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蓓在壁炉前平躺着,呼吸平静,一望而知体内的痛苦消除了。它把头垫在两只伸出的前爪上,雪白的喇叭口正滑稽地对着道光,因此看上去一个狗头正像一张白纸上的三维立体画,道光对着它仔仔细细画了个痛快。他那一手过硬的写实功夫在这幅鲍蓓肖像中全回来了。 傍晚时分,杰克带来一个记者。那个记者个子非常高,进门都得稍稍弯一弯腰。他一弯腰进来就嗅着鼻子说:“不用杰克带路,顺着气味我就能找到这里,颜料,松节油,骨胶……多么美妙的气味。相信吗,我年轻时弄过这个,可惜没有成功,我的采访报道将从这气味开始。”
在记者饶舌的当儿,杰克早蹲下身去看壁炉前的鲍蓓,但立刻,他被鲍蓓身边搁着的那幅油画吸引了,语气夸张地说:“嗨,DAWN,你叫
我看见什么了?天!DAWN,这难道是你干的?!你亲手画下的?这没法相信!你见过这么精彩的画吗?”杰克转身对记者说。记者走过来,也夸张地叫起来,立刻举起照相机对着真假两个狗头喀嚓喀嚓忙了一阵。鲍蓓见到生人非常不安,歪歪斜斜地拖着身体往壁炉里钻,可是头上的喇叭圈限制了它。杰克忙按住它,把它送回壁炉前的毯子上,把记者推到客厅的另一头。记者这才坐定了,缠住道光把收留鲍蓓的前后经过问了个仔细,做了记录,然后告辞走了。
记者走后,道光让杰克留下来一起喝瓶啤酒,他心里快活,想跟人多聊聊。他眉开眼笑地把他用画抵偿诊费的事说给杰克听,杰克点头咂嘴说,他们两个的水平正互相般配,彼此都干得漂亮。接着他告诉道光,这个强尼,是这一带方圆百里的名兽医,几乎手到病除,是小动物的救星,甚至住在外州的人都把自己的宠物送到这里来给他治疑难病症。纽约市好几家大兽医院不知道来挖了他多少次,他从来不肯去,就爱生活在乡间,但衣着讲究,开名牌车,住在哈得孙河畔最漂亮的房子里,太太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他是那种全力创业,精心工作,全心享受生活的角色,是个人见人爱的家伙。尽管诊费收得高,可他从来都愿意把狗送到强尼那里治疗,那是完全值得的。杰克赞赏地看着道光。
道光被他看得有点窘,掩饰地走到壁炉前,抚摸着鲍蓓。
杰克也走过来看鲍蓓,对道光说,即使鲍蓓没有在街上做出那件叫人感动的事,他也能看得出它是条好狗。道光问他怎么看得出,杰克说,鲍蓓气性大,若不是有这个突然的事故,要收伏它的心可真不大容易呢。可是呢,凡有气性的狗通常不肯随便改变自己的立场,那种一得了食物就摇尾巴的狗是不稀罕的,而有气性的好狗一旦认准了主人,那就是死心塌地,终身不渝。
听了这话,道光心里高兴,夸杰克对于狗完全是个专家。杰克又告诉道光,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家从没间断过养狗,他的生活中完全少不了狗。现在他们家还养着四条狗。道光问为何要养上这许多?杰克说,狗跟人一样,也喜欢合群。
说到他的狗,杰克眉眼都生动起来,他告诉道光,那天在邮车里的狗叫“五乘三”,因为它生过五次小狗,每一胎都是三条。道光一听便笑出了声,说杰克有幽默感。
杰克听了十分得意,就很起劲地把他的狗性格脾气一一描述给道光听,最后总结说:“嗨,人以为自己比狗聪明,那就大错了,嗨,狗什么都知道,在不少方面比人知道得还多,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人有应付世界的一套,嗨,狗也有他们应付世界的一套。他们那一套不比我们这一套低,我们看得他们低,那是我们自己以为的。嗨,什么时候,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嘿嘿。”
杰克这篇议论,道光虽然不十分同意,但他由衷喜欢这个美国乡镇邮递员,单纯,还有些老天真,跟他在一起他感到身心放松。
“你知道吗,杰克,我要替你画张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替你画了。”
杰克笑得满脸开花,“现在?”
“好吧,就是现在。”
道光拿出画板和炭笔,让杰克对面坐下。他几乎免去了写生开始时对模特儿的端详,埋头就画,因为杰克最初给他的视觉印象太鲜明了,一直储存在脑子里,而且没有遭到其他形象的覆盖,他刷刷地把这个记忆倾吐到纸上,熟门熟路。和他通常写生的手法不同,这一张他先从杰克的粗脖子开始,然后下巴,嘴,鼻子,眼睛,眉毛,依次上去,越往上越淡,越简约,到头发时已经淡到看不见,虚进白色的纸面。虽是写生,却带了些漫画的夸张,活活画出了一个去粗存精的杰克,不消半个小时,道光就画完了。他把画板转过来让杰克瞧,杰克眼睛先瞪得滚圆,跟着又笑得眯成一线,喜得抓耳挠腮地问道光,肯不肯把画卖给他?
道光笑问:“你出多少钱?”
“嗨,五十。”
见道光没接口,杰克红头涨脸的,一只手窘迫地摸了摸自己鼻子,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他害臊自己出价太低了,道光的一幅狗肖像在强尼那里还抵一千块呢。
见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人像个孩子似的脸红,道光想:真是个厚道人,他出的价比自己纽约中央公园门口的收价高了一倍。 “这是送你的。” “嗨,你的话当真?” “当真。”
杰克“嗨’’的一声,张开手臂,使劲地拥抱了一下道光,然后两手捧着那张素描,喜眉喜眼一路笑着去了。
九
只不过隔了一天,占了一整版的道光和鲍蓓的报道就在本县报纸刊登出来,报道不光配有的蓓的照片,道光的照片,还有鲍蓓油画肖像的照片。那篇报道虽然重述了鲍蓓的事迹,但有一大半篇幅写的是道光:从他第一次发现鲍蓓写起,如何耐心地一点点靠近它,喂它,为它在大雨滂沱之夜换窝,送兽医院动手术……简直就像一篇小说那么好看。那个记者特别吹嘘道光是来自纽约的优秀画家,那幅鲍蓓油画肖像被报纸用彩色胶印印出来,十分有力地成为这个称谓的凭证。
道光看了报纸,对那个“优秀画家”的称谓觉得好笑透顶。的确,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画家,可是在纽约,这个头衔已被剥夺殆尽,现在,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里,在弄不清楚他名字发音的乡里人中,倒来把这个头衔还给他了,真不知算讽刺还是挖苦,他从骨子里瞧不上这份廉价的荣誉。那个自以为弄过绘画的大个子记者,真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还以为让他在这里出出风头会使他有多么高兴。
可是小镇的人不这么看。那几天,小镇简直像过节,一种莫名的兴奋传染一般,让大人孩子心头都有些麻酥酥地发痒。人人见了面都互相探问:“看到报纸了?”“看了,看了。”“画得那真叫棒。…‘棒?那叫伟大!”虽然满镇上道光只和杰克相识相近,其他的人他都不曾答理过,可是他们依然为他骄傲,因为道光让他们小镇在本县扬了名,不然,这个人口不过千的小地方,有什么理由让小镇以外的人知道。
说实在的,起先怀特镇的人并不喜欢道光。这里的乡镇人家淳朴单纯,通常搬来了新住户,左邻右舍都会送块自制的甜点心过来通个曲款,彼此熟悉亲近,以后就做友睦邻邦。可道光搬来之后,成天不露面,偶然露面,脸色青白,谁都不理,人就有些难以上门,都嫌他怪怪的。听说他是艺术家,他们小镇里人,何尝见识过活的艺术家呢,便在心里说服自己,艺术家是另类,多少要容忍他的不同,因此见面都客气地跟他打个招呼。谁知道偏偏就是这么个冰冷的人,竟领养了一条上了报纸的出了名的狗(那次事故报道之后,方圆不少人都在打听这条狗的下落,谁都想领养它)。更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脸色青白的人,偏能画出那么像的画来,简直就是奇迹。真是一个惊喜接一个惊喜,这个艺术家把什么好事儿都带了来,他们全体一致都爱上了他呢。
道光没有想到,这份“廉价的”荣誉却给他带来了直接的收益。只在报道之后的一两天内,就有读者的电话来,请道光给他们的宠物画像。当强尼把道光的那两幅画配好了框子,挂在他的诊所里之后,更加成了他的义务宣传。别看强尼身处乡间,正像杰克说的,他的顾客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不少有钱人,因此就有更多的人来找着道光画狗画猫,其中甚至还有一条浑身碧绿的大蜥蜴。
因为有鲍蓓,道光觉得画狗的活很自然,画着画着,他突然发现挣钱变得容易了。他的顾客们把宠物的照片送来,他消消停停用两三个小时就能把照片变成油画,而且他把价格提高了一倍,一幅宠物肖像两千美元,若是全身的,再加一倍。不消半年,他就把借弟弟的房款还清了。
“我说,”道光在家里对鲍蓓说——他现在养成了对鲍蓓絮叨的习惯——“这算个什么? 都是你闹的,我成了个狗画家,画狗家,这对我究竟是个好事,还是个坏事?传到纽约去,再传到国内去,不把人笑死,我张道光居然在美国画狗为生,嗯?你怎么说?都是你闹出来的,是不是?”
鲍蓓蹲在道光身边,听见他对它说话,就把脑袋搁在他膝盖上。它听得出来,主人的语调虽然是责备的,心里其实正高兴着。它张着嘴,露出微笑般的表情,左一下右一下舔着道光的手,又抬头眼巴巴地看住他,期待他抚摸自己。见主人的手并不动,它就把脑袋伸到主人手下拱着,主人果然就顺势撸了撸它的头顶,撸过了并不丢开手,反而把两只手都用上,上下亲热地抚摸它的头颈,并且还蹲下了身体,捧住了鲍蓓的脑袋,直直地看进它的眼睛。
鲍蓓的健康已经完全恢复了,就在客厅的壁炉前安了家,道光几次把它的毯子挪到一间空房间去,可它却总把那块毯子衔回来,依然睡在壁炉前。后来道光从杰克那里知道,狗进入一个新环境时,第一天晚上睡在哪里,以后就会一直认那块地方,因为狗觉得那地方能安全地度过第一夜,就可以保证以后许多日子里的安全,道光就由它去了。
除了睡觉分开在楼上楼下,鲍蓓现在对道光已经寸步不离,如果道光不在它的视线里,它会找他,道光关了门在卫生间,它就趴在卫生间门口等他出来。只要道光沉下脸来发闷,它也会不快活,而且会走过去不断用自己脑袋去蹭他的腿,仿佛在恳求他,又仿佛在安慰他。而见到道光高兴,它会更加高兴,在道光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地嬉戏。
顶顶叫它喜欢的事是出门,道光一天带它散步两次。为了散步,道光给它买了一个红色的项圈,一条牵狗的皮带。在给它装项圈前,道光很紧张,怕鲍蓓野惯了,不肯接受这约束,不料,给它装时,它一点没有反抗,相反,当道光给它洗澡、梳毛时要摘下来,它反而很抵制,躲闪着不叫道光往下拿。道光把这事告诉杰克,杰克说,鲍蓓一定是把项圈看成是道光收留它的承诺,把项圈取下来,它会觉得主人不要它了。
“瞧她这个傻丫头!”道光现在和美国人一般,也开始用人称代词称呼鲍蓓。
十
十二月初的一天,杰克请道光到他们家去做客,说他的妻子想见见他,特别要谢谢他,他的那张素描也让她乐坏了。
杰克住在镇边上,房子不大,可是院子大得像个田径场,若不是有一圈铁丝网圈着,根本就是和野地连成一气,等于是住在乡下。道光一去,杰克就带他到院子里去看他的四条狗,那四条狗见来了生人,一起吠起来,声势很是吓人。杰克吆喝着把它们关进院子角落的一个铁丝大笼子里,它们在里面叫得更凶了,八只眼睛全都隔着铁丝网瞪着道光,仿佛是抱怨他招致了它们被关禁闭。杰克对他解释说,它们自由惯了,这么个大院子对它们都显太小呢,它们常常像狼似的在野地里转,别看它们见了生人很凶,可对主人好极了。它们只要一进了房间,就非常安静,通常他和妻子跟这四条狗呆在房子里,一些儿声音都没有。
道光点头应着杰克的话,但他还是很难想象这么四条凶狠吠叫的大狗如何可能对人“好极了”,他的鲍蓓可是比它们温和多了,杰克仿佛读出他的心思,说:“瞧瞧他们四个,我因此没有邀请鲍蓓一块儿来。嗨,把一条狗带进一群狗中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杰克的妻子是个矮小圆胖的妇人,她脸上最触目的点缀是画着黑眼圈,让人几乎要觉得她俗气。可她的笑容非常温暖,语调柔和,俨然是最好脾气的乡间老太太。房子里的布置也有几分像杰克妻子的化妆风格,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假花,带着荷叶边的花窗帘,都带着小镇人家的俗气,可燃着火的壁炉,家常旧沙发上手工做的用小块碎布拼成的小靠枕,沙发前波斯卷草花纹的暗红色小地毯,餐桌上黑铁烛台插着的蜡烛散发的一股幽香,都叫人觉得温暖。道光在杰克家很放松,他大块地吃着烤牛排,喝着意
大利浓汤,不时跟杰克两口子碰杯互祝健康。在饭桌上,杰克和他妻子又告诉了他很多关于他们狗的趣事。
他给杰克画的素描已经被他们装了框挂在餐桌迎面的墙上,杰克的妻子问了道光好几次, “天哪,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呢?天哪!”除了这句问话,她找不出词来赞扬道光。道光几杯酒下肚,慢慢告诉他们他往日在中国做名画家的得意情形,他到纽约的混乱状态,他离婚,他忧郁,他曾经怎样的绝望……不知不觉,他把自己的事全告诉他们了。他自己以为的大起大落、漫长揪心的十几年经历,却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全说完了,短得让他有些失望。杰克两口子全神贯注地听着,跟着他的情绪呼应着,“嗨”、“太棒了”、“啊呀”、“嗨,这像话吗”。等道光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只是眼神柔和地看着他。道光对于他们的沉默有些意外,他以为他们至少会说些安慰或鼓励的话,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他们交替着把自己的家务事告诉道光。他们的三个儿子,大儿子在纽约工作,做电脑程序,二儿子在水牛城,销售保险,这两个都已经成家。最小的一个在当兵,眼下驻扎在日本。而当兵的那个小儿子,也喜欢画画,他去当兵的目的就是要服满兵役后,可以得到免费上大学的待遇。或许他将来也会选择绘画呢。
在吃完正餐,等甜点上桌前,杰克凑近道光,神秘兮兮地说:“嗨,DAWN,我说过要领你看一样东西的,还记得吗?”
道光随即站起来,想不出杰克要给他看个什么东西,却见杰克拿了个手电筒,开了后门,引他到后院去。
杰克妻子听见门响,隔着厨房的窗子叫道: “你又要给人显宝了,那不是你的东西,再说,我们马上要吃甜点了,亲爱的。”
。
杰克对道光做了个鬼脸,照样领他进了后院。在黑暗中,杰克带他直走到院子最远的尽头,在铁丝网边上有一堆伐倒的树干,杰克把一根树干往边上挪过一点,在手电筒光柱下露出一个洞。
“这是什么?”道光不解地问。
“嗨,是我的狗儿们挖的洞啊,嗨,我让你看的东西就是这个。”
黑暗中杰克看不到道光的表情,他只把电筒塞到道光手里,叫他拿着,只见他把两条腿伸进洞里,然后身体一缩,一人就钻下去了。立在洞口的道光又惊又窘,万万想不到让杰克煞