑狗的脖颈,只见它四条腿蹬地,背弓得像一个问号,拚命把黑狗往街边上拖。不只是道光,满街的人似乎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一个人下车,人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狗在拚尽全力拖拽一条比它高大的狗。道光简直惊成了泥塑木雕,寸步不敢移动,他怕自己一上前,它就跑。直到一个胖警察在街对面朝道光怒冲冲地喊: “嗨,你,说你呢,愣着跟块岩石似的!过来帮她啊,你没见她拖不动吗?” 
  道光仿佛由这一声喊蒙了赦,急步跑上去和大块头警察一起弯着腰把黑狗半抬半拖弄上了人行道。黑狗出奇的沉,头垂了下来,眼睛半闭着,嘴里开始流出血来,一点一点滴在街面上。后院的狗始终没有松开它咬着的黑狗,等上了人行道,叫它看见了黑狗嘴里的血,它浑身激动得直哆嗦,毛全竖了起来,松开嘴,用两只前爪急速地抓挠水泥地面,仿佛想拨土掩盖住一样。这时,躺在人行道上的黑狗头垂在地下,眼睛却还没有闭上,它费力地把口一张一张,徒劳地要在空中咬住个什么似的,也许竟是在咽气。后院的狗凑上去用自己脑袋不断去拱黑狗的头,像是要帮它把头颈从地面抬起来。道光看得出黑狗是活不成了,心里替后院的狗难过起来,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它,狗经他一碰,猛一抬头,同时身体本能地往边上一跳,眼睛却和道光碰个正着,那眼神又悲痛又惊慌,它认出道光了,虽对着道光叫了一声,声音里却没有抵触,倒更像是在对他哭诉:“你看啊!他被撞倒了,在流血!”随即低头去咬住黑狗张着的下颌。黑狗已经完全发不出声来,半闭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翳,耳朵完全耷拉下来,血还在往外渗。后院的狗一突儿又松开黑狗的下颌,一刻不停地去舔黑狗嘴角不断渗出的血,仿佛以为只要能止住血,就能止住它死去。 
  胖警察一搁下黑狗,就挥手示意车辆通行,但街上的车齐刷刷地全停着,没有一辆肯移动,人人都在车里伸着脖子望着狗,有一种奇怪的近似肃穆的气氛笼罩在这一向车水马龙的街面。 
  胖警察耸耸肩,带着表演般的姿势,对一街的车摊开两只手大声说:“我知道,这是条了不起的好狗,刚才那一幕实在叫人难忘……可是,伙计们,让车动起来,看看后面被压下了多少车了!放心,我会好好照料她,安排好一切,一定的……好伙计们,动啊!” 
  街上的车开始缓缓移动起来,最靠近两条狗的一辆车上,坐了个小伙子,头发一半染成黄色,一半染成黑色,鸡冠似的冲天竖着,下嘴唇上有一个戒指大小的银环,他把车开动时突然按起了喇叭,跟着,每一辆经过的车都按了喇叭,朝路边的狗鸣笛致意,一辆接着一辆,无有例外。 
  道光感动得要命,同时也紧张得要命,他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收场。他希望后院的狗能让他带回去,可是他怎么能让人家相信那是他的狗呢?那条狗认不认他呢?他绝望地看到,人已经越围越多,都在互相打听和夸奖这条狗。地上的黑狗显然已经咽了气,眼睛完全闭上,嘴角的血也不流了,凝成暗红的痂,它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倒使得它先头痛苦和残忍的脸带上了一种近似柔和的表情,睡着了一样。可后院的狗却表情凶狠,两眼通红,不许任何人碰地上的黑狗,谁靠近了它就嚎。然后它身体朝后矬,前身伏下来,屁股翘着,尾巴竖了起来,对着地上的黑狗不停地吠叫,倒像是在跟它吵架一般。 
  人围得更加多了,有人在询问发生的事,有人在给警察出主意,道光一句也听不见,眼睛只在自己后院的狗身上,越急越拿不出主意—— 
  是叫它从这里跑开的好,还是自己把它带回去 
  的好。突然,却见后院狗的耳朵一竖,毛发耸 
  起,不等道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已经惊恐 
  地跳起来,迅速从人的腿之间钻出去,一直逃到 
  远处一栋后面带着一片开阔地的建筑旁,才站 
  下了朝这边看。道光抬头看见有一辆白色面包 
  车朝这个方向开来,等车停到街边,他看清白色 
  的车身上写着绿漆的字:米奇县动物中心。道 
  光后来知道,这种动物中心专门收留无家可归 
  的动物,那些动物在短期内如果没有人领养,他 
  们就会把它们“处理”掉。他后院的狗显然认得 
  这辆车,而且极端惧怕这辆车。 
   道光这时候倒松了口气,也好,这样它就可 
  以从这里的人手中逃走了。道光知道,它站在 
  那个地方,人休想逮得着它,它的机灵劲儿超过 
  人百倍。他放了心,便看那辆车中下来的两个 
  男人,一个是寡瘦脸的白人,穿着白外褂,活像 
  是从冰箱里出来的,一身冷气;一个是肌肉结实 
  的小个子黑人,穿着大红的球衣,嘴唇厚得出 
  奇,像那种夸张了的非洲木雕。两人看着地下 
  的黑狗,用的是看一块砖头、一片破瓦的那种眼 
  神。白外褂蹲下来用戴了胶皮手套的手挤了挤 
  黑狗的肚皮,有一些黑色的血从它嘴里涌出来。 
  白外褂摇摇头,说:“胰脏破了,血全在肚子里, 
  报销了。抬走吧。”然后他站起来,对警察说: 
  “你拿得稳是流浪狗吧,不过,反正都一样。”这 
  时那个开车来的黑人已经从车上拿来了黑塑料 
  袋,他们把黑狗放进去,和白外褂分别抬着四个 
  角,袋子深深地垂下来,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 
  警察上前帮了一把,才把狗抬上了车。后院的 
  狗还在远处站着,惊恐地弓着身体,远远注视着 
  人们在做的一切。白大褂一边往下脱胶皮手 
  套,一边抬脸朝它的方向看,知道没有可能捉住 
  它,兀自摇摇头道:“这些流浪狗,麻烦,麻烦,麻 
  烦!”不等话音落下,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条 
  狗就从道光的视线中消失了。 
   道光见狗跑了,心中彻底放了心,和那条狗 
  一样,他也不喜欢那个穿白外褂的人,只听周围 
  的人也在责备他: 
   “流浪狗又怎么样,你要是亲眼看见刚才那 
  一幕,你就不会用这口气说话了。”一个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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